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经管其他电子书 > 吾命如此 >

第8部分

吾命如此-第8部分

小说: 吾命如此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实实想远走他乡,像高尔基《童年》里的阿廖沙那样,做一个浪迹天涯的乞儿,到世界外面去寻找那些有知识有头脑、并能帮助我的好人。    

  这世界,假如不为生计,流浪竟是男人最美的梦想。    

  那时候,我们村里已有两个孩子跑出家门,在西安市的火车站周围谋生,他们生计的主要来源是做扒手,每到年关回家一趟,对家里小有补贴。为此,我挺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勇敢,也想随他们一起跑出这贫瘠而无望的黄土地去闯世界。现在回忆起来,还是母亲最了解我,她凭着一双可怜的金莲小脚,一直追了我好几里地。而我只顾拼命地跑,一道坡接着一道梁,突然,我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回过头,只见母亲坐在一面高高的土崖上,哀哀地哭。那哭声不是哀告,不是恼怒,而是一种无奈之下的疚痛,我能感觉到其中的滋味。见此情形,我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来,又哭着跑向母亲,跪在她面前,将自己的手递到她手里,然后也放声大哭。    

  黄土地是贫瘠的,它的母爱也是贫瘠的。尽管如此,没有哪个孩子平白无故就会离开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哪个母亲平白无故会愿意放弃自己的儿子。振保他妈在没有掩埋掉孩儿的那些天里,天天到村西的高崖上拍打簸箕,一遍又一遍地厉声呼唤,但终没能呼唤回她孩儿振保的游魂。而我的母亲这么一哭,我便轻而易举地放弃了逃跑的决心,回到了母亲身边,向母亲、向生我养我的黄土地下跪,缴械投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逃跑的念头,不知为了什么。此刻,我想,即使我并非今天这个样子,而是像我的那些伙伴那样,终生厮守着家乡的黄土种田,或是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出色的木匠,与一个扎着红头巾皴手大脚的农村姑娘结婚生子,我也绝不后悔。因为此时我已明白,生存的坚韧,一半来自顽强的抗争,一半来自顺从的认命。我信这一点。何况我今天作为一个城里人、一个半拉子文人,抑或是别的什么,经受因此而产生的诸多烦恼时,仍时常会生出对山野朴实自然而又浑然无觉的生命状态的眷顾与向往。    

  人为何不那样活着呢?


第二部分《吾命如此》五(1)

  少年期的尴尬,许多竟难以言传。譬如说对男女之事、对性的理解,就是如此。这种事情,父母是绝对禁止公开谈论的。尽管出了家门,在大街上和田野里,常常听到村民们用非常下流的语言交谈或骂仗,但回到家里,父母绝对不会允许我们有一个脏字出口。因此,我们所有的性知识几乎都来自于民间传说或厕间故事,还有年龄接近的同伴传授。性,这个人世间最美妙的事物,在当时社会的公论上,竟被描绘成了可怕而肮脏的魔鬼。    

  说起来有些羞愧,我长到十六七岁还没穿过衬裤,但这情形当时很普遍。小伙子们穿衣一年只分两个季节,要么是棉要么是单。棉裤一穿上身就四五个月时间,到第二年春天脱下来搭在晾衣绳上,只见阳光下一堆堆虱子满满当当地蠕动在所有的裤缝里。当你拍打衣服,原本安静着的虱子会立即疯狂地逃蹿,那情形令人作呕,简直无法形容。这印象太深刻了,无论你怎么努力去忘却它,它都会深深地刻写在你记忆的深处,以至于以后不管你做什么,穿什么牌子的服饰,或者是不是每天沐浴,你都可能会认为自己是个不洁的人,永远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龌龊感,并因此而深感自卑,特别是当你面对那些阔绰体面、出身优裕的儒雅人士,感觉可能更是如此。并且因为这种隐蔽的心理感觉,使得你在与对方的交往中,还常常羞怯以至于躲躲闪闪。    

  这让我想起一段经历,即梦想的发生。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下到村北四里路外的一条小河沟里割草。那天刚下过雨,空气清新如洗,夕阳将红色的辉光涂抹在山峦和坡地上,草尖上的水珠闪烁着缤纷的色彩。这时候,我看到河对岸的小路上,一对在县城里工作的新婚夫妇走着,他们穿着得体,白净漂亮,红灿灿的阳光罩在身上,使他们更加光彩照人。今天想来,那对新婚夫妇在县城从事的也只是相当一般的工作,诸如商店营业员、农机管理员之类,但在当时却不得了了。在农人心里,他们简直就是活在天堂上,虽然他们的衣着也无非是一般的“洋布”,再高级一些的也不会有。两人走过来,我赤脚站在草丛里,衣着褴褛手拿镰刀,竟像被电击中了似的,痴目愣瞪、不知所措。好家伙,人世间还有这等受活的人!受活的意思是享受。我当即就想,活人就要活这样的人,我不会心甘情愿地在这小河沟里割一辈子草!    

  对于一个农村孩子,刺激他发奋的可谓多之又多。    

  前些天看电视,住在北京的城里人将西北农村的孩子邀请到家,让他们看看北京城,过几天城里人的日子,结果弄得这些孩子可怜兮兮,离京时哭得像泪人儿似的。这些孩子的哭声自有其深刻的内涵。城里人的这种善意似乎无可非议,但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曾经和他们一般无二的农村泥孩儿,却不能不表示出一些忿怨,甚至感觉这些人俗不可耐。谁能保证这些城里人的内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显摆呢?如若有,那让这些孩子是感激他们的怜悯,还是羡慕他们的高贵?抑或是……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不对头,但我不能不这样想。我想说,既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农村孩子的命运,还是让他们在那落后愚昧的山沟沟里呆着好,让他们保持一点儿距离,给他们最后一点儿自尊。    

  如果不是这样,那又会是怎样呢?农村孩子面对天堂一样的城市,还需要多久才不再哭哭泣泣?从他们身上,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突然发觉,多少年来,我心里的泪水未能真正停止的原因了——隐藏在它背后的,是身份的差异,它不仅从文化上抛弃了我们,而且从人生而平等的意义上抛弃了我们。    

  上高中的时候,班级里我最矮。这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身体发育和实际年龄看上去有了距离。提出问题的是村中的老中医乔先生,他也是从河南逃荒来的,无论人品还是医德,在镇子上都备受赞赏。有这样一位老人来出面关心我,真让人想不到,我以为父母会拿他的话当话,因为这正是我深感苦恼的事情啊!我是多么希望世间真能有一种神奇的药物,让我长得高一些,看上去气派一些啊。但遗憾的是,他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父母足够的注意。当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母的表情,他们只是轻轻一笑,就那么无足轻重地一抹而过了。那一瞬间,给我的感觉,似乎我就是他们豢养的小动物,能活着就不错了。当即我伤心得无话可说。今天看来,其实这再正常不过了。生活的艰辛,使得他们根本就无暇顾及像我身体这样的小事。对于这件事,我并不埋怨父母,但一种深深的感触却刻写在我的灵魂里,让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并且明白了父母和社会的某些人对我的基本态度,经常忽视——甚至蔑视。    

  我常有这样的感叹:人活着,是多么的孤苦无援。假如你自己再不能够自珍自重的话,那将是多么可怜。我为什么要写作呢?为了真理?为了生存?为了尊严?也许都是,但更多的,或许还是我从小就有着这样的恐慌和渴求。我似乎从很早就懂得了自己生命面临的终极困境,我想以写作获得关爱和温暖,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今天我才意识到,这困境不仅我个人,很多人都如此,在我们这个并不怎么美妙的人世间,这样的人太多太多。在这里我不想掩饰自己心灵和情感上的贫瘠,尽管如此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真实处境可能会成为人们的笑柄,会被人瞧不起,但我不怕。因为:第一,通过自身的修养,我已能够应付这种人生的彻底的孤独;第二,我相信巴金先生的那句名言,“我不怕,我有信仰”。少年时我读了《老子》,中年时又有一部《坛经》让我明心见性,为我解脱那种不可更改宿命的痛苦,让我爽爽朗朗,自立于世。


第二部分《吾命如此》五(2)

  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战胜孤独。战胜孤独是生命成熟的标志,只是它必须由爱开始。    

  从根子上讲,我们民族的文化结构里,这种成熟而又有系统的面对个人、面对孤独的训练经验实在太少。我们的文学里,也几乎很少有孤独人格的英雄。道德的、亲情的、附庸的……往往都被抬到过于崇高的位置,最终又被封建君臣观念、亲情意识、大一统大团圆的抱团意识所统揽和替代,小至一个人,大到一个民族,如不能正确地理解和应对孤独,那这个人、这个民族终难成熟。如果以这个尺度来衡量,此时我愧然感到,我们民族似乎仍在它生命的少年期。    

  轻视个性、担怕孤独是文明柔弱的特征。东方的落后,或许就始自于此。    

  中国封建文人中是有许多孤独的典型,但遗憾的是,他们大都表现为消极的隐世者或愤世者,他们的生活风格,离普通平民百姓较远,距仙家道人太近,所以脱开社会外在的原因,他们的孤独对国人品格的塑造和个性发展,都没有产生过太大和太积极的影响,有些反而是我们要批判和扬弃的。    

  言归正传。少年时候,深深的自卑笼罩着我,使我不能与我所生活的那个圈子里的大多数人有正常的接触,尤其不能正面面对年轻的女性。我一直都是站立在远处,成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的旁观者、局外人。我尽力使自己在人们的感觉中隐匿,但实则相反,这状态反而使自己更突显出来,时常自然不自然地成为别人注意的焦点,嘲笑和欺凌的目标。    

  为了减少麻烦,我要求自己行为和言谈谨慎再谨慎,有时竟到了神经质的地步。这又反过来促使我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一些,埋到书本里。我坚信是书籍救了我这条小命,否则,我难以想像自己怎么才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世间。如果不是这样,以我脆弱的神经,迟早会被人类折磨成疯子。    

  中学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语文教师,他姓张名文江。张老师英俊聪明,人品出众,喜爱穿淡青色的衣服和白色的球鞋,很有点儿孤傲不群的文人的气质。他面色很好,发型也很漂亮,讲课到激动的时候,头发往后一甩,尤显其风采灿然。我的那片干旱的黄土地说来也怪,蔽日旱尘和贫寒岁月并没有消蚀掉男人的丰润、女人的白皙,张老师就是这无数美男子中的一个。他的课讲得非常好,不拘泥于课本是他最大的特色。从他那里,我不仅知道了李白、杜甫及其他,重要的是他教给了我如何去为品味而朗读。他用我们当地的陕西方言阅读诸葛亮的《出师表》,声音抑扬顿挫美如音乐,听起来真是让人陶醉。我的耳边至今还时常回荡起他阅读《蜀道难》的声音,他的神色与动作也时常浮现在我脑子里。想想吧,这该是多么令人值得回忆的美事。    

  更引我回忆的是,他曾在一次中学语文统考中给我的作文打了百分。这个百分在他的生平教学经历上也可说是绝无仅有。作文的题目是《读旧小说无害吗?》。在班级里,我和一位名叫张荣华的同学都是读旧小说的“主犯”,因此常被学校点名批评。所以,面对这样的考题,我一见就反感。结果,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将考题修改为《读旧小说有害吗?》,并从相反的观点出发,阐述我个人对读旧小说的见解。这件事惊动了学校领导,他们拿着我的考卷,认为出了大事,欲兴师问罪。张老师说服了他们,并以有见地为由,破天荒地给我打了满分。要知道,在这之前,我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学生。说起来很可笑,后来我从部队考上了大学,有一年回家探亲,特地去学校拜访他,给他带了两瓶当地廉价的白酒。他竟有些羞愧难当,内心里很不平衡,深憾在我做学生的时候,没能给我更多的关照。嘿,他居然不知道他给了学生什么!    

  是什么呢?那就是:社会普遍公认的未必都是对的,关键在你自己怎么看。你认为是对的你一定得坚持。这便是他给我的非常实用、但又常常是难以驾驭的真理。这对我受益匪浅。看这些乡间的知识分子、教书先生惨也不惨?……张文江老师的经历很不平常,他的爱妻和女儿因为生存的巨大压力,先后跳进村中同一眼井中自杀了。这样的大惨痛大悲伤,他都挺了过来。我有时就想,或许他比我更有资格写小说,假如他能走出黄土地观照人生的话。但再一想,我又觉得,写作对他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是一个优秀的人,即使什么都不要做,继续教书育人,他的形象仍在学生们的心目中完美地存在着。    

  张老师对我的鼓励进一步刺激了我与人世伪善和丑恶对抗的野心。那时候,由于自身惨痛的经历,他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面色也很沉郁,只有在上课的时候才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他的严肃使我不能接近他,也不敢接近他。我与他之间因此并无深厚的私交,尽管如此,我仍视他为我文学的第一位启蒙老师。我尝试写作的确是因为他的奖掖。一九九八年,我回家乡,又一次从幼年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他的消息。他退休了,离开学校进入社会,被乡间许多人看成是一个无用之人。也是这个缘故,使得他清高的形象更加突兀出来,与社会格格不入,常常一个人落落寡合地在黄土山梁上转悠,坚韧地守护着自己的个性,越来越远离我们这些越来越世俗的社会人群。


第二部分《吾命如此》五(3)

  小学和初中时,我一直数学不好,但到了高中不知哪根筋转过来,数学成绩竟突飞猛进,并且很快就排到了班级前列,以致时至今日我仍可以毫不费力地写出几十道函数公式来。当时,我几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发觉,数学学起来很刺激,在某种意义上比语文课更富有挑战性。这对天性好斗的我来说无疑很对胃口,但这之前我竟毫无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