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爱的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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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起床,发觉窗户打开了一点,她听到鸟语,亦闻到花香。
雪白的寝室光线柔和,她打量四周,见有一部唱机,便开了它,唱片转动,播出一首悠扬的“天堂里陌生人”,程岭怔怔地问:这是形容她吗,这间屋子是否天堂,未可逆料。
她找替换衣裳,一拉开橱门,发觉里边密密麻麻接着新衣,许多招牌都未除下,全是六号。
他们像是一早知道她必定会来。
程岭已经走到这个田地,根本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放水沐浴。
她浸在浴缸里差点又睡着,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她挑一袭合意的裙子换上,那条深蓝色裙子有一条白色的水手领。
阿茜笑着捧早点上来,“程小姐,早。”
程岭连忙说:“谢谢你,早。”
“程小姐,医生已经来了,我请她上来可好?”
卢医生是位中年妇女,替程岭仔细诊断。
她很有深意地问:“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医生,我已怀孕。”
“嗯,你要好好休养。”
“医生,我不想要它。”
卢医生笑一笑,“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个国家地大物博,只得千多万人口,每个来到这世界的小国民都弥足珍贵。”
程岭惨笑,她想到小莉莉那旁惶的大眼睛与打结的头发。
“有孩子多好,可与你作伴。”
程岭悲凉地说:“医生,你不明白——”
“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我会与郭先生商议,”医生按住她手,“你放心。”
程岭不语。
卢医生离去,她直接到主雇处汇报。
“没有病,她身体健康,只不过怀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个孩子。”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劝劝她,孩子是最宝贵的资本。”
“年轻人才不会那样想。”
“我没有子女,愿意收养那个孩子。”
“我会同她说。”
“就这么多。”
卢医生站起来,离开大宅。
下午,卢医生陪程岭喝下午条。
“你不喜欢孩子?”
“不不,我很喜欢。”
“那多好,这个国家是儿童天堂。”
程岭笑了,卢医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没有看到这社会的另一面。
“有个孩子作伴也是好事,”卢医生感慨地讲起她的故事来,“我年轻时因努力出人头地,发誓不要输给白人同胞,故选医科来读,实习时又夙夜匪懈,错过无数成家机会,至今了然一人,有时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话,恐怕只好领养。”
程岭欠欠身,“哪个孩子要是能够到你家来,那真是幸事。”
卢医生笑笑,“郭先生愿意收养你的孩子。”
程岭一怔,终于她缓缓地说:“世上不幸的人已经太多。”
卢医生说:“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挣扎,也许他会享受生活,你也有快乐的时刻吧。”
程岭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谢谢你医生。”
这时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轻轻坐下,问程岭:“舒服吗,需要什么尽管出声。”
程岭正想回答,只见阿茜把电话拿出来,插上插头,递给郭海珊。
郭海珊有点讶异,他去接听,只见他表情越来越纳罕,“是,是我的车牌号码,什么,她记得,怎么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说。”
他放下电话。
卢医生识趣地站起来含笑告辞,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无益。
医生一定,郭海珊便说:“程小姐,你可记得东方之家那个小女孩?”
记得,怎么会忘记,“她叫莉莉。”
“她找上门来了。”
程岭错愕,“怎么会。”
“那孩子偷偷走到门口,记住了我的车牌号码,同负责人说,我们愿意收养她。”
程岭发呆,这个小小孩儿的求生本领认真超卓,她几时跟出来,两个大人竟懂然不觉。
“她母亲呢?”
“把她丢到东方之家后一直没再出现,负责人凭车牌在交通部印证了我的地址,打到华仁堂找我。”
程岭问:“那该怎么办?”
“那是一宗误会,”郭海珊笑,“我会同他们解释,孩子的母亲迟早会回去把她领走。”
程岭本想说什么,终于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篱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说:“这一两天我会留在维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饭,有一只菜是百叶结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没吃这样的菜了,幼时在上海来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饭,那时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会吃,她有自卑,从此扒饭总是轻轻地。
程岭落下泪来。
郭海珊劝道:“这个时候,你更加要开怀,吃多点睡多点,高高兴兴。”
她的事,他们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怀,不知为何如此大方。
“从此这是你的家了,我已着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获答覆。”
程岭低头捧着饭碗,眼泪大滴落下来。
郭仕宏要过了三天才出现,那是一个下午。
那时,程岭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饱满,情绪也比较稳定。
见到郭仕宏,已能大方应对。
郭氏比真实年龄较为年轻,不过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西装,衬衫袖口上绣着英文姓名字母缩写,袖口纽是一对小小高尔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脱下毯帽,头发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话是微笑着问:“会下棋吗?”
程岭清一清喉咙,“会一点象棋。”
“还是打扑克牌吧,阿茜,取副牌来。”
他在楼下客厅坐下。
程岭犹疑,该赢他呢还是故意输给他?
牌太好的话,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轻,竟在这个时候关心起扑克的输赢起来。
阿茜给郭氏斟一杯拔兰地。
他发牌给程岭。
程岭拿到一只三一只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对皮蛋,程岭倒抽一口冷气。
郭仕宏见她这么紧张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闲闲说:“原来我与程家也是旧相识。”
程岭意外。
“你祖父叫程乐琴,同我们有生意来往。”
程岭笑,可是她并不姓程,她本姓刘。
“你父亲不喜做买卖,他是名士派,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程岭忽然大着胆子问;“那次你有无见到我?”
郭氏居然有点惆怅,“没有,那次我们在外头见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还没有出生。”
“啊。”
程岭又接过两张牌,一张五一张六,程岭不动声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兴奋的眼神。
程岭轻轻一问:“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后叹息,跟着说;“开头天天做梦回到老宅去,后来好一点了。”
“你很早来温哥华?”
“四九年,我与家长不和,趁分了家,一早来落脚,倒也好,以后反而可以把他们一个个接出来。”
“你付过人头税吗?”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头税。”
程岭加重注,“我这副牌是顺子。”
“我不相信,我已经是两对,你看,一对皮蛋一对二。”
程岭问:“你下什么注?”
“我赌这间房子,你赢了是你的。”
程岭不安,“那我赌什么?”
“天天陪我玩脾。”
“那当然。”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好,发牌吧。”
最后一只牌下来,程岭一看,竟是一只前克,程岭咦一声,“输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发觉起码已有十年未曾这样大笑过,不禁无限感慨,付出点代价又算得什么呢,买得如此畅笑,真正值得。
程岭把牌收起洗了几次。
“郭先生,你对我很慷慨。”
“那里那里,做得到就应该做。”
“你很尊重我。”
郭氏凝视她,“因为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程岭颇首,“这个道理我懂,敬人者人恒敬之,谢谢你对我额外大方。”
郭氏又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自然懂得施比受有福。”
“郭先生,我很幸运。”
“那看你的要求如何罗,有人会觉得这种生活太过沉闷。”
程岭笑笑,“要不要再发牌?”
“不用了,我已经赢得我所要的,再玩下去,恐怕会输。”
他们一起喝下午茶,阿茜将点心分作两份,程岭吃蛋糕,给郭氏的却是一碗油豆腐粉丝汤。
程岭十分眼红。
郭某看到她渴望的眼神,“给你吃。”
阿茜道:“我再盛一碗来。”
郭仕宏却道:“我不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吃这种汤水淋漓的点心,怕吃相难看,使程岭生厌,何必呢,吃毕,又得剔牙,更有碍观瞻。
不,他不是想讨好她,只是不欲出丑。
只有尊重人的人才会获得尊重。
如果他端出一副花钱大爷的嘴脸,那么,他得到的,不过是一只金丝雀。
这时阿茜过来说有电话找程岭。
程岭十分讶异,“谁?”跑去听。
郭仕宏喝口茶,笑问阿茜:“像不像?”
“像,真像。”
郭仕宏叹口气,“第一次看见她,我还以为小表姐英魂不息,前来找我们呢。”
阿茜恭敬欠身,不再言语。
郭仕宏低下头,“我太过奢望了,小表姐墓木已拱。”
他沉吟半晌,泪盈于睫,几十个寒暑经已过去,他的悲痛丝毫未减。
这时程岭听完电话回来,握着拳头,她高兴得落下泪来,“弟弟妹妹有消息了。”
郭氏连忙笑,“那多好。”
“五月可以来与我相聚,郭先生,谢谢你们,据弟弟说,全靠你们鼎力相助,不然三年也发不出证件。”
郭仕宏真的笑了,“那里致于这样。”
程岭本来还在笑,忽然笑不动了,眼泪直流下来,她也有顾忌,郭仕宏头一次来看她,怎么好哭哭啼啼,程岭硬生生把眼泪吞下肚子。
只听得郭氏说:“令弟来刚好报读第十班,这孩子早读书,十七岁好进大学了。”
程岭忙不迭点头。
郭仕宏没提到程雯,在他那老一派思想中,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毋须担心出路。
他听了一会音乐便告辞了。
那一晚,程岭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梦中看到弟妹已经一板高大,大学毕业,事业有成,她乐得合不拢嘴来。
第二天,郭海珊源人来安装电视机,一扭开,荧光幕上有黑白映像,程岭看到一个外国阿飞在台上扭着臀部唱歌跳舞,台下少女争着尖叫涌向前。
程岭感慨,已经这样开放了吗,程雯来了,可得好好与她谈发这风气问题。
稍后郭海珊来问候,双手插在口袋里,含笑说:“看看新闻节目倒是不错,其余的我接受不来。”
程岭叹口气,“许久没看电影。”
郭海珊笑道:“阿茜是影迷,她可以陪你去看戏。”
阿茜很难得搭腔,居然在一旁笑道:“我最喜欢李丽华,哪里有得看。”
大家都笑了。
第二天,阿茜果然陪程岭去看戏。
外国戏院向不对号,随便坐。
程岭与阿茵刚坐下,隔壁两个洋妇便起身离去。
程岭知道她们不愿与支那人共坐。
也好,至少华人有坐下来的自由,白人有离座的自由,程岭不放在心上。
阿茜却忍不住冷笑,她说:“最好不要进来,这家奥迪安戏院,去年已是郭先生的物业。”
程岭记得很清楚,她们看的戏,叫郎心如铁。
女主角美得不像真人,一双大眼睛充满灵魂,男主角为了她,谋杀了糟糠之妻。
离完场时程岭发觉腹痛。
她一向对无论何事都擅于忍耐,可是痛得额角上布满亮晶晶汗珠。
散场,灯一亮,程岭没能立即站起来。
阿茜发觉不要,低声问:“程小姐,你怎么了。”
程岭即时被送往医院。
程岭没想到医院的气氛这样好,医生看护笑脸迎人,有问必答。
她记得陪养母看病时医生态度好比晚娘。
郭海珊立刻赶到,对程岭道:“你好好休养,表叔一向不到医院探访,他不来了。
可是送来一大盘桅子花。
做完手术,程岭还不十分苏醒,朦胧间觉得郭仕宏就在身边,他什么也投说,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第二天,医生来同程岭说话。
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然后咳嗽一声,“好消息是,你的身体很快会复元,三天后可望出院,”停一停,“坏消息是,手术之后,你将失去怀孕机能。”医生语气十分惋惜。
程岭没出声。
她一直没想要这个孩子,可是一旦失去了他,又怀念那胖胖的小腿小手,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了,她吃惊,以后将会是好长的一段日子,她都得孤寂地度过。
程岭仍然不发一言,脸色却更为苍白。
医生知道华人妇女一向不喜流露感情,“有事叫我”,他说毕离开病房。
才十七岁,她短短的生命已经好比他人一生或是两生。
她倦极入睡。
三天后出院返家,程岭一点声色不露。
她不说,也无人会提,这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隔了大半个月,程岭才闲闲提起:“手术很凶险吧。”
阿茜也坦白回道:“是宫外孕,内部大量出血,再迟些大人都救不活。”
程岭呆半晌,“可见每一个生命来到世上都不容易,得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