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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最心爱的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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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无其事迎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们,你们倒是回来了。”

  程雯问:“妈妈,老邱呢?”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

  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一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

  “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

  程岭断然说:“不要紧。”

  父亲已经回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费很低。

  诊断结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须尽快做手术。

  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

  见程先生脸色凄惨,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尽量瞒着弟妹,陪程太太来回诊所,时间不够用,往往深夜还在替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姐姐,让我试试,我会。”

  “好,你来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泪来,“姐姐,妈妈可是要死了?”

  “胡说。”

  “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

  “什么人胡闹!”

  可是姐妹搂作一团,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归,很多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程岭当家头头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与程霄挤在一张座位上,享受一小时。

  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对着银幕鼓掌欢笑。

  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成为标准影迷。

  程岭问程雯:“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

  “官小老师也很好,”程雯有点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课比我的分数更高。”

  程岭马上说:“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

  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

  话是这样说,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的国际电影,拣新净的才买,两角一本,妹妹看见,往往开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他出钱我出力,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岭出力地点头。

  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来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已陷牢狱,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

  程岭一惊,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办?

  外公早逝,外婆长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总是取巧地说:“我们去外婆家”,其实外婆又不赚钱,如何维持一个家,那分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她只当是回娘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信佛,对程岭,一如亲外孙般。

  程岭低下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

  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天气热,程岭挥着汗乘公路车,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赶到已经一头汗,探病有规定时间,不能错过。

  程太太与其他病人一样辗转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馏,已呈半昏迷,程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

  邻床一位女士问:“是你妈妈?”

  程岭颔首。

  “你不用上学?”

  程岭不语。

  那位女士赞道:“你很孝顺。”

  程岭细心喂养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伤口太大,影响到手臂也不能活动自如,需回医院做物理治疗,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伤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门。

  程岭怕她一条手臂从此残废,不住劝说,程太太坚持不肯复诊。

  程太太一无比一天弱,手术并无使她好转。

  一日深夜,程岭听见响声,立刻惊醒,见养母打翻了茶杯,她连忙扶起她,给她喝水。

  在微弱的灯光下,程太太对着程岭嫣然一笑,像是恢复到她无忧无虑少奶奶时期,她轻轻说:“唉呀,岭儿,你在真好,我做了一个恶梦。”

  程岭惊怖,浑身寒毛竖起,只是不动声色,“妈妈,你累了,睡吧。”

  “岭儿,”程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吓死人了,梦里你爸爸炒金子全军覆没,我们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哎呦,幸亏只是一个梦,岭儿,明早我们到外婆家去玩,先打电话去,叫大舅舅派三轮车来接。”

  “是,妈妈,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气,含笑闭上眼睛。

  程岭一直握着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没有醒来,程乃生急忙召救护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又再过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与程霄都没哭,只是呆呆站着。

  程乃生精疲力尽,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对程岭说:“原本带来的钱已够一辈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担惊受怕,又叫孩子们吃苦。”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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