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下说书-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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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与梅溪同来,思及旧事,不禁怆然。以金缕曲记之。
年少风情惯。太疏狂,每误青蚨,负我游伴。木叶秋光三十载,涕
泪平生抛贱。依旧是缸酒呼唤。问姑苏,长街水巷,谁记得慷慨林冲传?
过阊门,愁肠断。有情莫怕朱颜变。小百年,两岸猿声,芥舟如箭。划
到绝处愿是梦,梦也烦听归雁。曾几次船头站遍。如幸逢纳兰太守,且
看我拚醉倾巨盏。君安否?问来燕。
永玉癸丑初冬于苏州南林旅舍
这是用小楷写在一张皮纸上的小条幅。癸丑是1973 年,正是风雨如晦的
日子。永玉从苏州来沪,我从干校回来相见。拿到这张词稿时,读了,半晌
没有话说。接着永玉就和我大谈其当年同游苏州不果之事,我却一些都没有
印象了。永玉当时在上海靠卖画为生。所谓画也只不过是木刻。我则是他的
大主顾。说也可怜,在报上发表一幅木刻,大约也只能换得20 只大饼吧。有
一次我做成了他一笔“大生意”,请他刻了一大批“头花”,给副刊作装饰。
在他词里说什么为绿衣人所误,怕也是冤枉了邮递员。我怀疑那笔能玩一次
苏州的“稿费”,根本就是虚幻的。
永玉是绝顶聪明的人。记得那次他告诉我,在干校时,夜里在被筒里用
手电筒偷读唐宋词的故事。这首金缕曲填得好。好就好在写出了1973 年秋人
们的沉重的心。这可不只是一个两个人的心。同时词里又是洋溢着乐观的调
子的。正如永玉当时也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的无数绝妙的笑话。他对那一切,
是充满了蔑视的。
这以后,紧接着就是那场铺天盖地的“批黑画”运动。又是长久地没有
消息。又过了些时,他给了我一大幅荷花,这可真正是一幅“黑画”。在风
雨如磐的荷塘里,在枯枝败叶中间有三朵大红荷花,花瓣上钩了金。画上有
小楷长跋,大大称赞了一通《红楼梦》里林姑娘所激赏的李义山的诗句,留
得残荷听雨声。
这以后,又是“久无音问”。不过和过去的情况完全不同了。这可真正
是值得高兴的事。庄生有言,“泉涸,鱼相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
不若相忘于江湖。”
相濡相呴的日子是值得怀念的。可是到底不如大家在四个现代化的江湖
里“相忘”的好。
阿英的一封信
这次收回的藏书中有几册阿英的著作,但六七种大部头的书都不见,这
都是他签名见赠的本子,是很可惜的。阿英受到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
害,终于死去。在他逝世之前,始终没有能看到收回被抄去的藏书。据说陈
伯达得知阿英“靠边”的当天,连夜派了车子到他家去把所有的善本书劫去
了。陈伯达是知道阿英的藏书情况的,因为过去阿英曾接待他参观过。陈伯
达和那个与林彪、“四人帮”有着密切关系的“大人物”就是这种挂着“风
雅”招牌的大坏蛋,他们的行径比起钤山堂主人严嵩来是尤有过之的。像《一
捧雪》那样的故事,三四百年以后还依样重演,不能不说是一件触目惊心的
事。
阿英在文学研究上的业绩,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对新文学史料的搜集、
整理、研究。《新文学大系》中的史料索引卷就是一个证据。他收集的五四
运动以来新文学出版物是非常丰富的。抗战中他出走苏北根据地之前,藏书
都留在上海,后来全部星散了。有一个时期,上海的旧书店、旧书摊上,到
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藏书,书上都钤有一方《阿英》两字的朱文小印。我也曾
买到过一些,可惜的是当时没有有力而又好事之徒为他抢救下来。
解放以后,阿英的研究兴趣似乎已经转移到戏曲、弹词、版画和晚清文
学、社会史料方面来了。虽然多病,而兴致一直不衰。这次在一本书里发现
了他1961 年给我的一封信,也要算是不无价值的史料了,现在就摘抄在下
面:
很久想写信给你,却拖了下来。
大样转给郭老(他在外地休养)后,昨接他回信,说“勉仲一文很
好,□□一文,尚值得商榷。焦理堂《云贞行》是否作于乾隆五六——
五七年,未见原稿本,不敢肯定。稿本不知是否焦之亲笔。如为别人所
抄,则纪年未必可信,不然,何以刻本《雕菰集》却无纪年的”。另一
名字我看不清,故以□□代。不知你能代查讯一下否?
《绘声阁正续集》(我有正集),《碧城仙馆集》(他已看过,但
没有见到原刻),已转寄郭老,并请其翻阅时小心。他带回后,当即日
寄回给你。
? 。? 。
近来工作情况如何,极念。何时还有机会偕尊夫人北来一游否?
数年来一直在病中,近已能开始工作。买书癖日甚,数年来,已聚
鸦片后清人集五千余种。戏曲可说无所得。弹词近又续收乾嘉本及旧抄
本,但来源似甚枯竭。不知沪上情况如何?如时逛书店,不知能否代注
意一下。
我的地址你可能记不得了。是北京交道口南棉花胡同甲二十四号。
匆匆即请
双安 英十六日
这是我们分手七年以后的第一次通信。当时郭老正在以很高的兴致研究
《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而我正好藏有端生妹长生的诗集正续集,为“织
云楼台刻”的两种。就托阿英寄给郭老,后来郭老又写了一篇长文论定。那
两本“合刻”是我在来青阁买得的,已经蠹吻如丝,郭老在阅读过程中还手
为粘补。现在这两册书,却已有目无书,不知何往了。
1954 年我曾到阿英的棉花胡同住所去访问过,他以非常好的兴致搬出书
来给我看,记得看了许多明刻本,留给我颇深印象的是,其中颇有一些是他
在新四军转战苏北时,抢救下来的。由于时间匆促,没有能够看到他藏书中
的精品,我想,他的“善本”,不一定是明刻本,倒应该是晚清罕见的别集
和俗文学史料吧。但陈伯达之流是肯定不会理解这一点的。
到了1962 年,他还有那么好的兴致搜书,“书癖日甚”,这一点确也不
易为人们所理解。我希望将来他的藏书能集中在一起,作为一个专藏,将是
给他留下的一个很好的纪念。
《革命者的乡土》
从发还的藏书多半只是零星小册,而开本大、册数多的,就往往“迷失”
的情况看,“四人帮”的爪牙们的取舍标准是非常严格的。在他们的头脑里
起决定作用的,恰恰是那个该死的“价值规律”。当然,书,不过是印上了
黑字的一堆纸而已,就是论斤,也是大的、厚的、重的价值来得高。这是除
了白痴都明白的道理,不必大惊小怪的。
不过在留下来的小册子当中,却正有我所十分爱重的东西在。一本《革
命者的乡土》,1946 年6 月时代社出版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一本小册子。扉
页上有作者1947 年11 月在上海题赠的手迹。这正是我们的“论交之始”,
距今已是31 年了。我们是同行,也是同道,不过那时我已被打破了饭碗,而
他却不曾。我读了这本小册子,产生了一种肃然的心情,就保存了起来,和
一些喜欢的书本放在一起。这次又重翻了一遍,这已成为不折不扣的历史,
不过肃然的心情依旧不曾改变。
同一作者的诗集《往日集》,印成于1961 年,纸墨讲究得多了,不过依
然是一本小册子,所收的诗也还是以40 年代的作品为多,这次也一起回到我
的手中,那么就和《革命者的乡土》作伴,重新藏在书柜里。
商务印书馆出过一套文学研究会丛书,装制颇精,也全是小册,这次回
来了三本。朱自清的《你我》,卞之琳译的《西窗集》和郑振铎的《西行书
简》,全是我喜欢的书。特别是那后一本。记得那是上海成为孤岛之后不久,
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打听到郑振铎的住址,就跑了去访问。果然在静安寺
“庙弄”的一座小洋房里找到了他。这是第一次相见,也并无人介绍。他穿
着一身半旧的西装,就在他家的小花园里和我这个年轻的读者谈话,我说完
了准备好的几句话以后,就从袋里摸出了《西行书简》,请他题字。他就站
在花园里,取下钢笔在扉页上写道,“旧游之地,今已沦为狐兔之窟,何日
得重游?郑振铎。”他那“龙飞凤舞”的钢笔字,特别显露出一种凌厉之气,
使我今天还能记起当时被激起的敬佩之情。
? 。? 。
书的故事是说不完的。这回真的是写倦了。且待下次有机会再接下去吧。
(注)《革命者的乡土》、《往日集》,陈凡作,为通讯集和诗集。
日记?日记文学?
日记侦察学
多年来的习惯,临睡之前,枕侧一定要摆几本书,好像不翻看几页,总
不肯安然入梦。有时白天有什么事,当天的报纸有重要的文章来不及看,想
在枕上补课,但效果往往不好。不是失眠就是弄得头脑发胀,引人入胜的小
说也要不得,它会使你不能掩卷,就算下了决心熄灯,也还是要辗转反侧? 。
我的经验,枕上读书,最好是短篇的散文、杂文,郁达夫的日记尤佳,简直
是找不到更好代替物的了。
达夫的《日记九种》和后来的《达夫日记集》我都是多次读过的。说来
可笑,二十多年前要写纪念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的文章,缺少参考资料,
达夫日记就曾帮了大忙。这怕是无论谁也想不到的。
不久前遇见刚从富春江上归来的苗子,闲谈中听他说起,达夫的日记手
稿还安然保存在富阳的老屋里,由他的儿子珍藏着。最近这日记曾整理了一
些陆续发表在浙江的刊物上,我曾草草翻阅过一点,说不出什么。据说,这
日记的原稿和《日记九种》中所载,颇有不同。原来,达夫在发表之前,是
曾加过工的。我这才恍然大悟,仿佛摸到了从“日记”到“日记文学”的途
径。达夫先生在《再谈日记》一文中说起他发表自己日记的经过时,也没有
透露这一节,这就使我非常高兴,因为又学到了一点过去所不知道的知识了。
日记,大抵总是写了给自己看的。不过当然也有例外。有些作者,当下
笔之初,就已经打定了传世的主意了。如李慈铭,当写好了半年或一年的日
记,就装钉起来,准备旁人来借抄。不过《越缦堂日记》里常常会遇到大片
大片用墨笔涂得一塌胡涂的地方,使人看了气闷。可见他老先生在借出以前,
曾经仔细地检查过一番。这可不是我心目中日记的正宗。此外,如曾国藩的
《求阙斋日记》、翁同龢的《翁文恭公日记》? 。大抵都有类似的气味,不
过这些到底都是名人,他们日记的手迹,也都早已影印出来,而且研经治史,
朝章国故,以至封建教条的种种内容也各已辑印行世,当然也都是有其参考
价值的。但这毕竟不是我所向往的读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竟成了一种危险的恶习。特别是过去10
年,不少人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往往只不过是在日记里被发现了什么
把柄。因为是白纸黑字,是定罪的头等证物,因此也更为某种人物所重视与
欢迎。如此这般,我发现,一门崭新的学问,姑且名之为“日记侦察学”吧,
已经产生。这确实不是我的耸人听闻,而是有确凿的事实根据的。
我是有写日记的“恶习”的,而且也已持续了数10 年之久。解放前写日
记,虽然因为年轻,阅世未深,不知此中利害,但到底心存顾忌。即使如此,
今天看来,违碍之处着实还是不少。但上帝保佑,竟平安地保存下来了,没
有出什么乱子。解放以后,放心大胆地记日记了,每年总有一本或几本。除
了日常活动,书信往来,也记些读书笔记,创作意图,山川风物,文物图书。
在我,是记得津津有味的,自然做梦也想不到有出版或辑录成书的好运。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奇怪,这些日记,十年前的一天,一古脑儿被拿去了。我
还清楚地记得“英雄”们发现它们时得意的神色。当时我还奇怪地想,这又
不是银行存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可证执迷不悟之深。
不久以前,这些日记又回到我的手中了,足足装了一麻袋。有趣的是,
每本日记中,都有几十百条夹签,上有红笔批注;在日记里面,又划满了红
杠子,也就是夹签指出的要害所在。每本日记的封面上,都贴上一张纸,上
写编号、年月、“已抄”等等字样。此外,就又发现了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大
捆“抄稿本”。这就是根据夹签的指示,恭楷抄下来的分门别类的“日记摘
抄”。这实在不能不使我惊异、佩服,而且感激了。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
竟变成了如此伟大的人物。在“四人帮”的爪牙们看来,我大抵是有被“宣
付国史馆立传”的资格的。不知道到底应该放进“黑帮传”还是什么传里,
反正是一展卷而材料皆备矣。真是不胜其惶悚屏营之至!
至今我还不敢擅自整理,夹签也一张都不敢抽去,也没有时间仔细研究。
现在只能举几个例在这里。如日记中记与友人吃饭,就被归入“腐化生活”
类;有记买书事就归入“进书”类;(按,这是执行那个所谓“理论权威”
的“指示”,搜集我“以伪乱真”的“罪证”的。)记写了什么文章,就归
入“炮制毒草”类;记采访荣德生、郭棣活事,就归入“吹捧资本家”类;
出版了一册新书分送朋友,就批“从赠书名单看黄的关系人”? 。我只不过
多少翻了一下,就发现我的平凡生活竟是如此丰富多彩!真使我开了眼界,
重新发现了自己。
从一个角度看,这正是新兴的“日记侦察学”的发展与实践的一个好例。
那用心之细密,分类之严谨,着实使人吃惊;从另一方面看,这又是“四人
帮”的道德观、是非观? 。总之是世界观的极丰富、全面的展览。我想什么
时候稍有闲空,就要加以整理、研究,这是完全有可能成为一篇有分量的学
术论文的。这可实在并非什么笑话。
1979 年3 月23 日
春夜随笔
自从“半个红学家”江青垮了台,《红楼梦》研究的空气又浓厚起来了。
报刊上出现的这类文字风起云涌,有些还是煌煌巨著的摘要,殊使人有目不
暇接之势。鸿篇巨制自然不是咄嗟可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