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_铜钟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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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仁慈忠厚,当然不可能强奸并杀害一个青春力富的小姐。
“冯老爷说王仙穹始乱之,后弃之,只因纯玉执意不允,甚至扬言要上衙门告发他,他才动了杀人的歹念。杀人后盗去金钗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并不突兀,正可以为生计之资。王仙穹则矢口否认,口喊冤枉,抵死不肯画供。冯老爷怒起,命衙役棒笞五十,三十棒打完,王仙穹便昏厥在堂下。冯老爷为之也十分踌躇。偏巧当天驿使送来吏部文牒,由老爷来接任濮阳刺史。冯老爷正好撒手,星夜便治点行装赶赴新任所。不过他在案卷上朱笔批了几句话:”王仙穹奸污杀人属实,重刑之下,不由他不招。招后拟议磔刑处死,以儆效尤。“”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慢慢抚玩着手上那方镇纸的玉坠,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站了起来,将那玉坠往案桌上一搁,说道:“冯相公临事一向谨慎,这个草率的判定必是他临升迁前大意所致。我思量来杀死纯玉的似不是王仙穹,当然这个败坏簧门声誉的胆大妄为之徒理应受到严厉的惩处。”
洪参军大为困惑,张口要说什么,狄公挥手止住了他。
“洪亮,我要重审这桩案子,不仅需将此案一干人物传来衙门当面鞫讯,我还想去看看事发之现场。明日晚衙升堂,你便可得知我对此案的看法了。”
第三章
天光微曦,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参军端来了早餐——两碗大米粥和一点腌渍的菜蔬。初升的日头照在内衙的槛窗上,洪参军吹熄了烛火,服侍狄公穿上深绯色海云捧日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
肖掌柜女儿被奸杀一案濮阳城早传遍了,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老爷要重审此案,百姓好奇,看审的人早挤满在衙厅外的廊庑处。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两列鱼贯而出。手中或执火棍,或拈竹板,腰间挂着铁链和拶指的夹棍。狄公由洪参军陪同摇摆升上高座。案桌上放着印玺、签筒、朱笔和簿册案卷。
看审的人踮足引颈往堂上张望,只盼着狄公掷下令签,带那杀人正犯上堂开审。然而狄公毫无动静,他按常例查阅了州衙钱银存库的簿册,—一核复了出纳款项。最后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那衙员的俸薪因何多支取了一贯铜钱?”
银库司吏战兢兢被带上堂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名目来。
狄公大怒:“这一贯铜钱就从你的俸薪中扣除。以后但有账目混乱,钱银差错,惟你是问。但凡公衙,这钱银之事最不可含糊,司吏专职,倘有闪失,即便典卖了家私也不可少了公库一文铜钱。”
司吏唯唯退下。狄公一拍惊堂木又道:“本堂新来衙治,今日只是与众百姓照个颜面,相识相识。日后凡本州军民但有冤枉不平之事,只顾上衙门申诉,有状投状,无状口述。从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庶几不致荒怠政事,贻误州民。”
狄公见堂下并无人出来投状喊冤,乃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一声唱喝,鱼贯而入。廊庑下好事的百姓乃悻悻退出衙门,个个脸面上挂着失望的神色。
狄公转回内衙,洪参军及狄公三位心腹干办陶甘、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请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们对这濮阳印象如何?想来你们在三街六市已整整兜转了一天吧。”
马荣抢道:“这濮阳街市之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见百姓人家大多食肉衣帛,笑语盈户。正是圣世逢太平,丰年乐陶陶。那酒楼饭馆,水陆齐备,酒香诱人,且价格低廉。前任冯老爷治理得端的有些手段,我们看来也可在这里逍遥快活几年。”
乔泰道:“马荣弟言之有理。这濮阳城滨临运河,漕运水利十分发达。我听说有十几家殷实的大商户都是靠做水运转拨生意发大财的。”
陶甘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吃运河水利饭的固然富绰,但依我看来,这濮阳城最有钱财的莫过于北门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的唤作灵德法师。可谓富可敌国。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敬地颂经、礼佛、做斋、募化,背地里却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过着奢华淫逸的日子。”
狄公正色道:“当今圣上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观无数。僧尼道士倡异说,乱儒典,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最是国家之蠹虫,人伦之大患。然而朝廷认为佛道可以化人之性,劝人以善,与孔子之旨无舛,也是圣教羽翼,故不加禁止,任其滋盛。尔等既是公衙吏员,这事也不必横加指责,免生枝节。”
陶甘虽点头,究竟心中有疑,犹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说道:“听说普慈寺里的烛台、法器都是真金打制的。”
狄公道:“你又不曾亲见,道听途说,怎可深信?再说寺庙有钱,也是常事,何必多怪。”
陶甘作色道:“我还听说这普慈寺的财富来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觉伸长了耳朵,说道:“陶甘,这话怎讲?”
陶甘道:“普慈寺的财源多赖大殿内那尊白檀木的观音菩萨。那菩萨极是灵验,四方来参拜、烧香的人几乎将大殿的门槛都踩平了。”
狄公问:“这木雕的观音究竟有何灵验?”
“听说能赐人儿女。——这方圆百里好的女子但有婚后不育者都赶来普慈寺烧香许愿;回去果然多有生育者。有的十年八载不育的,只需在观音菩萨前虔诚地默祷一夜,都能如愿以偿。”
狄公诧异,又问:“如何默祷一夜?”
“来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灵德法师前吐露真愿,许下礼品财物。灵德法师先告谕一番,表示愿意将她的要求传达给观音大士。灵德法师一点头,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观音菩萨神像前颂一通波罗蜜经,然后要那女子在神像一侧的一张大床上躺下,虔诚地冥想。——如此过了一夜,观音大士便派金身罗汉送子与她。女子回去果有养育者,全家感激不尽,再挑财礼来还愿。那等得了儿子的大户人家多施金银珠宝;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辍。
“当然灵德法师也十分注意防闲。女子进了大殿,灵德令其宽衣自睡,他亲自锁了殿门,贴了封皮,封皮上押了他的印章。同时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对门的小阁里住宿,便于监伺,以绝其疑。第二天一早灵德会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开启殿门。——女子出来往往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夫妇再在观音大士前敬添几炷香,欢欢喜喜回去。那女子回家后有了喜,便来寺飞报,并呈送礼单。故尔普慈寺真所谓日进万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尽了人间富贵。
“灵德法师见来寺中求子的女子日多,寺中金银财物也积聚了不少,便鸠工在大殿外四面造起了四座香阁,那香阁造得古色古香,剔透玲珑。里面各安一张乌木大床,垂挂一幅观音大士画像,以供来寺中求子女子用处,反撤了大殿内那张旧床。此外,灵德又将寺中殿堂楼阁逐一翻新,一应菩萨都重新装金,并在观音大殿的供桌上供放金烛台和金法器,金光眩目,好不阔绰。”
狄公问道:“这普慈寺的观音送子始于何时?”
陶甘道:“听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败不堪,香火几断;观音大殿摇摇欲坠。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还俗的还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里还需外出沿街化缘,只是夜间才歇宿在寺里。后来灵德法师率领一批年轻的僧人来到这普慈寺,一番整新更张,稍稍有了点气象,香火也逐渐兴盛了。自从观音大士显灵之后,名声大噪,四方慕名的善男信女趋之唯恐不及,渐渐开了规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纷纷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缁衣光棍。”
陶甘这一番话果然引动了狄公对普慈寺的极大兴趣。他说:“世上之事纷坛复杂,我不敢贸然断言菩萨显灵之事必无。如今衙里正是清闲,你不妨留个神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内情。如见到有何可疑之处,即来禀报于我。对,这里是前任冯相公移交到我手上的那桩奸污杀人案的全部案卷,你们最好全部阅读一遍。昨夜我已与洪亮议论过一番,见出案情中许多抵牾不合之处。那被告王仙穹杀人的罪名似不能确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内眷,不知她们安顿得如何了。”
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衙开审。
衙厅下廊庑处依然人头攒簇,黑压压一堆看审的百姓。早衙时狄公虽使他们大失所望,奈何他们对肖纯玉一案兴味甚浓,又亟想亲眼看看新任刺史在问理刑名上有什么新花样和新气派。
狄公传命将肖福汉带上公堂。
肖福汉被带上公堂便立即跪下。狄公见他老实忠厚,衣着朴素,不由先三分怜悯。
“肖福汉,你女儿纯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冯老爷已经裁断,本来我毋需再多此一举,只是我见案卷上有几处疑点,不由想多问几句。看来具结此案尚要些时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本堂理应替你作主,拿获真凶,为纯玉小姐雪耻复仇。如今你先下堂去。”
狄公传命仵作上堂。须臾仵作上堂,叩见狄公。狄公问道:“肖纯玉遇害后是你验的尸吧?”
仵作恭敬答道:“禀老爷,那肖纯玉之尸正是在下检验的。”
狄公道:“如今你且将肖纯玉的形体表征禀述一遍。”
仵作点头,禀道:“肖小姐个儿高大壮硕,手足胼胝。看去十分健康,并无形体缺陷。”
狄公问:“你可曾留意过她的指甲?”
“禀老爷,在下仔细观察过肖小姐的指甲,前任冯老爷对她的指甲也十分注意。他指望死者的指甲缝里会留下一点杀人凶犯的线索。然而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便知是个常年操劳家务的姑娘。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并未留下一点可疑的痕迹。”
狄公点点头又道:“死者系被掐扼而死,我想她颈项的青紫瘀斑间必有凶犯的指甲印留下。”
仵作略一思索,答道:“那凶犯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进皮肉不深。然而我见有一处破了皮。”
狄公道:“你须将这些细节补填到验尸格目上去。”
仵作点头退下。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王仙穹带上堂来。两名衙役一声答应,立即将王秀才挟上了公堂,按倒在光光的青石板地上。狄公见王仙穹虽广颡丰颊,眉清目秀,却脸色灰白,神情滞呆,胸脯干瘪,背微微有点驼。一眼便知是个寒窗下苦读的书生。狄公还注意到他的左颊上有好几条伤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头来!好一个玷污孔门的败类,礼义廉耻、圣人教诲都抛闪到一边,偏行那等卑污腌脏、礼法难容之事。奸污一个幼稚无知的女子还不算,竟还敢大胆行凶,坏人性命。国法刑律,昭同日月,你理应明白此等罪孽,该当何罚。本堂本当朱笔一圈,拟了死刑,发下监候。只是还想就你供词中的几个可疑之点再行核实。今日问你之话,须—一照实答来,不得半句有虚,免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将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摊开案卷,问道:“王仙穹,你在供词中说你十七日早晨酒醒时躺在一幢旧宅的废墟之中。你如今将此段情节复述一遍,说清楚那废墟周围是何等样子。”
王仙穹颤抖着声音答道:“小生是个读书之人,还要巴望个出身的日子,怎肯干犯法杀人的勾当?纯王小姐与小生情投意合,私约终身。小生怎会坏她性命?望老爷明鉴。老爷问话,小生断不敢有半字之虚。十七日凌晨,天麻麻亮,太阳尚未出来,朦胧之中我见周围都是断垣残壁,荒榛荆棘。这景象小生记得最是清楚。当时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行了几步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闪,便又跌倒在砖砾堆上。荆棘的芒刺撕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腿胫都扎破了,出了不少血。当时我也不曾感到疼痛,心里只惦念着空空守候了我一夜的纯玉,心中懊悔万分,很是负疚。”
狄公道:“体要胡扯到纯玉!你且将衣衫解了扣,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痕。”
两名衙役上前来,不由分说,左右掣定王仙穹,另两名衙役即动手撕剥下他的蓝布旧袍。王仙穹初审时被冯老爷三十棒打得屁股鲜血淋漓,如今尚未收愈,污血粘在衣袍上,故一时痛得声声惨叫。狄公慌忙止住衙役,就已经裸露的胸口、背脊、胳膊处细细察看了一番,果然有好几处划破的血痕。
“王仙穹,你声称与纯玉的苟且行止只曾被龙裁缝一人撞破。你能断言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么?你们俩里应外合,鬼鬼祟祟,岂知就未被过路的人撞见过?”
王仙穹哭丧着脸答道:“回禀老爷,小生犯此等行止,礼法不容,只是一时邪念难抑,心中也委实知道利害。故此十分的小心,每回都是深夜之后才敢去与纯玉约会。那半月街幽暗狭仄,夜间除了更夫并无闲人行走。即使遇有过路行人,也可向暗隅暂且避过一时,故一向不曾泄漏机关。再说,那时纯玉自己站在窗前接应,见有可疑声影便打唿哨报知……”
狄公皱眉叱道:“好生恬不知耻!竟如同个窃贼一般。你再细细想想,曾否有过引动你生疑的迹象。”
王仙穹转着眼珠想了半晌,乃开口道:“记得半个月之前,那夜我溜出龙裁缝铺子的后门,正见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悠悠行来,我躲过一边,等他们慢慢走过。一直见这两个更夫走到半月街尽头的那生药铺子门首,我才穿出小巷来到纯玉闺楼的墙下。我刚待拍手递讯给纯玉,要她放下布条。猛听得身后不远响了一声更夫的梆子声,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身子贴在墙根,不敢动弹。梆子声停了,一个更夫模样的人在墙下探头探脑。我以为他发现了我,正要报警,但他却摇摇晃晃又离去了。他显然没有看见我,周围于是一片寂静。我猜想兴许是一位落了队的更夫。那夜我在纯玉房中呆到五更鸡鸣再爬下来,并未露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