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爱的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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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受了许多腌脏气;肉体又受极大创伤痛苦才去世,程岭非常替这个美丽善良的养母不值。
程岭发觉原来一个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个错误抉择,一生就完了。
最心爱的歌03
03
办完程太太的事,程岭才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前途,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可是她又不知何去何从。
一日,程先生搔着头皮说:“我有朋友自新加坡来,我想请他吃顿便饭——”
“爸,我来做菜好了。”
程先生大喜,掏出三十块钱放桌上,“记得买一打啤酒。”
程岭准备了四个小菜,全需要细细切,即席炒,一个笋片鸡汤早已熬下,她打发弟妹先吃,好专心侍候客人。
客人姓印,是两兄弟,长得非常相像,深棕色脸皮,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穿香港衫,西装裤,不约而同,在脖子上悬条老粗的金链。
程岭先取出清炒虾仁与香露笋片。
那印先生吃一口,看了程岭一眼,“是你女儿吗?”
程乃生有点羞愧,喝一大口啤酒遮丑,“是。”他答。
从前,他根本不会同印氏这一流人来往,即使会,请客也起码到四五六,老正兴,真正做梦也没想过会叫女儿做灶跟丫头。
“小菜美味极了。”印先生打量程岭。
程岭笑笑,再递上炒腰花及芽莱炒肉丝。
大一点那个印先生又闲闲问:“几岁了?”
程乃生迟疑一下答:“十六岁,”故意说大一点,免得人诽议程家有个童工。
印先生又笑说:“有只东坡肉的话,我准可以吃三碗饭。”
程岭大喜,适才弟妹吃的就是这个,还有剩,她连忙去盛了几大块出来。
那印先生真人不打诳言,果然哈哈大笑,吃了三大碗饭。
饭后闲聊,程岭帮他们斟茶时听见印大先生说:“加拿大排华法案已经正式撤消,移民再也不需付人头税。”
程乃生说:“加拿大好似太寒冷一点。”
“不,有个埠头叫温哥华,天气十分温和,风景也美,我们家老三在那边做点小生意。”
“发财了吧。”
印二先生说:“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四七年前加拿大政府严禁华人妇女入境,害得这票王老五苦不堪言。”
程乃生不经意,“外国人真会刻薄华人。”
“大战期间,华人出了死力,和平后,论功行赏,政府实在说不过去,才撤消排华法。”
程乃生唯唯踏踏,“是是是。”
再坐一会儿,两位印先生告辞。
程乃生有点着急,“印兄,那投资之事——”
印二先生把手放在程乃生肩上,“放心,明日我们上新达公司来说。”
程岭陪他们出去叫计程车。
印二先生十分客气,“程小姐,多谢你款待。”
程岭鞠躬,“那里那里。”
印二先生忽然说;“听你父说,你只是养女?”
程岭倒底还小,一时无措,仓促间只得说是。
计程车来了,印大先生说:“程小姐,你请回。”
他俩上车走了。
计程车号码是AA字头。
程岭记得那时他们家的汽车字头是HK。
车子早已卖掉,多想无益,程岭返转室内。
她收拾了杯盏往厨房洗。
程先生一个人坐在客厅喝闷酒,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那时住利园山道,吃完晚饭定有车夫送客,他那出名漂亮的妻子陪他一起与客人话别,孩子们穿一式海军装站身后……
如今,大女儿已沦为家里女佣,他适才看见儿子边挖鼻孔边做功课,他有点羡慕妻子去得及时,不必再为生活挣扎。
程乃生落下泪来。
他把客人喝剩啤酒全灌到肚内。
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他不识时务,不谙经济,连一点节蓄都守不住。
如今在人家厂里担任一个小角色,见到老板还要立刻站起来,真是走投无路才会那样做。
这时程岭抹干双手出来,看见养父一副潦倒伤心相,忍不住说;“爸,我替你斟杯热茶,爸,别难过,我们家会好的。”
程乃生张开醉眼,看到的却是亡妻,他十分欢喜,落下泪来,“哲君,你还笑呢,该早些来看我们。”
程岭只得说:“去睡吧。”
“哲君,陪我说说话,来,坐这里,”他拉住她的手,“哲君,我们回上海去可好,香港没意思,广东人脸色孤寡,我们商量商量,带孩子们回上海去,反正来德坊的房子还在那里。”
程岭见他把她双肩抓得那么紧,不禁提高声音:“爸,我是岭儿。”
她一挣扎,衣裳撕一声破裂,程岭连忙闪避。
程乃生不明所以然,追上来问:“哲君,你怎么了?”
这时,电灯啪一声开亮,有人出来挡在他俩当中,沉声说:“爸爸,这是姐姐,你看清楚没有?”
程霄已一板高大,站在姐姐面前保护她。
程乃生嚷道:“滚开——”他伸手去推程霄。
被程霄反手推一下,程乃生跌倒在地。
程岭急道:“弟弟你——”
程霄挥手示意,叫她噤声。
程乃生摔了这一跤,酒醒了一半,低头沉吟,爬回房里去。
程岭没有哭,只是抉着弟弟的肩膀发抖。
这个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后,程乃生因羞愧,离家数日。
家里反而清静,下午,程岭取出针线盒子,替弟妹缝补衣裳,天色忽然暗下来,程岭抬头一看,只见乌云资布,要下雷雨了,连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着大堆半潮湿的衣物回来,看到客厅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程乃生,另一个是印大先生。
程岭吓一跳,捧着衣物,紧靠墙壁,动也不敢动。
半晌,程乃生才说:“岭儿,印先生有话同你说,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时返来。”
可是最坏的事要发生了?
半空打了一个雷,轰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内静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岭看得出这个笑没有恶意,内心略为镇定。
“程小姐,”他开口了,“今日我来,是有事与你商量。”
“我?”她有什么资格与人议事?
雨下来了,整个客厅昏暗,只听到沙沙雨声。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请坐。”
程岭只得坐下来。
“程小姐,长话短说,我们家三兄弟,我与老二,你已经见过。”
程岭心卜卜跳,只能点头。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温哥华,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听说过。”
“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递上一张小照。
程岭按过,拎在手中,并没有端详。
“实不相瞒,”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岭愕然,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印大先生相当坦诚:“那日我们见到你,十分喜欢,同你养父谈过,他说要听你的意见,他不能勉强你,所以我老着面皮上门来代弟求婚,程小姐,你一定觉得唐突可笑吧。”
程岭这才放下心来,连忙放下团得稀皱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亲戚了。”
程岭动了动唇,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合拢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这个棕黑皮肤的大个子其实十分聪敏,即时道:“你并非亲生,目前家境又差,辍学在家,已经耽搁了两三年,再这样熬下去,一点前途也无,外人只当你是个帮佣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场,不如把握机会早作打算。”
程岭一听,句句是实,不禁怔怔落下泪来。
“你养父也认为这个家耽误了你,一样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岭握紧双手,垂头不语。
“你放心,我们印家还算殷实,不会叫你吃亏,你若答允,我印大亲自送你到温哥华。”
程岭悄悄拭泪。
印大先生叹口气,“岭儿,你原来姓什么?”
“姓刘,叫刘嘉铭。”
印大颔首,“你见过生父没有?”
程岭摇头,“我连他姓名都不晓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么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亲呢?”
“母亲叫方咏音。”
“方咏音,这个名字好熟。”
“听说……她的职业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马有位歌星正叫方咏音,她不会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对,我听说她人在美国。”
“嗯,这个慢慢查证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岭去开亮灯,顺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与老二都认为你是理想弟媳:人长得好看,性格温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务整整有条,这是我们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气。”
程岭听得印大盛赞,不禁涨红面孔。
“老三在温哥华唐人街打理一间小食铺,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脚,我替你们主持婚礼,保证正式结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岭看着窗外,那时电光霍霍,一个霹雳接着另一个霹雳,程岭知道她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唯一出路,无论是刀山油锅,她都得闯一闯。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她,出去,也没有什么可做,她打听过,做纺织女工,坐在密封的厂房内不住操作十多小时,待放工时,衬衫上会积有一层雪白的盐花,那是汗水蒸发后沉淀下来的盐,工头极严,上洗手间都得问过他……
再磋跄下去,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程岭并不相信外国会有金山银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为她年轻力壮,刻苦耐劳,过了这几年,年老色衰,必定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印大先生像是个可商量的人,不如与他说个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岭儿,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十分欣赏,我会得照顾你养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总要有书读。”
“读书全靠自己,读得上一定有他们读。”
不知怎地,程岭相当信任印大先生。
到这个时候,她才看了看那张小照。
照片中是一个年轻人,黑黑实实,与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应,我立刻替你办人境手续,聘金聘礼我现在就带在身上。”
程岭感觉像是做梦,她听到自己问:“可是谁来照顾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温和地问:“谁又照顾过你?”
程岭张大了嘴。
她从来不晓得可以这样想,她天经地义觉得照顾弟妹是她的责任。
印大先生说;“听说你着实照顾过程师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极肮脏你都不嫌。岭儿,好心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嫁到温哥华,生意虽小,你好歹是个老板娘身分。”
程岭笑了,印大先生句句为兄弟说项,堪称是最佳说客。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支票,一包首饰。
“这里一万元聘金,在铜锣湾填海区可以置一层两房两厅公寓,你可留着旁身,亦可赠予弟妹,免他们流离失所。”
程岭十分心动,呵自己的家,不会欠租,不会叫房东来赶,多好。
印大先生打开首饰,一边数道:“金子首饰四件,手表一只,钻戒红宝戒子各一枚。”
说罢不再出声,静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学,并无带伞,势必成为落汤鸡,她一定要去接放学。
没有时间了,此事得速战速决。
她若推却,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赶第二家。
这个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来,握紧拳头,清晰地说:“印先生,我答应你。”
印大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养父不擅理财,由我替你作主,这一万元我替你在百德新衔那头置业,你人在温哥华,该处可免费给你弟妹入住,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岭拼命点头。
印大先生看在眼里,忽然说:“程岭,你是还债儿。”
这时,程乃生开门进来,西装革履尽湿,印大趋向前去,“老程,我们是亲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与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预感程岭会答应这头婚事,这个机伶的女孩子不难看出在这里耽下去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是他一听到她应允嫁到那遥远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难过,这个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运了。
程乃生没能保护一个幼女,夫复何言。
他低下头,无意掩饰他的羞愧。
程岭轻轻收起桌子上的首饰,把支票交给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门口。
印大转过头来说:“你养父不是坏人。”
“我知道。”
“他只是不适应这个新世界。”
程岭叹口气,或许,他永远不会习惯。
“他们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释,“你问他们怎么养金鱼那程氏的学问可渊博了,他们不懂生意经。”
程岭微笑,这是真的,她记得养父的金鱼缸统半埋在花园里,取其阴凉,还有,下雨时,鱼缸用芭蕉叶子遮起来,免金鱼生皮肤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学问,另一种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说:“我明天再来。”
回到屋内,程岭儿养父仍在喝啤酒,她取过伞,换过塑胶雨鞋,同他说:“我去接弟弟妹妹。”
这两兄妹果然忘记带伞,正站在学校檐篷下望着豪雨慨叹。
程霄说:“冲出去算了。”
程雯说:“也许三分钟后雨会停。”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