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弦-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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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云离陡喝:“住嘴!”朱于渊亦喝道:“您过去同白泽交好,那是您自己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我厌恶他,也憎恨他,请您再莫干涉我!”
朱云离叱道:“我是你爹,不会害你!今时今日,你就给我乖乖留在这里。记住,华顶台上无论发生甚么事,都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朱于渊怒道:“两个多月来,您沉默寡言,终日闭门。我本以为您已痛下决心,要抛开纷扰、忘却前尘,谁知您居然还是如此固执……爹爹,您且瞧瞧,倘若……又何至于……”
他猝然住口,悲痛的眼光投向供桌上那“先室杜氏闺名息兰升西之莲位”十三字。朱云离浑身一颤,亦跟着他望了过去。那十三个字依旧静静呈于佛烟缭绕中,蓦然之间,烟雾飘浮。杜息兰的音容笑貌,恍惚中却历历在目。
朱云离低低唤道:“息兰。息兰。”他的嗓音益发暗哑,朱于渊哽咽着道:“爹爹……”朱云离忽地止住了呼唤,复将目光转向儿子:“渊儿,你可还曾记得,当初在千佛山时,无论情势如何,白泽都始终没有伤害过你?”
朱于渊道:“没错。但他与您是同盟,就算念在您的情面上……”朱云离表情沉肃,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不只是为了那些。”
朱于渊眼见窗外日色越来越高,他冷汗涔涔而下,低声求道:
“爹爹,我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天台第二脉传人。青霖说他终非江湖中人,游心甘愿随他避世而去。翼师兄远在别处,青露又无执掌之念。此事了结之后,天台派的未来,恐怕得由我去承当……我与白泽之间,绝不可能再相安无事了。”
他注视着朱云离。再度恳求着:“爹爹,放我出去吧。您不是一直对继承天台派之事耿耿于怀么?如今我已满足了您的夙愿,只待今日事毕后,过去恩怨都将一笔勾销。您。我,母亲亦可以终日长相伴……”
朱云离扬眉质问:“渊儿,你如此心切,恐怕不只是要替阿唐复仇、要替天台派争光吧?你还记挂着穆青露。你不放心让她去面对白泽,是不是?”
朱于渊愣了一愣:“我……”
朱云离疾道:“说到底,你终究舍不下她。怕她会再次被白泽伤害。唉……渊儿啊,古往今来,最易受伤害的,总是那用情最深之人。穆青露并非你的良配,渊儿,你……”
朱于渊猛地抬起眼,沉声道:“爹爹,您猜错了。”朱云离问:“我如何错了?”
朱于渊目中骤浮起一层悲伤,他低低说道:“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我同她,是绝无可能的。何况……这一路走来,我与她已渐行渐远了……”
朱云离定定瞧着他。朱于渊收起悲哀之色,又轻轻地道:“若说我毫不担心她,那自然是谎话。但我想要迎战白泽,却并非全然因为她。”
朱云离漠然而问:“那又是因为甚么?”
朱于渊道:“因为……有很多原因。爹爹,我虽然涉世不深,阅历更浅。可是,在行走江湖的短短过程里,我却学会了一些东西。每当望着《登善集》这三个字时,我总会想,人生于世,就该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行善者,应受善报;而行恶者,就该自吞恶果。爹爹,人们常说‘举头三尺有神灵’,我不相信有神灵,但我相信,世人的眼睛,皆是雪亮的。”
朱云离沉默着,没有说话。朱于渊目光闪动,又继续说道:
“白泽身世悲惨,他怀念亡母,无法原谅杀害她的人,那些我都能理解。可是,他为了复仇雪恨,却不惜牵连大量无辜之人,那种行径,却是无法原谅的。像白泽这样的人,若任他继续混迹江湖,受害者便会越来越多。他今日既然来了,天台派便定会留下他,不一定是诛杀,但绝不能再容他如此横行于江湖……”
朱云离蓦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似自言自语,喃喃地道:“留下他?……以白泽的性格,谁侮辱他,便是他的宿敌。他纵然一死,也必拼命,绝不肯被留下的……”
朱于渊急急说道:“不管如何,我都该去尽力一试。爹爹,大丈夫活在世上,应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我若对白泽避而不见,那么恐怕将来直到临死,我都是难以心安的。”
朱云离凝视着他,目中似有动容之意,可他沉吟了半晌,却又缓缓地道:“渊儿,我并非不懂情理之人。你的心情,我全明白了。可是……对不住,我仍然不能放你出去……”
朱于渊颓然,喝道:“为甚么?!为甚么啊!”
朱云离却慢慢立起身,一步步挪到他身边,在挨着他的另一张椅中坐下。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朱于渊的手背,瞧着他又悲又怒的神情,淡淡地说道:“你莫急,急也没用……渊儿,今天的时机不错,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朱于渊大声道:“不!时辰快到了,来不及了,您放我走,我明天再来听故事,行吗?行不行啊?!”
朱云离倏然出手,封住了他的哑穴。朱于渊瞠目而望,额上青筋根根绽起。
朱云离却恍若视而不见。他依旧轻轻拍着朱于渊的手背,神情居然变得很温和,像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在安抚着年幼而躁动的孩子。他低低地,柔声说道:
“很久以前……嗯,真的是很久很久了,距离现在,大约已有九十多年了……”(未完待续。。)
第240章 同根生(三)
…………
日色渐高,花木茎茎分明,连黛青石缝中幽细的春草都历历可数。华顶台上深竹积翠,台下峭石飞泉,风雷声昼夜不歇。临崖处有一危亭,亭中空寂无人,亭前空地上有长长的青石几案,案旁有座椅,案中有酒食,疏逸竹影投于桌案之上,素瓷碗盘映着青石,一切仿佛皆具灵性,都在静静守候。
乱峰轮廓在阳光下益发清晰,辰时转眼已经过了。
远近诸峰中,渐有人头攒动,却都无法再近前来。有栖鹤被层层叠叠的观客惊起,昂首长唳,排云而上,从华顶台前飞过。江湖看客们摩肩接踵,竞相在山中寻觅着视野最佳处,不时还可听到彼此间好奇而急切的询问声:
“时辰差不多了罢?”
“没错,约定的是巳时。”
“那为何华顶峰上还空空无人?”
“他们到底会不会赴约?莫非有人退缩了……”
蓦然之间,有人长长地“嘘”了一声。众看客顿时安静下来,一齐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却见那通向华顶之巅弯弯曲曲的山道中,远远地出现了一条身影,那身影正自下而上,拾级而来。
看客们全都安静了,霎时鸦雀无声。他们用力睁大眼,想看清那人的体态形貌,却因相隔太远,终只能望见大概。那人身著白衫,步履从容,行走在仙石莓苔之间,他脸上覆着的,正是一张莹白色的面具。他静静地沿阶攀登,离华顶台巅越来越近。
看客的话声在诸峰中悄悄响起:
“白泽!那就是讳天首领白泽——”
“他终于还是来了!”
“听说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果然……”
窸窸窣窣的语声又渐渐平息。对面的白色人影已经来到了华顶台前。岩壑中的草树,仿佛皆用水墨泼成,而水色墨影里,忽有天台派弟子身形闪现。片刻后。白泽更不回首,只在两名天台派弟子的注视中,又缓缓登台而去。
…………
朱云离依旧握着儿子的手掌,他的声音依旧轻慢而柔和:
“九十多年前,洪武四年的炎热夏季,有一个孩子呱呱堕地了。他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因为他……出生于帝王之家。可是他与古来的帝王们也有些不一样,因为他在家族中的排行,只是第十二位……”
他移目向窗,注视着外面丛丛碧树琼花。又低低地说道:“太子之位,早在他出生前三年就已立下了。因此皇权便同他没有了关系。幸好,八岁那年的正月初一,他有了自己的封号。他被称作——‘湘王’。”
朱于渊手背上的血管在不断跳动,他无法行动,亦不能开口,只能用眼神无声地抗议着。朱云离却没有瞧他,只自顾自说了下去:
“这位被封作湘王的孩童,姓朱。单名一个‘柏’字。洪武十八年,仅十四岁的他离开了京城,来到自己的封地——遥远的荆州。他在荆州慢慢成长着,高高在上的王座离他亦越来越远。在旁人眼里。湘王朱柏不仅相貌俊美,而且聪敏好学、文武双修。他精于诗文书画,曾开景元阁,招贤纳士。颇有经国之志;同时,他又精于骑射,武艺精湛;他年少志高。喜好谈兵,更有军事经略之才。
“他多次参与平叛,曾力克不愿安分的元人降兵。他虽出身高贵,却极热衷于江湖之事,不爱同朝中权贵来往,反而结交了很多草莽豪雄……渐渐地,湘王朱柏到了成家的年纪,而他的婚姻当然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
他略略停了一停,瞧向朱于渊,朱于渊却心不在焉,神思似已游往太极。朱云离并不以为意,只稍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掌,牵回他的思绪,又继续说道:
“王族指配给朱柏的妻子,乃是将门之后。不过,那姑娘性情却很柔顺,夫妇之间彬彬有礼,在外人看来极为恩爱。他的妻子替他诞下了两名漂亮乖巧的女儿,可是,却始终没能生下男丁。在世人眼里,这算是湘王夫妇间唯一的遗憾吧。”
说到这里,他却笑了一笑,隐有讥嘲之意,又缓缓地说:
“可是,从无人知晓,湘王在私下里,却曾与一名浪迹江湖的女子情投意合、互相倾心。他身属王族,不能与她通婚,湘王被指婚后,二人陷于深深的痛苦中,却又无可奈何。湘王禀性爽直,不愿隐瞒,在与妻子拜堂成亲的当夜,便将一切和盘托出。王妃亦是性情中人,垂泪听完后,竟没有怒意,反而大为怜悯。从此,那名江湖女子成了湘王暗中蓄养的外室,而这件事情,除却他们三人之外,再无旁人晓得。”
朱于渊的眼神慢慢游移回室中,仿佛也被朱云离挑起了一丝好奇。朱云离不疾不徐地说道:
“有一天,湘王的外室,那名江湖侠女,怀上了他的孩子。十个月后的某一天,瓜熟蒂落,她在王府之外,秘密地替湘王生下了一个儿子……”
…………
飞瀑流泉在白泽身后垂落。他修颀的身影与细细竹影一起,被斜斜投于香草冷石中。遥远的海面有白云生起,他每踏出一步,亦飘逸如云。他在四周群山的众目睽睽中,缓缓沿华顶台的空地向孤亭走去。他在青石几案旁驻足,没有入座,静静地瞧着长桌的另一端。
长桌另一头的石椅中,不知何时,已端坐着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青衫少年。少年仪态温文、目光平和,但朴素的衣着中却隐隐流露出一股气势,华顶台下万事万物,仿佛都神不知鬼不觉地笼于他掌中。
白泽与那青衫少年的目光越过长长石桌,越过一道道素瓷碗杯,在半空中相遇。青衫少年忽尔微微一笑,站起身,浅浅作了一揖。他的声音清朗又悠扬:
“白泽教主。”
白泽慢慢抬起手,轻轻按在玉笔上。他的声音依旧嘶哑怪异,他淡淡地问道:
“穆青霖?”(未完待续。。)
第241章 同根生(四)
…………
朱云离依然在平静地讲述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湘王朱柏的父亲,也就是大明高皇帝,日益年迈。很久以前,他便将嫡长子立为太子,可是,不曾料到,嫡长子却在洪武二十五年因病先他而去。按照惯例,便该改立皇长孙为太子的,可是皇长孙早在洪武十五年便夭折了。高皇帝思来想去,最终将嫡长子的次子,也就是皇太孙之弟,立为了太子。那位新太子,便是后人口中的让皇帝,也就是建文皇帝。”
朱于渊默然而听。朱云离脸色却有了些细微的改变:
“本来这些事情,与远在荆州的湘王是没太大关系的。可是……湘王在离京去封地前,一直因天资聪颖,深受高皇帝喜爱,更在不知不觉中,曾经开罪过一些人。”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略略上扬:
“湘王八岁时受封,但直到十四岁才就藩。个中因由,一是缘于他年小,高皇帝担心他不能独立生活;二则是为了替他兴建湘王府,也需要一些年月。湘王就藩前,与另几名藩王同时向父皇辞行。高皇帝赐给他们一人一条玉带,并令他们当场佩在腰间。诸王佩带完毕,高皇帝便叫他们转过身子,让他亲眼瞧瞧玉带后头的装饰效果如何。另几名藩王不假思索,都迅速回转身,背对着父皇。却唯有湘王依旧正面而立,只是伸手将玉带反了个向。高皇帝问他为何如此做,湘王只从容答了一句话。”
朱于渊望着父亲,眼中好奇之色渐浓。朱云离的脸色益发沉重,他低低地道:
“湘王说……‘君父不可背也。’”
他轻叹一声,肃容说道:“此语一出,反差顿生。高皇帝大悦,可是却在有些人心里埋下了嫉恨的种子。湘王就藩后,广纳文人贤士。结交江湖豪雄,又爱谈兵论武。高皇帝很喜欢他,他的王府规格也很华丽壮观。这一切,都在无形中渐渐成为了祸端……”
朱于渊凝神而听。朱云离又道:
“湘王二十八岁那一年,高皇帝驾崩,新太子即位,掐指算来,那位新帝,还是湘王的侄儿。然而,这位侄儿即位不到一年。便开始对各位叔父出手了。他罗织罪名,陆续废去了周王、代王、齐王之位,又将他们软禁了起来。至于湘王,自然也难以逃过。”
他叹息着,继续说道:“建文元年,有人秘密上报,说湘王私印宝钞,恐有谋逆之心。皇帝立即下诏,召湘王入京讯问。并且派出得力使臣,集结起武将与兵马,以星火之速赶到湘王封地。倘若湘王敢有半点违拗与拖延之象,先前那几位藩王。便是他的榜样。”
朱于渊蹙起眉。朱云离缓缓地说:
“他们以为一切都会同先前一样顺利。可是……他们却万万未料到,湘王虽外表文雅俊美,但内心性情之烈,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按住朱于渊的手背。继续说着:“湘王闻讯,眼见各路兵马即将包围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