余华-一个地主的死-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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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心情有些沉闷。屋外的树木没有一片树叶,雨水在粗糙的树干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
清顺着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丛青草都垂下了,旁边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听到了一声鼓
响,然后是他的孙女咯咯而笑,她终于击中了鼓面。孙女清脆的笑声使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到城里的消息昨天就传来了,王子清心想:那孽子也该回来了。
“太君说,”翻译官告诉王香火,“你带我们到了松篁,会重重有赏。”翻译官回过头
去和指挥官叽叽咕咕说了一通。王香火将脸扭了扭,看到那些日本兵都在枪口上插了一支白
色的野花,有一挺机枪上插了一束白花。那些白色花朵在如烟般漂浮的黑云下微微摇晃,旷
漠的田野使王香火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太君问你,”翻译官戴白手套的手将王香火的脸拍拍正,“你能保证把我们带到松篁
吗?”
翻译官是个北方人,他的嘴张开的时候总是先往右侧扭一下。他的鼻子很大,几乎没有
鼻尖,那地方让王香火看到了大蒜的形状。“你他娘的是哑巴。”王香火的嘴被重重地打了
一下,他的脑袋甩了甩,帽子也歪了。然后他开口道:“我会说话。”“你他娘的。”翻译
官狠狠地给了王香火一耳光,转回身去怒气十足地对指挥官说了一通鸭子般的话。王香火戴
上瓜皮帽,双手插入袖管里,看着他们。指挥官走上几步,对他吼了一段日本话。然后退下
几步,朝两个日本兵挥挥手。翻译官叫嚷道:
“你他娘的把手抽出来。”
王香火没有理睬他,而是看着走上来的两个日本兵,思忖着他们会干什么。一个日本兵
朝他举起了枪托,他看到那朵白花摇摇欲坠。王香火左侧的肩膀遭受了猛烈一击,双腿一软
跪到了地上,那朵白花也掉落到泥泞之中,白色的花瓣依旧张开着。可是另一个日本兵的皮
鞋踩住了它。
王香火抬起眼睛,看到日本兵手中拿了一根稻秧一样粗的铁丝,两端磨得很尖。另一个
日本兵矮壮的个子,似乎有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他在袖管里的两只手抽了出来,然后站
到了他的身后,把他两只手叠到了一起。拿铁丝的日本兵朝他嘿嘿一笑,就将铁丝往他的手
掌里刺去。
一股揪心的疼痛使王香火低下了头,把头歪在右侧肩膀上。疼痛异常明确,铁丝受到了
手骨的阻碍,似乎让他听到了嗒嗒这样的声响。铁丝往上斜了斜总算越过了骨头,从右侧手
掌穿出,又刺入了左侧手掌。王香火听到自己的牙齿激烈地碰撞起来。铁丝穿过两个手掌之
后,日本兵一脸的高兴,他把铁丝拉来拉去拉了一阵,王香火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他微睁
的眼睛看到铁丝上如同油漆似的涂了一层血,血的颜色逐渐黑下去,最后和下面的烂泥无法
分辨了。日本兵停止了拉动,开始将铁丝在他手上缠绕起来。过了一会,这个日本兵走开
了,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日本兵的庆贺。他感到全身颤抖不已,手掌那地方越
来越烫,似乎在燃烧。眼前一片昏暗,他就将眼睛闭上。可能是翻译官在对他吼叫,有一只
脚在踢他,踢得不太重,他只是摇晃,没有倒下。他摇摇晃晃,犹如一条捕鱼的小船,在那
水气蒸腾的湖面上。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清了翻译官的脸,他的头发被属于这张脸的手揪住了。翻译官对
他吼道:
“你他娘的站起来。”他身体斜了斜,站起来。现在他可以看清一切了,湿漉漉的田野
在他们身后出现,日本兵的指挥官正对他叫嚷着什么,他就看看翻译官,翻译官说:
“快走。”刚才滚烫的手被寒风一吹,升上了一股冰凉的疼痛。王香火低头看了看,手
上有斑斑血迹,缠绕的铁丝看上去乱成一团。他用嘴咬住袖管往中间拉,直到袖管遮住了手
掌。他感觉舒服多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双手依旧插在袖管里。两个尼姑还跪在那
里,她们泥浆横流的脸犹如两堵斑驳的墙,只有那四只眼睛是干净的,有依稀的光亮在闪
耀,她们正看着他,他也怜悯地看着她们。水渠里站着的那排人还在哆嗦,后面有一个小土
坡,坡上的草被雨水冲倒后露出了根须。
地主家的雇工孙喜,这天中午来到了李桥,他还是穿着那件破烂的棉袄,胸口敞开着,
腰间系一根草绳,满脸尘土地走来。他是在昨天离开的地方,听说押着王香火的日本兵到松
篁去了。他抹了抹脸上沾满尘土的汗水,憨笑着问:
“到松篁怎么走?”人家告诉他:“你就先到李桥吧。”阴雨几乎是和日本人同时过去
的。孙喜走到李桥的时候,他右脚的草鞋带子断了,他就将两只草鞋都脱下来,插在腰间,
光着脚丫噼噼啪啪走进了这个小集镇。
那时候镇子中央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哄笑和吆喝,这声音他很远就听到了,中间还夹杂
着畜牲的叫唤。阳光使镇子上的土墙亮闪闪的,地上还是很潮湿,已经不再泥泞了,光脚踩
在上面有些软,要不是碎石子硌脚,还真像是踩在稻草上面。孙喜在那里站了一会,看看那
团哄笑的人,又看看几个站在屋檐下穿花棉袄的女人,寻思着该向谁去打听少爷的下落。他
慢吞吞地走到两堆人中间,发现那几个女人都斜眼看着他,他有些泄气,就往哄笑的男人堆
里走去。
一个精瘦的男人正将一只公羊往一只母猪身上放,母猪趴在地上嗷嗷乱叫,公羊哞哞叫
着爬上去时显得免为其难。那男人一松手,公羊从母猪身上滑落在地,母猪就用头去拱它,
公羊则用前蹄还击。那个精瘦的男人骂道:
“才入洞房就干架了,他娘的。”
另一个人说:“把猪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像女人一样侍候公羊。”
众人都纷纷附和,精瘦男人嘻嘻笑着说:
“行呵,只是弟兄们不能光看不动手呀。”
有四个穿着和孙喜一样破烂棉袄的男子,动手将母猪翻过来,母猪白茸茸的肚皮得到了
阳光的照耀,明晃晃的一片。母猪也许过于严重地估计了自己的处境,四条粗壮的腿在一片
嗷叫里胡蹬乱踢。那四个人只得跪在地上,使劲按住母猪的腿,像按住一个女人似的。精瘦
的男人抱起了公羊,准备往母猪身上放,这会轮到公羊四蹄乱踢,一副誓死不往那白茸茸肚
皮上压的模样。那男人吐了一口痰骂起来:
“给你一个胖乎乎的娘们,你他娘的还不想要。他奶奶的。”又上去四个人像拉纤一样
将公羊四条腿拉开,然后把公羊按到了母猪的肚皮上。两头畜牧发出了同样绝望的喊叫,嗷
嗷乱叫和哞哞低吟。人群的笑声如同狂风般爆发了,经久不息。孙喜这时从后面挤到了前
排,看到了两头畜牲脸贴脸的滑稽情景。
有一个人说道:“别是头母羊。”那精瘦的男子一听,立刻让人将公羊翻过来,一把捏
住它的阳具,瞪着眼睛说:“你小子看看,这是什么?这总不是奶子吧。”
孙喜这时开口了,他说:
“找不到地方。”精瘦男子一下子没明白,他问:
“你说什么?”“我说公羊找不到母猪那地方。”
粗瘦男子一拍脑门,茅塞顿开的样子,他说:
“你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
孙喜听到夸奖微微有些脸红,兴奋使他继续往下说:
“要是教教它就好了。”
“怎么教它。”“畜牲那地方的气味差不多,先把羊鼻子牵到那里去嗅嗅,先让它认谁
了。”精瘦男人高兴的一拍手掌,说道:
“你小子看上去憨头憨脑的,想不到还有一肚皮传种接代的学问。你是哪里人?”“安
昌门外的。”孙喜说,“王子清老爷家的,你们见过我家少爷了吗?”“你家少爷?”精瘦
男人摇摇头。
“说是被日本兵带到松篁去了。”
有一人告诉孙喜:“你去问那个老太婆吧。日本兵来时我们都跑光了,只有她在。没准
她还会告诉你日本兵怎么怎么地把她那地方睡得又红又肿。”在一片嘻笑里,孙喜顺着那人
手指看到了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正独自一人靠着土墙,在不远处晒太阳。孙喜就慢慢地
走过去,他看到老太太双手插在袖管里,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他。孙喜努力使自己脸上堆满
笑容,可是老太太的神色并不因此出现变化。散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皱巴巴木然的脸,孙喜
越走到她跟前,心里越不是滋味。好在老太太冷眼看了他一会儿后,先开口问他了:
“他们是在干什么?”老太太眼睛朝那群人指一指。
“嗯——”孙喜说。“他们让羊和猪交配。”
老太太嘴巴一歪,似乎是不屑地说:
“一帮子骚货。”孙喜赶紧点点头,然后问她:
“他们说你见过日本兵?”
“日本兵?”老太太听后愤恨地说,“日本兵比他们更骚。”
雨水在灰蒙蒙的空中飘来飘去,贴着脖子往里滴入,棉衫越来越重,身体热得微微发
抖,皮肤像是涂了层糜烂的辣椒,仿佛燃烧一样,身上的关节正在隐隐作痛。
雨似乎快要结束了,王香火看到西侧的天空出现了惨淡的白色,眉毛可以接住头发上掉
落的水珠。日本兵的皮鞋在烂泥里发出一片叽咕叽咕类似青蛙的叫声,他看到白色的泡沫从
泥泞里翻滚出来。翻译官说:“喂,前面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眯起眼睛看看前面的集镇,他看到李桥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座坟冢般耸立而
起,在翻滚的黑云下面,缓慢地接近了他。“喂。”翻译官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
晃了晃,然后才说:“到李桥了。”接着他听到了一段日本话,犹如水泡翻腾一样。日本兵
都站住了脚,指挥官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张地图,有几个士兵立刻脱下自己的大衣,用手张开
为地图抵挡雨水。他们全都湿淋淋的,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的指挥官,指挥官收起地图吆喝了
一声,他们立刻整齐地排成了一行,尽管疲乏依然劲头十足地朝李桥进发。细雨笼罩的李桥
以寂寞的姿态迎候他们,在这潮湿的冬天里,连一只麻雀都看不到。道路上留着胡乱的脚印
和一条细长的车辙,显示了一场逃难在不久前曾经昙花一现。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处较大的住宅,王香火认出是城里开丝绸作坊的马家的私宅。逃难
发生的过于匆忙,客厅里一盆炭火还在微微燃烧。日本兵指挥官朝四处看看,发出了满意的
叫唤,脱下湿淋淋的大衣后,躺到了太师椅子里,穿皮鞋的双脚舒服地搁在炭盆上。这使王
香火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看到那双湿透的皮鞋出现了歪曲而上的蒸气。指挥官向几个
日本兵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王香火听到了鞋后跟的碰撞,那几个日本兵走了出去。另外的
日本兵依然站着,指挥官挥挥手说了句话,他们开始嘻笑着脱去大衣,围着炭火坐了下来。
坐在指挥官身后的翻译官对王香火说:
“你也坐下吧。”王香火选择一个稍远一些的墙角,席地坐下。他闻到了一股腥臭的气
息,与日本兵哗啦哗啦说话的声音一起盘旋在他身旁。手掌的疼痛由来已久,似乎和手掌同
时诞生,王香火已经不是很在意了。他看到两处的袖口油腻腻的,这情景使他陷入艰难的回
忆,他怎么也无法得到这为何会油腻的答案。几个出去的日本兵押着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太太
走了进来,那指挥官立刻从太师椅里跳起,走到他们跟前,看了看那位老女人,接着勃然大
怒,他嘹亮的嗓音似乎是在训斥手下的无能。一个日本兵站得笔直,哇哇说了一通。指挥官
才稍稍息怒,又看看老太太,然后皱着眉转过头来向翻译官招招手,翻译官急匆匆地走了上
去,对老太太说:
“太君问你,你有没有女儿或者孙女?”
老太太看了看墙角的王香火,摇了摇头说:
“我只有儿子。”“镇上一个女人都没啦?”
“谁说没有。”老太太似乎是不满地看了翻译官一眼,“我又不是男的。”“你他娘的
算什么女人。”
翻译官骂了一声,转向指挥官说了一通。指挥官双眉紧皱,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使他难以
看上第二眼。他向两个日本兵挥挥手,两个日本兵立刻将老太太架到一张八仙桌上。被按在
桌上后老太太唷哎唷叫了起来,她只是被弄疼了,她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王香火看着一
个日本兵用刺刀挑断了她的裤带,另一个将她的裤子剥了下来。露出了青筋突暴并且干瘦的
腿,屁股和肚子出现了鼓出的皮肉。那身体的形状在王香火眼中像一只仰躺的昆虫。现在,
老太太知道自己面临了什么,当指挥官伸过去手指摸她的阴部时,她喉咙里滚出了一句骂人
的话:
“不要脸呵。”她看到了王香火,就对他诉苦道:
“我都六十三了,连我都要。”
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慌乱,当她感到自己早已丧失了抵抗,就放弃了愤怒和牢骚。
她看着王香火,继续说:
“你是安昌门外王家的少爷吧?”
王香火看着她没有作声,她又说:
“我看着你有点像。”日本兵指挥官对老太太的阴部显得大失所望,他哇哇吼了一通,
然后举起鞭子朝老太太那过于松懈的地方抽去。
王香火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抖,哎唷哎唷地喊叫起来。鞭子抽打上去时出现了呼呼的风
声,噼噼啪啪的声响展示了她剧烈的疼痛。遭受突然打击的老太太竟然还使劲撑起脑袋,对
指挥官喊:“我都六十三岁啦。”翻译官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她撑起的脑袋打落下去,骂
道:“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太君在让你返老还童。”
苍老的女人在此后只能以呜呜的呻吟来表示她多么不幸。指挥官将她那地方抽打成红肿
一片后才放下鞭子,他用手指试探一下,血肿形成的弹性让他深感满意。他解下自己的皮
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