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下说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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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妨让我有条件继续工作下去呢?何妨落实党的政策使物归原主呢?今天,
我能说出这些平庸的看法(在大批“资产阶级法权”的日子里,这就不只是
“嚣张”而是“反革命谬论”)是不容易的,很需要一些勇气。因为想到古
人祭书的故事,牵连讲了这许多废话,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免过于饶舌了。
1980 年1 月15 日
再谈禁书
在《谈禁书》里讲了一点有关禁书的故事,意有未尽,想来补充一下。
其实哪里说得上“未尽”,简直是差得远,真的不过只是碰到了一点皮毛而
已。即以禁书的性质而论,曾经碰到的一点是属于政治性一类的,此外还有
另一个大宗则是属于“道德性”的。例如一般所说的淫书、猥亵书、色情书、
黄色书? 。就都是。这最后一个名词是十年前才时髦起来的,是集大成的,
意义更为“广泛”、“深刻”的一个专用词。就连过去最正统的道学家听了
也会为之吃惊,好像世道人心之“古”,再也没有逾于此日者矣。我至今也
还弄不清楚那真切的定义,除了几本确凿无疑的正经书之外,简直就不敢保
险哪一本不是“黄色书”。
我还曾经表示过,我是赞成读书没有禁区的。我想,如果要受到质问,
极可能出现的问题将是,是否对“黄色书”也主张不设禁区呢?甚至是,是
否主张公开发行《金瓶梅》呢?这不是过虑,我想不少同志是必然会有此一
问的。我想,我的回答依旧只能还是那样,当然,我也曾说过,“一时实行
起来并不那么容易”。早已安下了必要的“伏笔”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迹近“离经叛道”的坚定信念,这就不能不追溯到四十
多年以前,当我还在中学里读书时从报上看到的一条消息。那是报导新上台
的希特勒在德国的“政绩”的,详细内容已经说不清楚,但那要点倒是记得
的。那时在纳粹党的鼓动之下,德国的一些大学生捣毁了一位德国著名科学
家和教授创立的一间图书馆,把所有的藏书(自然是“黄色书”)都搬到柏
林大学,定期焚毁,同时还大声唱歌,那歌词因为是译成古诗形式的,因此
到今还约略记得,他们唱道,“日耳曼妇女兮,今已得到保护兮。”
在当时一个中学生的头脑里,这消息确是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大学生烧
图书馆,一也;烧了“黄色书”女性就得到了保护,二也。这疑团一直维持
了很久,后来总算逐渐明白了一点,但最后的恍然大悟,是在过了四十多年,
“前中学生”看到了在林彪、“四人帮”恶意煽动之下的一些“今中学、大
学生”们的烧书“壮举”之后。论规模、论气魄,都远非当日的纳粹希公所
能望其项背,这就是直到今天我依旧敢于坚持自己的看法的一个重要的根
据。
照例要讲一点自己的经验。可惜的是这种经验并不多,因此发言权也就
很有限了。记得也已是三十多年前了,商务印书馆新出版了据明刻本排印的
“古今小说”,买来看了,其中有些篇中出现了一些□□,虽然数量不多,
但读了究竟不免气闷,就写了一封信给张菊生先生。张先生当时是商务印书
馆的“董事长”,年纪也有八十多岁了。但第三四天就收到了他一封亲笔回
信,作了详细的答复,还请馆员把缺文抄下来附给我。这就使我对这位“戊
戌”一役仅存的老新党非常佩服。已经近九十的高龄,又是德高望重的学者,
但头脑并不冬烘,也不道貌岸然,依旧恪守着一位版本学家的好品质。比起
另外一些年纪不比他大,但患得患失,说话荒唐,举止失态的老人来实在是
好得远了。
1950 年初,我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无事闲逛琉璃厂,在一家书店买到
一小册抄本《痴婆子传》。这是我买的第一册黄色古书。抄本并不旧,只是
书坊制造的假古董。但却使我看到了一种久闻其名的“名作”,长了见识。
后来到清华园去访问钱默存教授,谈起此事,被他大大地取笑了一通。后来
还写了一联诗相赠,那上联就是“遍求善本痴婆子”。又过了几天,我到北
京大学的图书馆去看书。在办公室里看到穿了大衣索索地坐在那里的向觉
明。承他的好意,允许我到书库里去随意阅览。在这里,不但翻阅了李氏木
犀轩旧藏的许多宋版明抄、顾批黄跋,后来竟又闯入了“不登大雅之堂”文
库。这是北大故马隅卿教授的遗藏。大约有两间房间,深绿漆的钢书架上满
满地放着线装书,其中有许多就是这类该死的东西。没有好久,门外有人探
头进来问讯,原来是来参观的一队中学女生。她们大约以为我是图书馆的管
理员,问我这间书库藏书的特点。这真使我大吃一惊,立即颇为粗暴地采取
了挡驾的措施。回想起来,当时我的举止神情,就俨然是一位标准的卫道的
道学家。
提起马隅卿(廉),现在知道的人恐怕不太多了。他是五四运动前后就
在北大工作的一位著名的小说戏曲研究者。喜欢并努力收藏着这方面的书
籍。他的书斋取名为“不登大雅之堂”,用意也在此。要收集旧小说,就必
不可免地要包括了黄色小说,也许这倒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真义。当然,
正人君子看了是要摇头的,后来马隅卿因为中风,死在讲台上了,有人就说
这是他收藏这类坏书的“报应”。
那天我随意翻阅了大量的这种坏书,收获真是非常巨大。在旧日记里,
还记下了所见的部分书名,现在就抄在这里:《迷吏》、《奇缘记》、《蕉
叶帕》、《花阵奇》、《比目鱼》、《桃花影》、《定情人》、《醉春风》、
《牡丹奇缘》、《觅莲记》、《意外缘》、《归莲梦》、《杏花天》、《绣
屏缘》、《警寤钟》、《催晓梦》、《双缘快史》、《如意君传》? 。我当
然并未一一通读,只是凭着作编辑的经验,少少一翻就明白了这些完全是用
“三突出”的方法生产出来的标准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那些“英雄
人物”,都是非常“高大”并“完美无缺”的。他们的本领也真大,譬如常
人一顿能吃四五碗饭就已了不起了,这些“英雄”就有吃一百几十碗那样的
“天才”。依此类推,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是极端虚假的捏造,无论作者反复
声说是如何美妙、快活、圆满也都是完全无效的了。当时读后的感觉也完全
不是“味如嚼蜡”所能形容的。我想,我后来没有变为一位黄色书收藏家,
主要要归功于那一次的见识了这许多“样板”。我又想,这些书之所以变为
“珍本”、“秘本”、“孤本”,并非由于历代皇帝以至“道德家”们的努
力禁毁,而是事物本身判了自己的“死刑”,正如前些年的“样板戏”、“样
板小说”? 。一样。历史是真正无情的,这里又有了一个例证。因此至今我
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仍旧不能忘情于“样板”,一部《红楼梦》里据说
有几十条(?)人命,在“样板戏”? 。背后又有多少条人命呢?人民群众
之所以热烈欢迎近三年来涌现的大量优秀小说、话剧? 。那原因又是什么
呢?人们终于不能不得到这样的结论,想要真正打倒一种事物,只靠口号、
声明、命令? 。是无效或收效甚微的,最聪明的办法莫如让它表演,彻底地
公开地表演,请它自己打倒它自己。
顺便说说,在已出版的北大书目和“西谛书目”以及其他图书馆的目录
里,都是把这些宝贝驱逐出境了的。这种作法并不一定妥当。出借可以慎重,
但名目却应该保留。就如前面开列的一大堆书名,我大胆地抄了下来,因为
这许多原已早见于公开的出版物,如1958 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元明清三代
禁毁小说戏曲史料》里就收了清代官员“销毁淫书目单”等文件,那里就有
着更为繁多的记载,使我们知道曾经有过这许多名目,也是不为无益的。
我还曾被邀到“碧蕖馆”去看过书。惜华非常好客,事先作了准备,找
出来准备给我见识的“秘本”也有数十百种。不过因为有了在“平妖堂”(也
是马隅卿的斋名)里的经验,对这些专讲“妖精打架”的故事丧失了兴趣,
因此不但没有细看,连名目也不曾抄。后来听说这些宝贝一鼓脑儿都被那个
“顾问”抢了去了,不知道现在还无恙否?著名的明刻《素娥编》也是那次
在惜华家里看到的。书前有许多幅版画,人物长大,但图绘和雕版却不精,
比起同时看到的一套“风流绝畅图”的照片来差得远了。这图是明代万历中
刻本,还是彩印的,现藏日本。从版画史的角度看,是重要的作品。此外,
也可以使我们知道,明代末叶社会上弥漫着的是怎样的一种风气。这样的文
字和绘画,就是那么大量地、公开地刻印发卖着。人们一些都不以为怪,就
好像火山爆发之前的庞贝古城里的情景一样。
如果要问这些该死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我想这就可以算作一条。我
们平常看历史书,遇到讲起一个朝代到了没落衰亡前夕时,往往只能碰见一
些原则性的义正辞严的分析批判,而且无论哪个朝代都几乎完全一样。结果
只能得到一些虽然正确但却模糊的概念。在这种场合,这些宝贝实物就能给
我们一点小小的帮助。
我的知识浅薄得很,见闻也不广。此外曾经见过的这类古书,除了影印
的《金瓶梅词话》以外,就只有叶德辉所刻的《双梅景闇丛书》、排印的《宋
人话本两种》等。丛书里所收几乎全是道士的胡说八道。我还买到过一厚本
棉纸黑格抄的药方,是明代正嘉之际“卧云山房”抄本。从中居然发现了许
多西门庆之流曾经使用过的配方,可见小说里所写也并非全是子虚乌有。还
有就是从阿英同志的《小说闲谈》之类著作中,得到过一点零碎的知识。外
国文献,同样也知道得极少。在印度,我曾买到过一本Nefza…oni 所作的《香
园》(Perfumed Garden),是16 世纪阿拉伯著名的古典作品。印度这类书
还多得很,买不胜买,只得了这一册。此外,就是Havelock Ellis 的七卷两
大本性心理学。这也是名著,在外国也曾是禁书,后来作为医学院学生的读
本,公开发售了。无论是古典文学还是学术研究,都是很有价值的读物,给
了我很多知识。我知道外国的道学家也并不比中国少。有一位著名的研究这
种学问的学者死后,他的妻子就将他的全部手稿都烧掉了,认为只有这样做
才算是尽了一个合格妻子的天然职责。像莎士比亚,也曾被斥责为“猥亵作
家”。更不必提左拉和劳仑斯了。还曾有人作过规定,以尾巴骨为中心,画
一个尺半左右的圆圈,禁止谈论圈内的一切东西,只赦免了胃。这样的事,
我们也应该知道一点。于是对许多奇怪的议论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外国
也有的!”
没有什么人会来主张无原则地开放诲淫诲盗的坏书,我想这一点是可以
放心的。看来现在问题所在倒是我们应该有怎样一种精神状态。是应该解放
思想向前看,努力打破一切束缚人民思想的旧框框,日益进步呢?还是抱残
守缺地向后看,拚命维护今天看来已是奇谈怪论的“道德规范”,以至胆战
心惊、不知所措呢?
至今也还是有不少同志把一切上层建筑的力量看得过于不可思议了。一
有风吹草动,就向这里来找原因。小孩学坏了,是看了外国影片的结果。不
能说没有关系,但只有这是唯一的原因么?思想混乱,是讨论引起的恶果,
好像只要大家闭起嘴来,思想就会自然而然地趋于一致与纯正了似的。这样
看问题的同志把我们的人民和青年到底放到怎样的位置上去了呢?他们又是
怎样看待经济这个基础的呢?我们学习了很久的唯物史观怎么一下子都忘记
了呢?
1980 年2 月21 日
《鸣凤记》
最近在“俞振飞演出生活60 年”的纪念活动里,幸运地看到周传瑛、张
娴两同志演出的《写本》。这是《鸣凤记》里的一折,是写杨椒山(继盛)
的故事的。演出给人带来很大的震动。不久前我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到心有
余悸,引用了一个老故事,说明这是一种古已有之的现象。看了《写本》,
就进一步知道,不只在笔记小说里记有这类事,在几百年前的舞台上也早已
存在着逼真而痛切的深刻描写了。同时这里写的还是真人真事,艺术夸张自
然有,却并不多。这就使今天的观众在欣赏号称我国现存最古老剧种的演出
时,感受到并不比描写当前现实的戏剧稍逊的震撼。真正的艺术品,正确反
映了时代真实的艺术品,那生命力必然是长久的。只要类似(有时还几乎是
全同)的社会现象没有完全消失,它的生命力就不会减退。即使有朝一日人
们都已在非常理想、完美的社会里生活,我相信,它的艺术魅力也将依旧存
在。
我又想,长久以来,人们对昆曲有着一种并不准确的印象(或偏见),
以为这只不过是一种旧时代士大夫欣赏的红氍毹上浅斟低唱的玩意儿。什么
《游园》、《惊梦》、《酬简》、《偷诗》,都是“无病呻吟”的事物。其
实这是一种误会。《游园》、《惊梦》所反映的也并不只是简单的儿女私情,
且不去说;就是酣畅淋漓地暴露了李隆基荒淫无耻的《小宴》,下面不就紧
接着来了《惊变》么?一阵“渔阳鼙鼓”,立即惊醒了他们的好梦,紧接着
就是马嵬的《埋玉》了。细想一下,除了大量随生随灭质量低劣的剧本,至
今仍然流传(可惜多半只在案头,不在场上了)下来的作品,绝大部分是非
常勇敢的“干预生活”的戏文。
看戏回来就找出《鸣凤记》来看,是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中的汲古阁
本,可惜未能看到藏在北京图书馆里的万历读书坊的刻本,我想那应该是更
接近于原来面貌的。
《写本》就是原书第十四出的《灯前修本》。这与今天的舞台本是有些
不同的,也不清楚那演变的过程。
我又找到了一本破烂的《李卓吾评选杨椒山》,还是万历或少后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