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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最心爱的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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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

  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

  “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京戏怎么会在学校演出。”

  “借他们的礼堂呀。”

  “什么戏?”“白蛇传,饰小青的是一个新进电影明星,一双眼睛十分活泼,叫葛兰。”

  程太太说:“名字倒十分俏丽。”

  在家里,岭儿犹自苦苦背诵英语课本。

  弟妹早就睡了。

  过两日,程乃生带岭儿去领身分证明文件,文件上姓名一栏,写着程岭二字。

  程乃生解释:“人大了,不再是小儿了,替你去掉一个字。”

  岭儿不住颔首。

  

  







最心爱的歌02



02

  当日放学,与同学结伴走出校门,家里车子还没有来,她们在附近小店浏览,程岭买了一角钱花生。

  同学忽然说;“那是谁,为什么朝我们看?”

  抬起头,发觉对面公路车站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穿大圆裙的女子,撑着把花伞,正看着她们。

  程岭不在意,“她在等车。”

  可是公路车停了又开走,她并没有上车。

  程岭又说:“也许号数不对。”

  程家车子来了,程岭与程雯一起上车。

  第二天,同样时间,程岭自校门出来,自然而然抬头向对面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程岭低下头。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舍得你,这一去,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程岭不发一言。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紧双手。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咏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叹口气。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一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子。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骚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一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隔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手。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出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鸡,味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

  程岭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

  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地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

  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听那些罗,呢,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

  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地位脆弱的她总是首当其冲,遭受损失。

  再过一个月,连程雯都发觉了,“妈妈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摔东西。”

  程岭握着妹妹的手不出声。

  程雯放下手中的儿童乐园。

  程岭搭讪地问;“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鱼公主。”

  “说给我听。”

  程雯一刻忘记了父母吵架之事,讲起故事来。

  星期一,老师请程岭下课后到校长室去。

  校长是老修女,平时十分严厉,从没见过她笑,程岭坐在她面前,动都不敢动。

  “你是程马利,三年级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俩两个月未文学费。”

  “是。”

  “有什么困难?”

  程岭羞愧地低下头不作声。

  校长说:“叫家长来见一见我好吗?”

  “是。”

  “回去上课吧。”

  那日,姐妹俩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不见车子来接,程岭心中有数,问妹妹说:“我们去乘电车。”

  程雯狐疑问:“为什么?”

  “电车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们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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