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诗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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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支驻军。从向北的窗户望出去,望得见附属小学青砖红瓦的校舍。秋天的山冈上,子弟兵们正在操练,他们枪头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更多的时候,操练在远处的河床下进行,你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那些含混的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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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师没料到他的名声已经大到这种地步:许多病人都知道他,有的还阅读过他的民俗学论文,有些病人还对他的婚姻生活耳熟能详,知道他稍带传奇性的爱情故事。他起初以为这是从常老口中而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一张几年前的《光明日报》上看来的,那是他的一篇答记者问的文章,里面也顺便提到了缪芊在他成功的事业背后所起到的作用。这样的应景文章一般情况下人们看过就忘了,但由于他近年来名气太大,一篇有关他的普通文字也会被人记住。王院长在他到来的第二天,就亲临十三号楼看望他。“久仰您的大名,”院长说,“我从常老那里知道您正在撰写一部创建民俗学新体系的著作,我很钦佩你。”他环顾着这个套间里尚未安顿好的行李、书籍,带着歉意对导师说:“我以为只有您的夫人来,所以只准备了这样一个套间。不幸的是眼下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我们一旦有空房,就给您调一个更大的套间。”导师说:“我住不了很久,待缪芊身体状况好转些,我就要回去的。”导师的话让王明川院长有些失望。缪芊从外面进来时,看到院长失望的样子,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院长很快又变得非常热情,他对导师说:“我们会有机会合作的,您有什么愿望和要求都可以告诉我。”“我想把这里门窗的缝隙都封死。”导师说。“这事很好办,”院长说,“不过外面花朵盛开,清香四溢,清 新的空气对人体有好处。”“你带他出去熟悉一下环境吧。”缪芊对院长说。“我不想出去。”导师说。院长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导师:“吴教授不喜欢花朵?”“喜欢,但我不习惯闻到它们的气味。”有精神分析医师职称的王明川院长沉默了一会儿,对导师说:“我马上派人把门窗封死,我会给你创造一个适宜你写作的环境。这里是个宜于忘掉童年记忆的地方。我明天请你喝酒。”他对缪芊说:“我先告辞了,你丈夫是个真正的学者。”他轻轻地将门带上,然后无声无息地下了楼。透过尚未封死的窗子,可以看见院长走到楼外那条道路上时才加快了脚步,他招呼着正在修剪无花果树的几个花匠。
缪芊弹着窗玻璃,对吴之刚说:“玻璃上还要贴上牛皮纸吗?”“院长想贴就让他贴去吧,”导师一边整理书稿,一边说,“明天你要检查身体了吧?”“我看你倒是该检查一下。”缪芊说着,猛地将窗子推开。所有住在疗养院的人每周都要接受一次例行的体检。对于陪同病人住院的导师也不例外。缪芊已经检查过了,她的身体出奇地健康,除了经常失眠之外,没有其他病症。本来导师可以很快回校上班了,但院长执意让他多住些日子,自从他们喝过一次酒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非常亲密。现在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每次从院长家里回来,不胜酒力的导师总是醉醺醺的,栽到床上就睡。
有几次,他们趁常娥回城办事的机会,把常同升教授也请到了酒桌上。常老也是好酒量。两个人灌着不会喝酒的吴之刚,他要是不喝醉那真是怪了。有一天缪芊半夜两点钟左右看见导师趴在书桌上,口涎流了一桌面,把他没写完的一封信浸湿了。那是他替院长的夫人往某个杂志社写的推荐信,院长的夫人在吴童就读的附属小学教书,替她推荐稿子是缪纤的主意。她已经交待过丈夫几次了,他一直拖着,现在他好不容易快要写完了,却又让口涎浸湿了,所以缪纤让他趴在书桌上继续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院长来看望导师。随身还带来了两名年纪很轻的医生。那时,导师还趴在桌上做梦。“吴教授吃过早饭吗?”院长一进门就问缪芊。“没有,”缪芊说,“出什么事了?”“也没有喝过水吧?”“没有。”缪芊说。“那太好了。”院长手下的一名医生急不可耐地插话道。“在吴教授这里不要多嘴多舌。”院长对医生说。缪芊没有再搭理他们。她走到导师身后,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摇晃着他:“醒醒,吴之刚,院长又找你喝酒呢。”导师仿佛仍然沉睡不醒。院长对缪芊说:“吴夫人,你别误会。我们这是在开展工作,”他停顿了一下,“我们来请吴教授接受体检。”“什么体检?”导师突然问道。他还坐在那把椅子上没动,但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吴教授,您昨天已经填过体检单了。”院长对导师说道。
他转过脸对手下的两位医生说:“吴教授给你们开个玩笑,他是个非常幽默的学者。快搀扶吴先生去诊所。”导师对缪芊说:“只能如此了,我只好去了。体检结果出来之前,导师每天呆在房间里去赶写书稿,有时到疗养院的图书馆去翻阅一下藏书。他很少陪缪芊到常老房间去。有时,他可以听到缪芊的歌声从那幢小楼里飘出来,有些渺茫的歌声飘荡在疗养院的大院里。每当他从浴室里出来,总能看见有些病人也在大院里边走边附和着唱。有一次,他在教堂浴室的门口遇见了给他检查身体的那个医生。
医生主动凑近他,很关切地问:“吴教授,你的脸色有些发乌发黄。怎么回事?”“没事。我在听我老婆唱戏。”“她唱得真好。这里的病号,从二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的男人都爱听她唱戏。”医生抖着浴巾进浴室去了。隔了几天,诊断结果出来了。院长来找他时,他正在伏案疾书。院长说:“吴教授,该休息了。”院长欲言又止,“这个,这个,怎么说呢,你得再接受一次体检。”“我有毛病?”导师问。“大概……确实如此。”院长说。“哪块地方出毛病了?”导师说,“让我心里有底。”院长的食指弯向自己的肚子:“这里,你的肝。”院长说:“要我现在就通知缪芊吗?”“以后再说吧。”导师说。
“缪芊知道了病情,也不会是坏事。女人的心都是豆腐做的,心肠软,她会怜惜你。”院长说。“我可以静心写作了吧?”导师问。“我想可以,”院长说,“你可以写书做爱两不误。”导师听了院长的调侃,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他嘴里嘀咕个不停:“疗养院真是个好地方,院长,如果我的病真能像你说的那样轻而易举就治好了,会有更多的学者投奔到这里来。我抽个时间请你喝酒。”院长听了他的话,更加开心。缪芊回来时,看到他们两人已经在互相劝酒。院长热情地跟缪芊打招呼,缪芊却没有搭理他。她责问导师:“吴童呢?他跑到哪儿去了?你这当爹的知道不知道?他把猫带进教室,逗得学生们上不成课,老师刚才找我告状啦。”缪芊把两个男人晾在家里,就出门找吴童去了。那个傍晚,在大院里散步的许多病人都听见了猫的惨叫。缪芊把猫扔出了窗子,窗玻璃也被猫撞碎了。几分钟后,吴童跑出了楼道,缪芊头发散乱地紧跟在吴童的后面。吴童绕着喷水池与缪芊绕圈子。院长和常娥正在那里商量什么事,吴童有时就从他们的缝隙穿过。常娥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了,看着吴童气喘吁吁跑动的模样。导师站在附近的花径里替孩子出主意,他喊道:“往浴室里跑——”缪芊不再追打孩子。她慢慢走到导师面前,对他说:“站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闻着花香就不痛快吗?”缪芊走了。
导师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又摆出随意散步的样子朝喷水池走过来,跟院长打过招呼,又问常娥:“常老呢?”“常老?常老睡觉了。”常娥模仿着他的口气说。“你的脸色不大好看,乌黄。”院长说。“是吗,常娥?”导师问。“写书累的吧。”常娥说。“你得放松一下,今晚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看样子吴教授今晚吃不上缪芊的饭了。”“那倒不至于。”导师说。“别嘴硬了,”院长说,“晚上咱们好好聊聊。”第二天,导师是从院长家里直接到诊所去的。那天晚上他是在院长家里过的夜。几天之后出来的诊断结果让缪芊大吃一惊:她竟然与一位肝硬化患者生活在一起。导师还告诉她:他很可能患的是肝癌,只是医生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没有把真实的病症告诉他。他拿着诊断书让缪芊过目。缪芊突然变得很温顺,她安慰吴之刚说:“也可能是搞错了,我们可以到市区的大医院请名医会诊一下。你平时又没闹过肝疼。”“疼过,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诊断结果一出来,我就感到了肝部的疼痛。”“那是你喝酒喝的。”“好多天没喝了嘛。”“前天还喝了怎么能说好多天没喝?”缪芊说。“那是院长的酒,我只喝了两盅。”
缪芊虽然嘴上说没事,但心里却不踏实。她趁导师睡觉时溜到院长和几个参加诊断的医生那里询问情况。院长说:“肝硬化又不是什么大病,只要他心情愉快,静心疗养,不生什么大气,肝会慢慢软化的。”“真的不要紧?”“像你丈夫这样内心坚韧的学者,疾病遇到他会自己退缩的。”“他很软弱……”“我不这样看,”院长打断她的话,“我跟他多次交谈过。软弱的只是他的外表,实际上他只是因为体谅你,才给你造成这种错觉。”“我每天跟他生活在一起,从未发现过他有病。”缪芊仍然难以相信丈夫的身体已经坏到这种地步。“眼睫毛离眼睛最近,但我们从来看不见它,这跟你所说的是一个道理。”院长说。“他不会是肝……癌吧?”“我想,就从目前的症状来看,他不像是肝癌患者,”院长交待她说,“只要他心情舒展,病会稳定下来,逐步好转。你知道,他曾得过哮喘病,这样的病很难根治,他却根治了,只留下封闭门窗的习惯。你要多体谅他。他还要写书。”“你劝他别写了。”缪芊说。“写书会使他感到生活充实,”院长说,“这同样有益于他的康复。”院长送她下楼后,特意让自己的夫人陪她走了很久。“我一直是你的戏迷,很想听你唱戏。” “可是我眼下心乱如麻。”缪芊非常忧郁地说。她吻了吻院长夫人的腮,就匆匆上楼了。
导师死了我快活够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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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师在疗养院过上了短促的幸福生活。他既能静心地写书,又能享受缪芊从未有过的怜爱。每次到诊所化疗,他都拒绝缪芊跟他一起去。“你已经为我操够了心,我不能再让你受到那种残酷情景的折磨。”这样的话,使双方都很感动。但有一天早上,她把吴童打发去学校之后,还是忍不住地到诊所去了一次。诊所的门紧闭着,里面响着刀具和机器撞击的声音。她倚着门,想象着里面的场景,她对医术一窍不通,所以脑子里的画面总是非常吓人:她想象着丈夫躺在一个结构复杂的机器下,一盏镶嵌在机器里的灯在丈夫的胸脯上照来照去,他那硬化的肝脏上泛着黑木耳般的霉斑……她伸手去触摸那些霉斑,丈夫突然说,别摸我,我受不了你那双摸过别人的手再来摸我……她突然流泪了,走廊里的人围了过来。有人安慰她,也有人陪她流泪。她站在楼梯上等待丈夫从那扇涂着白漆的门里出来。镶着白瓷片的走廊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到丈夫的脸上带着微笑向她走过来。她终于领会了王明川院长的话:“你的丈夫是个内心坚韧的人。”她迎上去,搀扶丈夫下楼。他们常到疗养院外面的山野上散步,东北方向的一座山冈上,有一座凉亭,那里有一个石碑,上面雕刻着疗养院的教堂设计者威尔逊先生的诗。导师把这些诗译给缪芊听。那时,导师的兴致很高,他神采飞扬,完全不像是个重病号。
假如所有的人都是智者并且也都同样善良大地就是一个伊甸乐园现在它却需要一座教堂因为它还没有天国敞亮“我要把这几句诗引到我这本书的后记里,”导师说,“这是首好诗。伊甸园时代还没有民俗,教堂修建的时候,民俗事象已遍布人间。”秋后时节,金光菊和女贞子尚未凋敝,到处都弥漫着花朵那种带着草药味的气息。导师现在对它们已经习惯了,他很愿意让缪芊陪着在花丛中散步。山坳里生长的丛丛槭树,在阳光下闪耀着紫红色的光泽。导师仿佛忘掉了他的病,他牵着缪芊的手在树丛之间长久地徘徊。有时他会快速地跑到一座山冈之上,站在那里眺望下面的一个开阔地带。一些军人正在那里参加义务劳动,在墓园的左边修筑篱笆,将开阔地带圈起来,使之形成一个园林。他神色开朗,跟缪芊说话的口气也比以前随便了,有时他会大胆地对缪芊说:“等我死了,你再去找你的旧相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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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导师带来很高学术声誉的《中国民俗学原理》一书在11月初完成了初稿。学术界对此书期待已久,许多高校甚至想把它当作教材。初稿完成的消息传出之后,学术报刊迅速作了报道。
每当记者来采访导师,王明川院长总是热情地接待,他向记者们详细介绍了导师在疗养院勤奋工作的事迹,他说导师的身体在医生的悉心治疗下正在逐渐康复,后来又说导师有鞠躬尽瘁的精神,这显然在暗示导师将不久于人世。这篇报道刊登出来之后,学院里引起了轰动,因为中文系一个搞古典文学的年轻副教授刚刚死去,现在又有人要中年夭折,听起来不能不让人寒心。但是过后,学校里没有接到导师的病危通知书,大家又觉得自己只是胡乱联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或者说草木皆兵而已。我再次见到导师是在那一年的初冬,那时,常同升教授主持了《中国民俗学原理》一书的审稿会。我记得前来参加会议的有五十多位:出版社的责任编辑、报社的记者、高校的有关教师、社科院的研究人员……他们大多是我仰慕已久的人,有的我以前从未见过。我去看望导师时,他到常老家去了,所以我先见到了缪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