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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华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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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的时候,我们都这样子掩饰过去。
  中川似乎认为这种做法并不好,从来不和我们一起隐瞒植物。不过,中川也没有向护士告发,只是不断地想说服我,把这株会唱歌的花展示出去才对。
  我把花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被阳光照射着的时候,少女似乎很快乐。虽然不很清楚她究竟是不是在微笑,但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快乐感觉。那种快乐都蕴含在哼唱的歌声里,虽然那永远都只是同一曲旋律,却将少女的心绪传递给病房里的每一个人。
  病房里的床,总会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要躺在床上,看着病房的天花板,至今为止自己所见过的、所感受到的东西便会一件件在头脑中苏醒过来。即使不愿意,也没有任何方法抗拒。
  不知道是因为精神不振,还是因为医院特有的气氛,我所回想起的全都是艰难悲苦的事情。孩提时代自己做过的错事一件一件闪过自己的脑海,后悔与罪恶的情绪填满我的心扉。列车事故发生当时的地狱般的世界,也会在不经意间突然跳进我的脑海,让我朝着不祥的黑色深渊越滑越深。
  但是,在有着少女脸庞的花朵来到病房之后,原先的生活渐渐起了些微变化。透明的歌声荡漾在病房里,让病房不再像是一个四方的箱子。一闭上眼睛,我的眼前便显出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仿佛连浑浊的空气都被净化了一般。没有一丝污秽的哼唱,如同故乡吹来的清风似的。
  阳光照耀下的少女,在歌声中载入了浓浓的感情。她像是因为歌唱本身而快乐着,因为能够歌唱而幸福着。叶子感觉到阳光的照射,让她有着非常快乐的心情。
  凝视着她的脸,偶尔会发现她在薄薄的花瓣中眨眼睛。呀不,那也许不应该叫做眨眼,因为她的眼睛根本只是睁开了很小很小的一点。但即使如此,那也是在明白无误地宣示着她的生命。
  少女的存在是确定无疑的。可以想象,花盆里生长的不单单是植物,更是怀有感情的人类。蕴含在歌声中的喜悦,正是少女将全部的感觉都向世界敞开,全心全意生活着的证据。满是怨气的灰暗病房中,仅仅因为有了少女的盆栽,便被笼罩在一股明媚灿烂的生气中了。
  似乎少女自己也知道,病房里除了她,还有其他的生物存在。
  “喂。”
  只要春树朝花喊一声,少女便会立刻停止哼唱。虽然从表情上几乎看不出她听到有人在呼唤她,但看上去就像是在把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的样子。我们当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够理解语言,但只要对她说话,她似乎就会变得很高兴,歌声中蕴含的感情也会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少女的歌声唤来了希望,除去了病房里的绝望,就像黑暗中生出了一抹光明一样,仿佛从歌声中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搭在被沉重的苦闷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肩头,默默地说着“没关系”。本没有希望的不安的心灵,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宁的寂静之中。
  春树开始变得愿意讲述出院之后想去做什么事情了。那些事情一件件写在纸上,足足写了好几页。写着那些的时候,春树的脸上显出迄今为止从没有过的笑脸。
  春树有时也会闭上眼睛光着脚在医院的走廊里玩耍。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将走廊分割成光与影的片断。春树闭着眼睛,用脚底感受走廊地板上微妙的温度差异,沿着光与影的界限行走。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睁开眼睛,微笑着朝着我招手。我们不知不觉变成了朋友,经常会对医院的饭菜发表各自的看法。
  测量体温的护士来的时候,春树便会哼唱起来,我则急急忙忙地把花藏起来,从窗台上把花盆拿下来,放到病床和墙壁的夹缝里。少女的头在茎秆的顶端摇晃着,虽然只有手指尖大小,可是茎秆实在太纤细了,看上去总觉得承受不住头部的重量似的,不由得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折断了。
  护士对于春树生硬不自然的哼唱露出讶异的表情。她走了之后,我们对望一眼,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全都大笑起来。
  中川不吸烟了,大约是因为顾忌到少女的缘故吧。没有和护士闲聊、或者没在看书的时候,中川常常凝望着少女的盆栽,眯着双眼,一幅很陶醉的样子,聆听着少女的歌声。中川并没有像春树那样向少女说话,但少女似乎也知道中川的存在。也许是她的叶子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或者光影的变幻了吧。
  在歌声的陪伴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有一天,里美又一次提着纸袋来探病了。那时候春树刚好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中川两个人。
  “气色不错了嘛。”
  看着我的脸,里美微笑着说。这时候少女没有歌唱,静静地隐藏在病床下面。我想,即使对于里美,也不能轻易泄漏少女的秘密。
  “今天也有信给你。”
  里美伸手从纸袋里拿出了白色的信封。又是从故乡的父母那里来的。我接过信封,拆开来去读信上的内容。是母亲的笔迹。
  “好像是要我回故乡去。”
  这封信上写着让我回到自己的故乡。故乡到处都是绿色的树林和田野,对于受伤的心灵能有一些安抚的作用。
  “其实就是要我回家吧。”
  “不想回家吗?”
  我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病房里一片沉默。那是苦楚沉重的沉默。
  “我来之前,你母亲曾经托付我,让我说服你回去。”
  里美低声说。
  “我不会回去的。妈妈对我的爱人说了什么,你也应该知道。那些言词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对我和我爱人极大的伤害。”
  “你离家出走之后,你的母亲就已经很后悔了。没有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陪在身边的呀。”
  突然,钝钝的痛楚侵袭了我的大脑。里美的话刺痛了我的良心。我在让生我养我的父母悲伤,如此的念头牢牢攫住我的头脑。可我还是对里美说,
  “我不打算回去……”
  我不能回去。跪在父母面前低头认错,这是对于死去恋人的背叛。
  里美露出悲伤的表情。
  “你的母亲对我很好,我很想你们能够和解……”
  里美站起身,打算回去了。
  “还会梦到那场事故吗?”
  我从床上支起上半身,她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怜的东西,对我说。
  “……最近没有。”
  “幸存未必幸福啊。”
  她推开病房的门,正要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候,从我的床下,少女的哼唱声响了起来。
  里美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带着一脸的迷惑扫视病房。她没有找到音乐的源头,便侧着头仔细听了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地读书的中川,忽然哼起了歌。中川大约是个彻头彻尾的音乐盲,又是第一次哼唱歌曲,走调走的一塌糊涂。中川装出本来一个人自娱自乐却被他人发现了的样子,当里美的视线落到他这里的时候,便抬起头,张开嘴,露出金灿灿的假牙,朝里美笑了笑。
  里美对中川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走了出去。
  歌唱的少女之花,怎么看也不会看够。浇水、晒太阳,我们三个人很小心地养护着她。
  任何一本图鉴上都没有记载这种带有人类脸庞的花,即使是博览群书的中川也从没有听说过。春树说,有可能是某处外国引进的品种,但看少女的肤色,明白无误地显示着是黄种人。
  少女哼唱的歌总是同一个曲调,好像她只知道这一首歌似的。歌曲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不过是很容易上口的旋律。简单的节奏,很快就可以记住,又像摇篮曲似的,是能令人心神安定的音乐。
  少女究竟怎么知道这首曲子的,是一个不小的疑问。中川说,可能是少女与生俱来的,就像花瓣的颜色、形状、花的寿命一样。
  “别说了!”
  春树抱着胳膊扭过头去。少女也有寿命,也会变得不再唱歌吗?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到这时候,中川也已经再没有要把这株植物公诸于世的念头了。
  然后,是某个夜晚。熄灯的时间已经过了,医院里静悄悄的。护士在楼里巡视着,看看有没有不关灯、还没有休息的患者。
  我坐在病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头脑中各种各样的事情交织在一起。我又想起里美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带来的书信和书信上的文字一行行在我的眼睑里苏醒,将我睡眠的努力全都抵消的无影无踪。
  我又想起了少年时琐碎的事情。
  母亲扔掉了我最喜欢的钓鱼竿。的确,在旁人的眼里,那确实是一根陈旧的钓鱼竿,可是我用它不知道钓上过多少条鱼,在那个时候,对于我来说,整个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根钓鱼竿了。我愤怒地指责我的母亲为什么要扔掉它。
  “那根钓鱼竿已经坏了,会伤到你的。”
  母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做了一件坏事。
  第二天,我考虑着要向母亲报仇,也要把她最重要的东西扔掉。但是首先我需要知道什么东西对她最重要。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忍着怒气,装作很平静地问。于是母亲这样回答我。
  “我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你哟。”
  这也许确实是一件蠢事,但那句话却在少年的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从这句话里,我感觉到自己是被深深爱着的。
  所以,变成现在这样的状况,让我的母亲痛苦悲伤,是我很不愿意看到的。离家出走,那是对父母的背叛。我是在玷污他们的爱。但是,至今我还对母亲怀着怨恨,这也确实是事实。
  我不知道怎样做才对。听从里美的恳求并不容易,对于同母亲的和解,我有着强烈的抵触。也许一看到我的脸她就会怒吼起来吧。那样也许会导致再也无法挽回的决裂。
  而且,仅仅因为父母的难过,就有对我指手画脚的权力吗?
  忽然,黑暗的病房里,中川的病床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川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一声。
  “哈,还没睡啊。睡不着的话,来点酒怎么样?”
  中川从床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瓶。我终止了令人窒息的思考。母亲的事情还是不去想了吧。我接受了中川的邀请,把自己的床向旁边移动了一点儿,把床和墙壁之间的距离腾的大了一些。这样一来,就可以朝着窗户的方向坐下来了。
  我们并排坐在窗台上,往茶碗里到了一点酒,围着窗台上的少女花盆放着。中川把睡衣的衣襟敞着,盘腿坐在床上。
  听到响动,春树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凑到我的床边问我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在喝酒啊。”
  看上去春树对喝酒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坐到了我的床边。
  “是啊是啊。”
  我和中川都点点头。
  灯都熄了,只有月光透过静悄悄的病房的窗户照射进来。有着少女脸庞的植物在月光下映的发白,发出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细如绢丝一样的黑发垂过她的脸颊。
  我们久久地凝视着她,谁也没有说话。云朵遮住了月亮,周围一片黑暗。过了许久,云朵飘开,月光再一次撒落下来,消失的叶影又一次变得清晰。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三个人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这是个透明寂静的夜晚。
  忽然间,我发现中川的脸上流过两行泪水。我不知道原因。我也没有去问原因。
  我只知道,在我们各自的心中,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苦痛。
  三
  有个名叫相原的护士,不胖不瘦,是个很开朗的人。相原很年轻,从接待病人到事务处理再到洗涤衣物,什么事情她都做。她有一张红红的脸庞,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响。
  中川很喜欢这个护士。从入院的时候起就不断向她打招呼,想办法吸引她的注意,最后弄得她都没办法工作,据说最后甚至都惊动了年长的护士长,才让中川收敛了一点。
  那时候我和中川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着话,正巧相原从眼前的走廊里经过,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小宝宝。
  “谁的孩子?”
  中川招呼了一声。相原看到我们,怔了一下,然后向我们坐的地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像是不想吵醒孩子似的。
  “是楼上的住院病人。”
  我们凑过去看小宝宝的脸,相原略略弯下腰。这个孩子还很小,眼睛微微闭着,好像一直在睡着,头发好像还是胎毛,小小的鼻子只有指尖大小。
  稍稍站了一会儿,相原护士要走了。中川问她临走之前能不能让自己抱抱孩子。相原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孩子传到中川的手上。
  中川轻轻摇晃着睡梦中的宝宝,一边自然而然地哼唱起那一曲旋律。我看到这个孩子就联想起了盆栽中的少女,中川大约也是一样的吧。
  “啊,这首歌……”相原很吃惊地看着中川,“你们怎么会哼这首曲子?”
  我和中川对望了一眼。
  “你听过我们哼的这首歌?”
  相原被我们一问,突然停住了口,后悔似地点点头。
  “……大约一个月以前,楼上住院的一个女孩经常哼这首歌。”
  她说起那个女孩的时候表情很复杂,说话的语气也很沉重,似乎并不想对我们说这些。
  据相原说,那个孩子叫做柄谷美崎,十八岁。美崎住院的时候,相原护士经常和她说话谈天。
  “医院后面有一片杂木林,里面有一条小路。路上有一棵大树,她最喜欢坐在那棵树底下。刚才这支曲子,经常能在那里听到她唱起。”
  相原第一次见到美崎,也是在那个地方。
  “那个孩子……”我说,提出了那个最初的问题,“那个女孩已经出院了……?”
  相原护士沉默着,避开了我的视线,似乎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这时候中川抱着的孩子醒了,开始哭起来,中川不得不把他重新交还给相原。
  “一个月以前,去世了……”
  相原犹豫着说了最后这一句,匆匆离开了。
  那天晚上,恰好是相原护士值夜班。这是中川打听到的消息。深夜,我们三个人都没有睡,守在各自的床上等待相原拿着手电筒进来巡视。
  因为总电源被切断了,病房里黑漆漆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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