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号当铺-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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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老板又来探望她。
孙卓正在巡回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后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厉害。”
“喜欢什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像是聚集了成千上万只飞舞的蝴蝶一样,是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回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饼,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慢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自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卓,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怪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分,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扬名立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什么也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什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孙卓说:“我很老土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什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说话,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Chapter4 The Moment邪异为伴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什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什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什么交换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者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度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脸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台上,只有恰如其分的煎蛋、多士、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阿精说:“怀念?你一直都不大吃东西。”
老板告诉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问:“孙卓也二十二岁罢!她出现了也八年。”
老板说:“刚满二十二岁,我早前才与她庆祝了生日。”
阿精说:“她已得到全世界的爱了,万人景仰。”
老板说:“她应得的。”
阿精无精打采,她想问,如果孙卓应得到成就,那么她为何不会有牺牲?
最后,她决定要重组念头,这样问:“你对她那么好,这与得着爱情无异。”
老板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不会有爱情,她自动弃权。”
阿精不忿气:“你优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权与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济私。”她说。
老板很不满,却没有再回驳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行宫。
心情不好,他拿起琴来,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威尔第(Vivaldi)的《四季》中的〈春天〉,孙卓在她的最新音乐专辑中,选奏了四季四节乐曲。老板单单只奏一个季节,心情也能渐渐平伏下来,脑里倒是想着,如果只凭人类极限,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有孙卓的水准,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听见音乐声。她已不肯定,她还可以支撑到何年何月。
由孙卓一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便陷入了一个彷徨的状态,然后是那名无翅膀天使的出现,令自以色列回来后的阿精跌进了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没能量挂上任何一个由衷的笑脸,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局中,来来回回走着,不出声,流满一脸的泪,然后又是再次的不出声与泪流披脸。
已经感受不到快乐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钱可用,有喜欢的人在眼前,然而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书,那是一本教人自杀的书,内有百多种死亡的方法,由最寻常的吊颈跳楼,以至放逐野外被狮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没有一种她会合用。
想死哩!没有乐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个习惯,她会走到异地散心,已经不为了吃,也不为了购物,而是为了找一个人倾诉。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结识到异性,如果想选择用字,“友善的社交”,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字眼。情欲都轻便简单,只要有一个友善的交谈开头,已经可以了。
这一晚,阿精认识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在纽约看舞台剧,她正排队买票的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间屋内的杀人事件,一个困局,一次拆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机会。宣传单如是说,阿精觉得还不算沉闷,于是便入场观看。
她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是当地人,她看见他的侧脸,是一般西洋男人的侧脸,不算英俊,也不丑怪,比较瘦削,但从坐起来的上半身看来,他应该很高。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生。
当其它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简直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什么可做。”
“不够精采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采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采得过极新鲜的樱桃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以及最佳甜品香橙蛋奶稣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场,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记忆。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Chapter4 The Moment掌管世间黑暗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什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什么都懂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暗。”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台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一些。”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什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什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台,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