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罗双胞胎之谜-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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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的基本天性是使这个世界免受无形杀手泛滥之灾的唯一因素。犯罪意识的复杂性也是它最大的弱点。指给我一个所谓「聪明的」谋杀者,我就还你一个已注定要死的人。
——路易吉·佩尔萨诺(1928)
1 燃烧的箭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被晒得像烤箱里的面团,它时隐时现,盘绕在山腰两侧,像是有人兴之所致贴上去的。地表在炎热的阳光下龟裂开来,宛如褐色的玉米面包发酵后膨胀无度,到了极限,又不知什么原因缩成了一团,形成了许多特别毁轮胎的车辙。为了让偶尔驶上这条倒霉路的驾车人体会到更多的刺激,这里频繁的上下,左转右拐,时宽时窄,高低不平,可说得上是险不胜收。大量扬起的尘土里,每一颗沙粒就是一只残忍的蝗虫,似乎都想在这些缓缓爬上来的肉身上咬上一口。
由于感到刺痛的眼睛上架着一副带斑点的太阳镜,布帽压得很低,埃勒里·奎因先生变得认不出来了,亚麻布夹克衫的褶皱里已积满刚走过的三个县的尘沙,身上全是脏污汗腻的感觉,他弓着脊背,全心全意地扑在快散架的杜森伯格车的方向盘上,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要和眼前的道路拼个你死我活。从塔基萨斯到现在这个山谷的40公里的生路陌途上——这里也还只是正式的出发点——他不断地诅咒这每一个转弯;弄得这会儿嗓子都哑了。
「你自己的错,」作父亲的恼怒地说,「你还说山里肯定会冷!天哪,我觉得就像是有人用砂纸把我浑身上下打磨了一遍。」
用一条灰色的短头巾照阿拉伯人的式样把头裹起来抵挡尘土,警官心里的不满已压抑不住,比如说这路况,每驶出50码远必有一次剧烈的颠簸。他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动、呻吟,沉着脸瞥一眼堆在后面的行李,再看看被甩在身后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他颓然倒在座椅的靠背上。
「不是跟你说过么,应该沿着山谷的小路走?」他动作夸张地朝窗外指了指,「我是这么说的,『艾尔,听我的——进了这该死的深山,说不定会碰上什么样的路』。这话我说过的!可你不听,非得来个夜探险路,想学人家探险大王,学谁,那个倒霉的哥伦布吗?」警官略做停顿,又抱怨了一句他不满意的天气状况,「固执。就像你母亲一样——愿她安息!」他匆忙加上后面这一句,表明他毕竟是一位敬神的绅士,「好啦,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埃勒里叹口气,瞥了一眼前方之字形上升的道路。天空正以很快的速度变成柔和的紫红色——这倒是个有着诗情画意的地方,他想,如果身边不是坐着这位因疲劳、闷热和饥饿而牢骚满腹,变得根本无法理喻的老父亲的话。与山谷毗连的山脚下的确是有一条诱人的路,有成排的树,似乎应该有荫凉,但是,他悲观地想,真跑过去,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
杜森伯格车在沮丧的气氛中继续颠簸向前。
「还不光是这个,」奎因警官的话还没说完,发红的眼睛在头巾下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整个假期也这么毁了。一路上全是麻烦,一个接一个!除了让我闷热就是让我心烦。真见鬼,艾尔!所有这一切让我心烦透顶。把我的胃口也毁了!」
「我的胃口倒还没毁,」埃勒里叹息道,「现在我能就着法式炸皮垫和汽油吃下一条古德伊尔轮胎,我都快被饿瘪了。咱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蒂皮斯。美国某地。我只知道这么多。」
「好吧,蒂皮斯。这不是很有文学背景的地方吗!让人想起被山火烤焦的鹿肉……哇,那头鹿叫什么来着,杜塞!不,应该是黛西,对吧?」
被颠得东摇西晃的警官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这已经清楚地表明,他认为儿子说的完全不对。
「好啦,好啦,爸。别在意了。开车出来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是免不了的。你这会儿想要的不就是一瓶蒙特利尔产的威士忌么,你这变节的爱尔兰人!……你瞧,我说的不错吧?」
他们在上坡时停在了一个转弯处,拐了多少个这样的弯已数不清楚,为什么单在这里停下,埃勒里自己也说不清。托木奥克山谷已被留在了几百英尺之下,下面那片有绿色植被的平台地早已被紫色的雾气笼罩,这股似雾又似云的紫色给人一种感觉,它是被某种巨大而炎热的猛兽搅动起来的。像蛇一样盘绕山间的一条条灰色的道路在雾气中半隐半现。看不到任何光亮灯火,也没有住家的迹象。
头顶上的天空也开始被雾气弥漫,太阳像切成片状的甜瓜,正在向山谷后面沉落下去。十英尺外就是道路的边沿;没有缓冲,陡峭地通向山谷下面的绿地。
埃勒里转过身来向上望去。高耸的箭山分明是由苍松翠柏和矮灌木丛构成的一幅织锦,颜色上极富深浅的对比。尤其是那茂密的树冠,紧凑得像布面一样,没有一丝缝隙。
他再次启动杜森伯格车:「快熬到头了,」他轻笑着说,「感觉好多了吧。要不要去领略一下,警官!很不错的——完全是原始的大自然。」
「对我来说,过于原始了。」
转眼之间降临的夜色笼罩了他们,埃勒里打开了车前灯,两人都陷入沉默中,四只眼睛只顾盯着前方。埃勒里在出神,而老先生的闷气也还没有生完。前灯照亮的路面上有些奇怪的烟雾,一团团地舞动着,打着旋迎面扑来。
「咱们是不是该到了?」警官在黑暗中眨着眼睛咕哝道,「现在正在下山,对不对?或者这是我的错觉?」
「时上时下,」埃勒里的声音也不高,「越来越热了,对吧?塔基萨斯加油站的那个大舌头壮汉怎么说的,离沃斯奎瓦有多远?」
「50公里。塔基萨斯!沃斯奎瓦!噢,天呐,这些拗口的地名可真要命。」
「是不那么浪漫,」埃勒里也咧了咧嘴,「可你也领略到印第安人的词源学之美,不是吗?这倒挺有意思的。我们美国人出国访问,不是也对『外国』地名的发音叫苦不迭么——利沃夫、布拉格(现在知道了吧,Praha不念布拉哈,而念布拉格)、布雷西亚、巴尔德佩尼亚斯,还有我们熟悉的英国的哈里奇和莱斯特郡。还有那些单音节的字……」
「嗯,哼……」警官有意无意地随口答应着;同时还在不停地眨眼睛。
「……也可以拿咱们国内的情况做个对比,比如阿肯色、温纳贝戈、斯科哈里、奥齐戈、苏城、萨斯奎汉纳【注】,诸如此类,不知还有多少。还谈什么传统!是的,长官,红皮人(印第安人)确实曾在这山谷里出没。穿着『皮卡辛』鞋,鹿皮衣,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插上火鸡羽毛。他们的信号火堆冒出的烟雾……」
「嗯哼,」警官第二次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他突然挺直了身体,「看来就在附近,他们又在点火堆了!」
「什么?」
「烟,是烟,你这小子还不明白吗?」警官似乎要离座而起,「就在那里,」他叫道,「咱们的正前方。」
「别瞎紧张,」埃勒里尖声说,「这种地方哪来的烟?也许夜里会有起雾的现象。这山有时也会和人闹些恶作剧。」
「那现在就是了,」奎因警官揶揄道。遮挡尘土的围巾不知何时已从头上滑落。他犀利的目光中已见不到厌烦和困顿。他侧起头来,凝望了许久。埃勒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马上把目光收回,再次紧盯着前方的道路。现在可以肯定是向山谷下面驶去,每降下一英尺,烟雾就会更浓一分。
「怎么回事,爸?」他小声问着,同时也在用力嗅。空气中隐约有种令人不快的辛辣。
「依我看,」警官重新缩回到座位上,「依我看,艾尔,你最好加快点速度。」
「难道是……」埃勒里的声音更低了,还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看样子很像。」
「林火?」
「是的,林火。现在该闻出来了吧?」
埃勒里的右脚在油门上踩下去。杜森伯格向前猛冲。
怨气全消的警官把身体转向车外,把光线很强的侧灯打开,射出的光柱像一柄长柄刷清扫着山坡。
埃勒里的嘴唇绷紧了;话也不说了。
尽管他们所在的位置和时间都该有凉意出现,可空气中却开始充溢一种怪怪的热力。被杜森伯格车撞开的烟雾盘旋飞舞,浓得像一团棉花。这是烟,没错了。而且是干燥的树木和枝叶燃烧产生的烟尘。那些刺鼻的微小颗粒充塞了他们的鼻腔,灼痛他们的肺,令他们咳嗽不止,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左边是山谷,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夜里的大海。
警官挪动了一下身子:「还是停下来吧,儿子。」
「是的,」埃勒里声音含混地说,「我也在这么想呢。」
杜森伯格车喘息着停了下来。
前面是浊浪排空般的烟尘。上方——并不远,也就是100英尺左右——浓烟包裹着的火光已开始显现。下面也一样,不太明显的光亮是阴火,有成百上千处,马上就要连成一片;另外一些摇曳闪烁的已不是阴火,而是长长的火舌。
「正好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埃勒里的声音里也有了怪气,「咱们最好还是掉头。」
「这里还能掉头吗?」警官叹息道。
「我要试一试。」
在这样闷热的黑暗中,这可是件令人提心吊胆的精细活儿。这辆老掉牙的古董车是埃勒里多年前挑选的,根据自己的需要做了些改装,但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跑这么远,这么快,而且是这么难走的路。左打轮,右打轮,前进,后退,在他一点一点慢慢掉头时,脸上开始冒汗,沉重的喘息之间还不时夹杂两句诅咒,同时,警官那苍白的手则紧紧抓着风窗旁的把手,唇髭被热风吹得抖动起来。
「最好快一点,儿子,」警官镇定地说。他的目光上挑,投向箭山黑漆漆的山坡,「我看……」
「什么?」埃勒里喘着粗气问,他正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看火已爬到路面上来了,就在咱们身后。」
「噢,天呐,不要这样!」
就在埃勒里注意向车外看这一小会儿,杜森伯格车却熄了火。他突然觉得想笑。这一切太荒唐了。一个火的陷阱!……警官身体前倾,保持高度的警觉,但却像眼鼠一样一声不吭,这时埃勒里大吼一声,狠狠地踹了一脚油门。车一子猛地向前冲去。
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向下看,整个山坡都着火了。地表上的植被撕成无数碎片,有的地方是阴火,更多的地方已是长长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扩散。整个火场,从他们所在的高度望去似乎并不大,而实际上已有好几公里长,就像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也就在他们沿着坑洼不平的道路急速返回的这一刻,两人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是7月末,全年里最热、最干燥的季节。这里是一片处女林,纠结在一起的树木早被太阳晒干了水分,正是见火就着的时候。宿营者不小心留下的火星,一个没有掐灭的烟头,甚至风中两个枯枝的磨擦都能引火。它们先在树冠下迅速蔓延,然后是山脚,再乘势向上,逐渐燃遍整座山坡。
杜森伯格车慢了下来,又勉强前行一段,蹿了几蹿,终于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
「咱们被困了!」埃勒里在方向盘后面欠起身来叫道,「前后包围!」转眼间,他突然安静下来,坐回到驾驶位上,伸出手去找香烟。他疹人地咯咯笑了几声,「真是荒唐透顶,不是吗?要让火来做最后的审判!说吧,你都犯过什么罪恶?」
「别傻了,」警官厉声呵斥。他挺起上身,很快地左右察看。火已经烧到路基上来了。
「真是多此一举,」埃勒里猛吸一口烟,再无声地喷出来,「还把你连累上。看来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犯傻了……不,别看了,爸,看也没用。没有出路,除非冲向火海。道路太窄,火已开始吞噬上面的树干和灌木。」他又一次咯咯地笑起来,眼睛虽有风镜相隔仍能感觉到热力,脸也苍白得厉害。「最后那100码,咱们挺不过去的。看不见——这条路又七拐八弯的……机会是有,那就是在被大火吃掉之前,乘火箭飞离。」
警官鼻孔张大,一言不发地凝视前方。
「多么糟糕的戏剧性变化呀,」埃勒里费劲地说着,皱起眉头向山谷那边望去,「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我是没辙了。是不是有点庸医的味道。」他咳嗽着做了个鬼脸,把烟头扔出车外,「好吧,结论是什么?咱们是留在这里等着烧烤呢,还是豁出去冲一冲,要不就沿着山梁爬上山顶?赶快吧——咱们的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警官重新坐稳:「好好把握。像以往一样,咱们一定能摆脱困境。出发!」
「是的,长官,」埃勒里咬着牙说。他的目光中充满痛苦,不是被烟熏的那种。杜森伯格车发动起来,「用不着四下里看,真的,你应该明白,」他话语间透出一种怜悯之情,「没有出去的路。这是唯一的道路——小路根本没有……爸,不要再离开座位。用手绢把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我说过了,出发!」老人不耐烦地嚷道。他的眼睛发红,闪闪发亮;就像水洗过的煤块。
杜森伯格车摇晃着向前开去。车身上射出去的灯光也只是把盘绕车身的黄白色的烟雾照得更醒目。埃勒里此时完全是在凭本能而不是感觉驾驶。这无异于拼命,表面看上去他很坚定,实际上他脑子里在急速回想着这糟糕的路面上的每个起伏和倾斜。这里应该有个弯道,接下来似乎有了坡……
现在,他们已开始不停地咳嗽;尽管有风镜保护,埃勒里还是泪流不断。已经饱受各种异味刺激的鼻孔里又有了一种新的怪味,是橡胶烧着后才有的气味。轮胎随着热空气飞腾起来的木炭,在未燃尽的时候又轻轻落在他们的衣服上。
尽管周围全是树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是能听到从山下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救火车的警笛声。一个来自沃斯奎瓦的警告,埃勒里觉得好笑。他们看到了火,救火的人越聚越多,手里拿着水桶、连枷、现做的长柄扫帚,一群群地扑向燃烧的树林。这些人都有过扑打山火的经验。
他们肯定能控制这场灾难,说不定火会自己熄灭,凑巧下一场雨就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