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下说书-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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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今选》所收是从汉乐府诗起迄于唐代前半期的作品,大半都是名篇,
但也有一些不常见于通行选本,选者的手眼很有一点特色,诗后所加的案语,
也多有一些使人耳目一新的意见。觉得是一本颇有意思的书。
第二天朋友陪我出游,走到玄武湖边,看见墙上贴着这本书的广告,自
然要看一眼,不料却以现编选者之一的沈祖棻的名字四周加了黑边,就向朋
友打听,才知道她不久以前(1977 年夏)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听了不禁怅
然。
后来在一次座谈会上认识了程千帆教授,他也是《今选》的选者之一,
是沈祖棻的爱人。当天晚上他请同学送来了两本书——《涉江诗词稿》。附
来的信中有两句说:“今送上亡妻遗集二册,可见一女性在抗日战争中(词
稿)及文化大革命中(诗稿)的心灵活动。”这就使我忽然想到,文学史上
很有一些作者是在某个时期突然搁下了习惯使用的文艺武器,换了另外的手
法进行创作的。这原因自然很复杂,我想,最主要的可能是觉得某一形式已
经不适宜抒写自己的情感了。在《涉江诗词》的作者,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我不知道。我还是先来读她的同。在外面跑了一天,时间很晚了,也有点疲
倦,不过还是读下去了,在灯下竟一直读到夜深。
过去我也喜欢收集一些词集,特别是女词人的集子,数量也很不少,不
过总是失望的时候居多。以清代女词人而论,除了徐灿(湘苹)之外,似乎
就没有发现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作者。如季娴(季振宜的姊姊)、顾文婉(顾
梁汾的姊姊)、吴藻(苹香)这些作者,也都没有写出过怎样出色的篇什,
他们共有的特色似乎都是那种临于公式化的吟弄晨风夕月、花鸟闲愁。这几
乎已经是一种公例。只要一开卷就能知道的了。《涉江词》也是出于女词人
之手,也同样写的是一位少女、少妇直至中年的心情变换。《涉江词》五稿,
起1933 年,迄1949 年。是作者24 岁到40 岁中所作。但不同的是,作者生
活在一个大时代里,她无法摆脱时代现实的震撼、感染。应该说这是作者的
幸运,因而使她得以高出于300 年来的女词人。何况,即使是同样的传统题
材,她那枝灵秀的笔,也会写出完全不同流俗的句子。
开卷第一首“浣溪沙”的最后一句就是“有斜阳处有春愁”。似乎一开
始,作者就已在“鼙鼓声里”吟唱了,时代的脚步声从这里就已经开始了。
接下去就是一连串的乱离、迁徙的日子,作者写得最多的也是思乡、念
远的心情,在她的笔下似乎总是摆脱不开浓重的离愁。“一别巴山掉更西,
漫凭江水问归期,渐行渐远向天涯。”(浣溪沙)这是从重庆去雅安之作,
在船上,她怀念苏州的故园:“家近吴门饮马桥,远山如黛水如膏”。接下
去,“门前芳草连天碧,枕上花枝间泪红”;“明朝还怕,剩水残山,春归
无地”;“轻寒莫放重帷下,万一江南有雁来”;“登楼欲尽伤高眼,故国
平芜又夕阳。”多么浓挚的离愁,但这不是千百年来词人笔下摆弄了无数过
的那种离愁,是在民族抗战中一位女词人梦里的呼号,它们是有千钧的重量
的。
词人的笔灵巧得很,词人的心更是灵巧,似乎只有女性才能有如此细致、
微妙、变幻的心情,也只有这样一技女性的笔才能加以描绘。“一点愁心无
处寄,付与杨花,洒作弥天泪。”“才道这回,遣得愁心,又被两眉留住。”
“何苦,连梦也不如休做。”“风中乱絮旧情轻,雨后零红残泪坠。”“飞
红宛转托春波,流尽年光桥下水。”像这样的句子,是抄不尽的。其中有许
多,正是词家的典故,但一经经营,就都成为自铸的新词。下面抄一首“浣
溪沙”,正是俊句如云,放在旧选名集中也毫无愧色之作:
向晚东风拂面温,天涯旧月映眉颦,谁家玉笛怨黄昏。
似酒浓春都化泪,如花坠梦旋成尘,梅边空忆去年人。
记得那天晚上在旅寓读《涉江词》,读到“丙稿”,几乎使我惊唤起来
的是,在这里竟自发现了我37 年前在重庆土纸印的《大公晚报》上读到过的
一组《成都秋词》(虞美人)和《成渝纪闻》(减字木兰花)。当时我曾将
题为“涉江近词”的这两幅剪下来,一直带在身边。这两张剪报一直跟着我
到昆明、桂林、印度? 。一直跟着我回到重庆。在写《关于美国兵》时,禁
不住抄下了其中的几首。当时,我不知道这词的作者,也无法去打听,这个
悬了三十多年的谜底,竟自在今夜揭开。而这位女词人竟已在一年前不幸逝
世,终于失去了向她致敬的机缘。为了真实地叙述我当时读后的感触,请允
许我抄下我的一节旧文。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去年(或者已是前年了)《大公晚报》的副刊
上曾经刊载过几首“涉江近词”,是《成都秋词》和《成渝纪闻》。照
我看来,其中关涉到美国兵的地方很不少,先抄两首“减字木兰花”:
弦歌未了,忍信狂风摧蔓(蕙)草,小队戎装,更逐啼莺过粉墙。
罗衣染遍,双脸燕支输血艳,碧海冤深,伤尽人间父母心。
秋灯罢读,伴舞嘉宾人似玉。一曲霓裳,领队谁家窈窕娘。红楼遥
指,路上行人知姓氏,细数清流,夫婿还应在上头。
这两首都是《成渝纪闻》,大概都有典故可寻,可惜作者不曾把它
写将下来,然而细译词意,则嘉宾的骄横与豪门的无耻,已经明明白白
不必研究了。其余的几首,还有不少妙句,稍摘如下:
酒楼歌榭消长夜,休日还多暇;文书针线尽休攻,只恨鲜卑学语未
能工!
休夸妙手,憎命文章供覆瓿;细步纤纤,一夕翩跹值万钱。
这是词人的吟咏,我觉得很有意义。至少留下了这么一段事实,再
过多少年就会是可珍贵的历史? 。
现在真的又过了三十多年,《涉江同》也真的成为历史文献。我今天也
依旧不想改变我过去的意见。有趣的是,十多年前,一些可怜的叭儿指责我
那本《关于美国兵》是洋奴文学;今天,中美两国人民又恢复了传统的友谊,
也许那些旧日的叭儿,会又觉得这些话依旧是该死的吧。其实问题是清清楚
楚的。任何时代,在叭儿们的手下,是出现不了各国人民之间真正的纯洁友
谊的。
随着时局急遽的发展变化,词人笔下日益减去了纤细轻柔的韵致,终于
出现了“眦裂空余泪数行,填膺孤愤欲成狂”这样的声音,这是在抗日战争
胜利之后那段日子写下的。她回到珞珈山后,有“鹧鸪天”词:
惊见戈矛逼讲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
直钱。愁偶语,泣残编。难从故纸觅桃源。无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腾
盼凯旋。
这自然是对国民党反动派在解放战争中例行逆施的愤怒控诉。女词人拍
案而起,大学的研究室不是桃源,再也坐不住了。《涉江词》的至此戛然而
止,应该是必然的结局吧。这样的作品,是应该存留下去的。
1980 年4 月26 日
善本的标准
我有一个习惯,每买到一册新书,往往要在书前书后写一些字。按习惯,
这是应该称之为题跋的。我所写的一些,离真正题跋的要求很远,但另外又
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名称,现在姑且也称之为跋吧,我在新买的一册《鲁迅图
片集》前面跋曰:
此册为“四人帮”叭儿所编,出版之日,“四人帮”已近末日。北
折价新书,中有拆换贴补多处,然不能救其总倾向也,因可觇石一歌之
流伎俩之一般,遂买之归,立些存照。此十年间所刊“奇书”多矣,惜
多未留存,补牢无及。盖囿于偏见,必好书始藏之,遂有此失。所谓“善
本”之定义,殆非重加论定不可。温记所感如此。
这里使用了文言,也还是“积习”所致。但因水平所限,与传统的题跋
之古色古香者,距离甚大,也许读者还是能够谅解的吧。我在这里提出的是
我久已孕藏于胸的一点感想,那就是“善本”的标准问题。
“什么是善本?”数千年来,人们提出了无数答案,各不相同。其所以
有如此的差异,大抵是由于标准不同之故。富翁买书,是为了保存财富,装
点门面,附庸风雅那当然以“贵”为标准。一分钱一分货,价钱大的,当然
就是善本了。学者意在研究,也买不起大价的书,他们就以实用为标准,只
要有识见,少错字,内容丰富完整的书就算做善本了。还有一般的读书人,
那标准就要更低一些,只要使他们得到满足的书,也就是他们的善本。此外
还有许多说法,但大抵逃不出这个范围。
另外还有一个事实,也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为市场风气所左右的善本
标准的升降。即以近数十年而论,宋元版当然一直是善本,但在过去,四部
里的“经部”是最受重视的。科举废后,“经”就从宝座上跌落下来了。有
一个时期,重视起“集部”来。到了清末民初,禁书大红,这自然是受了民
族革命的影响。后来好运就轮到戏曲、小说和地方志。小说的走运是因为“五
四”以后重视了俗文学。至于地方志价格飞涨,那原因就更能发人深省,因
为帝国主义十分“关心”“地大物博”的中国,想收集资料,掌握中国的风
俗、地理、物产、矿藏之类的情报了。
以上这些分析,十分粗略。但我觉得,上层建筑的作用与反作用,从中
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十年以来,“四人帮”为了他们罪恶图谋的需要,
制造了大量的书册,真是看了使人眼花缭乱,读了使人义愤填膺。但扔到茅
厕坑去,却不是一个好办法。还是完整地留下一份来,加以分析研究,好好
进行总结。那无论为今日,为明天,都是一件大功德事。何况这些书册本身,
就已经是一种可珍的“历史文物”了。
岳飞的集子,虽然只是薄薄的一本,但是流传下来了。但秦桧的文集呢?
没有了对立面,要研究历史,就会感到困难。这道理长久以来是很少有人理
解的,真是可惜得很。我自己曾经收藏过阮胡子(大钺)的三种原刻诗集。
几年前就被正人君子指责为“立场反动”,随即抢去了。他们的理论根据是:
阮大钺是历史上著名的坏人,收藏他的诗集,那立场自然就错了。至于为何
还要抢去呢?也很易解。因为这些差不多已经是“孤本”的诗集,能卖出大
价来。总之,他们所尊奉的还是善本的“旧标准”,因而不免总要做出可笑
的事情。
1978 年10 用
诸葛的锦囊
好久不读《三国演义》了,不过印象还在的。特别是诸葛亮,不时要想
到,觉得他委实是一位有代表性的聪明人的典型。
刘备应孙权之邀,过江招亲。诸葛派了赵子龙将军随行,承担保卫之责,
临行之时,交给赵三通锦囊,其中各藏妙计一条。遇到极大困难时,扯开一
观,就会得到解脱困境的妙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
我现在只记得那第二次。刘备招亲之后,十分开心。蜜月持续得太久了,
不但全然忘却了荆州,连赵将军也轻易不肯接见。刘备的这种坏脾气,好像
也传给了阿斗,“乐不思蜀”的那一幕,就是乃父东吴招亲的翻版。这是值
得历史生物遗传学者加以注意、研究的。
刘备这种坏脾气的确给赵将军带来了绝大的困惑。他不得已,从怀中摸
出了锦囊。扯开一看,“呵,呵,是了!”马上进宫,谎报曹操大军进攻荆
州。果然有效,刘备终于从粉红色的梦境中惊觉,头脑清醒起来。
千百年来人们都十分佩服诸葛亮,当作神仙,这是上了《三国演义》的
当。即以此事而论,诸葛料到东吴招亲必然会产生这样的后果,是他长久对
刘备进行观察、分析以后获得的结论,是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他据此做出
决策,封入锦囊,交给赵子龙去执行,至于这决策是否正确,他其实也拿不
定,还得由实践来检验一番。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证明诸葛的
判断与决策是完全正确的,算得是一条个别的客观真理。
同样的事例还有“空城计”。那全过程中的诸葛亮都是心旌摇摇,强作
镇静的。因为他的此“计”正在接受着实践的检验。直到司马懿大军后撤40
里,他才叫出了一声“惭愧”!这说明,实践的检验完成、通过了。但这条
“空城计”的真理性可真短暂得很,司马发现上当之后,马上又杀回来。这
时诸葛如果抱着旧经验不放,照旧坐在城楼上面,无疑就要束手就擒。只是
赵老将军的一支人马的出现,将司马挡了回去。诸葛亮可实在不是一个教条
主义者。
诸葛亮有丰富的知识。在高卧隆中的日子里,他很读了不少书。也并不
像梁效所说,专攻法家著作,他倒是博览的。他一切从实际出发,绝不搞“本
本主义”。当疑难不决时,也绝不从袋里摸出什么鬼谷先生的小册子,寻章
摘句,他只是装作出神似的盯住他那把鹅毛扇只是看(据舞台演出),其实
只不过是在考虑问题,一般观众却偏偏相信扇子上有什么花样,那又是上了
当了。
他也并非一贯正确,有时也会失算的。人尽皆知的是他误用了典型的“本
本主义者”马谡,失守了街亭。马谡的肚子里装满了兵书,背得滚瓜烂熟,
随时能够选出一句来,活学活用。不幸的是他见了鬼,偏偏选了“置之死地
而后生”这一条,结果在“死地”上一败涂地了。韩信的幽灵也不曾给他以
援救。
诸葛亮是实事求是的。他犯了错误,马上给阿斗上疏检讨,“臣明不知
人,恤事多暗,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他总结经
验,严于律己,承担责任,请求处分,同时又斩了“本本主义者”的马谡。
看来好像很触了一次大霉头,失尽了面子。然而不然。他的威信反而更高了,
古今一切看官、读者,从未由此得出结论,说他是个大傻瓜。
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兵败之后,死不认帐,“空城计”不带“斩谡”,
却搬出图书馆里收藏的各种兵家典籍,咬文嚼字,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