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狐-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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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狐
那时晚生还是个懵懂的半大少年,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要往那里去。
开春后,一天亮得比一天早,水上的雾气就在那亮色中朦朦胧胧地升起来,泛开去,泛得天色也是湿蓝湿蓝,跟洇着水的生宣纸似的,一层层铺展开来。那个早晨晚生看见水墨似的天地里飘飘荡荡摇出来条小船,乌篷子,艄公的橹摇得吱吱嘎嘎轻轻响,船的影子也就随着那响在雾气里轻轻荡。船摇到担水的晚生面前时舱里走出个年轻后生,清清爽爽,说话也轻声,就象镇上那些读过书的人,后生打听镇上落脚的地方,晚生回说自家老板开的就是客栈,后生便去舱里搀出姐姐,挽了行李一同下船随他回去。
晚生担着两桶水在长街上带头走,瘦瘦的背脊压得有点驼,水在桶里噗噗响,有一些泛出来洒在路上,被溅着的石板就现出个深色的小圆点儿来,透着股子青气,水一路泛下去,青色的小圆点儿也就这么密密疏疏深深浅浅没头没脑地印满了整条长街。
街尾是镇上的学堂,读早书的学童因先生不在而嬉闹,有顽皮的看见晚生担水走过,隔了窗子把纸团子扔出来,砸在晚生的头上,嘻嘻地笑。晚生没吱声,狠狠地瞪过去。那童子笑得很大声,一只狗被吵着,便在路边叫起来,吠得厉害。晚生把趿着的一只鞋甩过去,狗夹着尾巴跑掉,先生这时进去屋里,童子们不再闹,晚生也就不作声地放下肩头的担子,过去拾了鞋坐在地上穿好。
“那狗并没有惹你。”跟着走的后生笼着袖子说。
“是他养的狗。”晚生忿忿,“惯常就仗势欺负人。”
“哦,那就是打狗看主人。”后生的姐姐笑起来,那女子穿着月白的衫儿,走起路来没声没息,好似莲花在水上飘。
“但是,找主人算帐更公平。”后生仍是为那逃去的狗抱不平。
“他是李家本家的少爷,镇上人多半姓李。”晚生有些迷糊的弯腰去拣那撂下的担子,“狗和人,不是一样吗?”
后生听了这话就不再说,只是笑,姐姐也笑。
虽然是个半大孩子,也时常犯着迷糊,却已知道夹着尾巴做人。
如此,也算难得。
后生叫端阳,姐姐叫琼华,似在四方游历的样子,在客栈住下后,便打听这镇上的风情世故。
“小孩,我问你,镇上的人一直都姓李么?”琼华斜倚在窗边,问给客人送水的晚生,晚生见那双含着水气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对面屋檐上的草,淡淡的笑容挂在托着的腮边。
“一直都姓李的。”
“世代都住在这里?”
“李家的人不会随便离开这个镇子。”
“为什么?”
“祖宗不许。”
“呵……”
那对姐弟一整日在镇上四处细细游看,镇上李家的祠堂家庙修得堂皇,祖宗可考至五百年前,果然是在这块地上传承下来的大姓,几朝几代虽出去做官的不断,却多是守着祖训不轻离故土,故而至今仍是香火旺盛。
第二日下起了雨,琼华撑着伞出去,见路被洗得洁净,两边有大把的白花一路开下去,把饱满且芬芳的花瓣紧密的挤在一起,水滴积得重了,便沿着光洁的枝桠从紧簇的花团滚落下来,摔成屑子,渗进土里去。
走过学堂后院看见晚生蹲坐在檐下,檐下很窄,原不是个避雨的好地方,风却把雨吹散了,一丝也不见落在他身上。
“呀?真是个知冷知暖的好风。”琼华轻叹,“可要我送你回家?”
晚生只是恹恹。
那时晚生正听学堂窗子里先生悠悠地讲书。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天天从这街上走,却没注意过那雨早已经润了这三千世界,潮了地,湿了花。
琼华把伞遮住晚生头上的半边天,“唐诗的话,我也曾背过两首。”
晚生从那遮雨处出来,走进琼华的伞。
“喜欢读书的话,可以央先生收你入学堂。”琼华轻拍晚生头顶,貌甚和气,“只是偷听,如何能品得书中真趣?”
孩子的脸色不是甚好:“我是不祥之子,先生不会收我。”
走回客栈见端阳正欲撑伞出来,见姐姐带了孩子同回,面色诧异,琼华只笑笑,折身与他重回雨中。
忽而端阳开口:“你可试过?”
琼华点头:“天灵盖未满,成人尚需时日。”
姐弟二人无语走过长街,雨过后整条街上都是那些洁白的瓣,远远看去就好象一层白的缎。
端阳和琼华走过河滩,姐姐依稀忆起一个青衣的少年,看不清面目,遥遥撑伞站在柳下田边。
那年,也是这样香气满野,雨落如花,花烁如星。
“曾是良亩百顷。”琼华指给端阳一片荒地。
“果然有沧海桑田。”端阳慨叹。
日落后晚生送饭到房里去,端阳正握了书卷坐在桌边看,看晚生进来了,便招手唤他过去,“琼华说你欲读诗?”端阳随手递书给晚生,书是旧书,结实的桑纸,用棉线缀着,页边卷曲,似已读过多年,“我正好行李太多,送于你罢。”
晚生不敢受客人之物,端阳笑得奇怪:“我与琼华,并不把你做店家小子看待。”
“我不认字。”
“自己去学,但我可教你第一首。”
窗外雨霁,风吹进来,轻轻柔柔的,在每个角落里拂过,拂得烛影摇红。
端阳酌一杯小酒,在掌中把玩。
“庭芳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晚生手捏旧书,不知如何应答,甚为窘迫。
“若是天生芳草,不妨自洁下去,不必勉强做个俗人。”端阳释道。
晚生仍是不懂,端阳笑道:“日后自然懂得,不急在一时。”
晚生退出去,旧书揣进怀里。
小酒小菜十分清淡,琼华在外未归,端阳也就自己吃起,不经意间忽有风从窗外绕进房中,似夹来荡荡香气,氤氲飘摇。
屋角桌上的三脚香炉,飘出袅袅的烟,像一根颤动的弦。
花的影儿被月移上了窗台,在纱窗外点头,花下隐见细腰的影子,倚着树,挨着墙。
是这恼人的春夜,恼人的春意。
端阳用筷尖点了酒,在桌上划下几道。
细腰的影子款款走近,“公子,公子……”叫得轻声。
端阳不答,放下筷子,手向桌上一拂,划下的酒痕到了手中,金色闪烁,分明是一符。
扬手,金符往细腰上缠去,那影子惊叫一声,顷刻逃去。
风住了,烟熄,花影儿仍是乱颤。
端阳叹一声:“妖孽,何苦自寻死路?”
街上漾着雾气,风很大,两个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忽然前面道上琼华伫立,见那妖孽过来,并指于唇边,用力嘘一口气,满天满地便吹起白的瓣儿,卷向奔在前面的女子。
花的牢,瞬间已困了细腰的影子。
端阳赶上来,不言不笑。
那女子委顿在地,脸色苍白颜色憔悴。
惊魂不定。
琼华冷冷地看她,半晌,道:“原来,是个不成器的狐精。”
狐精忿然抬头:“我曾修得人形,只是失去法力!”
琼华恍然:“难怪能唤得风来雨去,原来还有些道行。”
“我曾修行千年,已近成仙。”
琼华冷傲浅笑:“形骸已失,再修行千年也不过是狐鬼一只。”
“求二位师父饶命!”
琼华俯身,捉住狐精辫子:“若不是你欲勾引男人吸取精气,我们也懒得多管闲事,但你运气不好,竟去打我兄弟主意,自然是不能放你过去。”
那狐精脸上变了四五种颜色,嘴唇哆嗦:“我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欲护我儿。”
琼华不为所动:“日间在檐下为晚生吹去春雨的可是你么?那孩子不人不鬼,原来是个狐子。”
端阳插言道:“既然修行未成,那末形骸失却之时魂魄也该四散,你尚能聚魂作孽,必是靠吸取精气维持,这些年来定是伤人无数,还敢说无害人之心?”
“师父见饶!”
端阳不语,往怀中掏出一纸,随风一抖,金光兀现,成了一刀。
狐精已知那必是斩妖除鬼之物,只见那刀锋甚厉,透着股寒气。
有夜鸟泼剌剌从头顶飞过,狐精咬了牙眦了眼,在琼华眼前一旋身。
长辫脱入琼华掌中,细腰的影子从花的牢里消去。
“你竟放她逃去?”端阳奇道。
琼华观手中长辫,见其化为狐尾一根,被咬断之处无半滴血落下,不过片刻,狐尾化无一物。
“倒不是我故意放她,”琼华冷笑,“只是这妖狐果然有千年的道行,小觑了她的本事。”
一扭腰,蓦地跳起,电光火石般掠过长街,尖尖手指探进花影深处,狠狠一拽,拖出那披着发赤着足的妖人来,掷在地上。
“不成器的妖畜,也想从我手中逃去?”眉眼甚厉,黑发烁着森森的光,与那矮了一截的妖女相较,倒更象是凶神厉鬼。
抬手往鬓边拨出长长的钗来,随风一抖长为三尺,便要往那狐精眉心刺去。
只要一刺,然后飕的拔出来,鬼化尘,魂魄去,前因后果都不追究,死掉了,多好。
端阳却伸手相阻:“我有一事要问。”
钗化的剑在眉心一点,点落红痣一颗。
狐精心如死灰,不料还有片刻可活。
“既已近成仙,已是修行甚久,为何会失去形骸?”端阳不解,“莫不是与人生子失了道行?”
琼华轻叹:“失去道行的妖鬼,有几个不是为了情劫?何必要问?”
“正是因此不明。”端阳皱眉,“我已参悟它百年,仍是不透。”问那狐精,“为一时之快失却千年修行,你有没有愧过?”
狐精失笑:“现如今这般问我,我也不知如何答你。”
琼华收了剑,化为钗,插回鬓边,款步走开,依然是那清莲般柔和的女子。
“与那书生相约终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老去,我却红颜不改,虽然从来不说,慢慢地两个人还是有些感觉不安了。”狐精轻轻捻着半截残辫,眼神渺渺,“原想与他有了孩子便能不想这些,谁知那孩子毕竟是与人不同的,十年过去竟还如一岁孩童。”
端阳颔首:“人妖殊途,就是勉强产下一子半女,也少有好结果。”
“这样的说法也不是没听过,但若非亲身去试,又哪肯轻易相信呢?”狐精叹气,“忽然有一天在镜中看见自己面目模糊,才知道不单孩儿难以长大,自己也失去法力难再做人。”
“书生害怕了吗?”
捻发的手顿住,攥紧又松开。
“死了。”开口却是平平淡淡,“突然有一日从石阶上摔下来,原是去庙里为孩儿求符,很小的事情,但人的生命终于脆弱,就此死去。”
“也许是适时的死了?”端阳望定狐精,看她如何回话。
“有时也会这么想,”狐精答得坦然,“适时的死去,令他没得机会发现其实无人能陪他老去,也令他没得机会为守着个没人形的狐精后悔,这一生便是我陪着他恩爱到死,到底是守了当初的约定。”
“至今不悔吗?”
“有没有后悔过呢?自己也是不明白的。”狐精托了腮,细细思量,“那修炼的千年间不喜不哀,心头一片澄明,原也不错。忽然之间有了心事,爱恨生死经过,又觉得那千年是一世,这做人的一生又是一世,两厢不相欠,两厢也不相差的。”
端阳看那狐精,她没骗他,是真的分不清哪一世更好。
那两世大概都值,令这妖人的脸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染晕。
夜深了,天色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世人不醒。
琼华轻哼一声:“你若真是守约,为何不随那书生魂魄消去?反留在世间害人。”
“你若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便知女人是不能抛子而去的。”
这妖狐,全没了先前的狼狈窘态,一旦得了放纵,便眉飞色舞起来!
琼华冷笑一声,甩袖走开。
“虽没有办法抱着我儿,没有怀抱给他温暖,但只要魂魄在这世上一日,便能用剩下的一点法力帮他。”狐精并无半丝内疚,“与那书生的十数年虽短暂却快乐,若是不珍惜与他结下的果实,那便什么都不曾留下,这一世才真是不值了。”
“值与不值,在我眼里并无二致。”端阳举刀,“仍是要除你。”
狐精面如死灰。
“可还有话要说?”端阳问。
“只是不甘。”忽然翻身拜倒,“师父,世人十年方抵我儿一岁,每每我儿被人视做异数欺辱,我必封他记忆带他离开,这几十年来我带孩儿四处流荡,不知封去他多少苦事,我若消去魂魄,封力必解,千百苦事一并记起,我儿怎承受得起?我虽不好,那孩儿无辜,师父难道要逼他往死路?”
“他这一世,不需你替他过。”手起刀落。
金光过处,一切无以回头。
狐魂风影,化为乌有。
隐约听见一声叹息,随尘雾逝去。
星点点,月皎皎,空气忽然变得清新。
露在白花肥厚的瓣上隐隐成形。
琼华伸指弹去一颗瓣上的露水,诧异地问:“这事,你参悟了百年?”
“至今不懂。”
“有些东西,用悟是悟不透的,千年也无用。”
天边由青而白,曙色苍茫,琼华搂了一怀白花,去岸边等端阳与船家过来。
这镇上,是没有什么可再留恋。
水气在河面上升起,天地又是那般模模糊糊,湿湿黏黏。
河边惯常响起担水的声音,琼华看见晚生把盛了水的桶扔在脚边,蹲在河边的地上发呆。
晚生在看天边还没有完全隐去的月亮,它发着清冷的光,怅怅柔柔。
那眼光,与昨天是有些不同的。
已经是“今天”了,“今天”和“昨天”是有些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