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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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开始痛了,但她痛了三天三夜也没能生下孩子。我们那时躲在浙北一座破庙中,原本就荒僻,况且县城里人都在过新年,一时三刻根本无法请到医生……”
她眼泪一滴滴落在穆静微手背上,又接着说:“在这紧要关头,我痛哭着向姐姐说对不起。姐姐那时讲话已很困难,但她仍说和我同胞姐妹一场,愿意原谅我,但要我想方法帮她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却不必管她性命。”
她痛苦地合上双眼,续道:“姐姐那时已奄奄一息。眼见一大一小两条性命朝不保夕,我万般无奈,没了主意。这时云离说他曾在医书上翻到过一张催产药方,虽用料平凡,据记载却多次奏效,只是药力颇为凶险。姐姐便求他到附近山坡上采了药煎服。直到正月初五夜半,药力发作,姐姐终于也生下一个男孩。只是她身体太虚弱,终究没能挺过去……”
穆静微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如纸。
杜息兰小心翼翼瞧了他两眼,战战兢兢地说:“姐夫,姐姐说,她和你的第一个孩子名字中有个露字,而第二个孩子的名字,她也早就和你约定好了,打算唤作——穆青霖,寓意原野青青、天降甘霖……姐夫,我一直按照姐姐的遗愿,将霖儿照顾得好好的……”
穆静微双眼茫然,似全未在听,只反反复复地道:“胡说,胡说。她不会死,不会。”
杜息兰不及答话,突然,床帏内的朱云离淡淡接道:
“不是胡说。正月初六,杜息桐被我亲手埋葬在浙北一个名叫灵史的小村庄外,当地犹有无字墓碑为证。”
话音甫落,穆静微已纵身跃起,闪电般飞掠至床前。一手扯下帷幔,另一只手掌中金丝晃动,悄无声息直指帐内!
杜息兰连滚带爬惊扑过来,用力攀住穆静微衣角,苦苦哀求:“姐夫!姐夫!”
朱云离一动不动,冷冷地道:“穆静微,你确定要向我出手吗?”
穆静微喝道:“十三弦出手,不见血不收!朱云离,你一再触犯门规,终于惹出惨剧,今日我必定取你头颅,以祭拜亡妻!”
朱云离不惊不慌,冷笑几声:“穆静微啊穆静微,别忘记你虽然死了妻子,但还有儿子呢。你难道不想瞧瞧他吗?”
一闻此言,杜息兰顿时止住哭求。她不发一言,起身端住琉璃灯,来到床前,举灯向床中照去。
穆静微心中一震,定睛望去,只见朱云离正靠墙坐在床中央,在烛光中向自己微微颔首。他虽逃亡多日,衣衫粗陋,足上还缠着绷带,但眼神却犹自犀利,恍若两支钢钉直欲戳穿人心。他素来脸面齐整,此时却已长出胡茬,令昔日英俊的脸庞又平添几分沧桑。
而穆静微的眼神,转瞬被朱云离怀中的一对婴儿吸引。只见两个婴儿各呆一边,小手兀自抓扯大人胸前衣裳。虽然已被惊醒,但也不哭,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陌生客人。
穆静微如遭雷击般后退半步,嗖地一收,丝丝金弦骤然消失不见。
朱云离淡淡一笑:“当年那人赐你十三金弦时,明白说过十三弦‘出必见血,不然不祥’,但如今看来,就算它鸣金空回,好像也没甚么严重后果嘛?”
穆静微却如同没听见一般。他痴痴盯住两个小婴儿,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半晌,他艰难地转头向杜息兰道:
“息兰……告诉我,哪一个……才是息桐和我的霖儿?”
并生莲(三)
杜息兰把灯移得更近,让他看得更清,却转开头去不作回答。
穆静微还想再问,那不知被收于何处的金弦却突然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响,震得他的衣衫和被扯抛在地的大幅床帏都开始抖动不息。
朱云离哼了一声,说道:“那人晚年时,将天台派分为四脉,其中的第三脉融音律和武学为一体。现在那人死了,新任掌门统共四位,第三脉便由你执掌。今夜看来,当初他赐给你的十三金弦果然名不虚传啊。”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穆静微,金弦既为灵性之物,岂能白白收回?你还不快赶紧安抚它们?当初那人剥夺我的继任权,并赐弦给你时,可也曾明明白白说过——当今世上,你是唯一能镇住它们的人哪。”
穆静微一言不发,伸手一抽,刹那间十三弦凭空而出,嗖的缠绕在他臂上。金弦一触及肌体,立刻渐渐紧绷,穆静微素缁色的衣袖上开始渗出一条条血痕。
血痕越来越宽,越来越嫣红,素衣迅速染满朱砂。
弦声渐低,终于缓缓止歇。朱云离在一旁淡淡笑道:“那人若晓得十三弦今日竟然反噬主人鲜血,不知在地府深处又会作何感想呢?”
穆静微收回金弦,不顾手臂伤口,向杜息兰道:
“息兰,我和息桐之间感情有多深,你一直都很明白。如今她人已故去,留给我的只有一双儿女。息兰,请你把霖儿指还给我吧!我明白,过去那么多事端,始作俑者并不是你。所以,我愿意保证——只要你交出霖儿和《流光集》,就必定可以平安离开。”
杜息兰终于转身,烛光映着她红菱般的嘴角,看上去和息桐愈发相像。穆静微热切地看住她,眼角眉梢全是深深的祈盼和忧愁。
杜息兰艰难地开口:“静微,如果我听从,你能也留他一命吗?”
穆静微眉间青气一闪,决然道:“不能!他屡次触犯门派禁令,已经无法再获宽恕了!”
杜息兰一咬下唇,倔犟之色漫进眼眸,再不开口。
穆静微急道:“朱云离身为堂堂男儿,却罔顾师父多年养育之恩,反而重利轻义、数次戕害同门,又怎能不因此付出代价?息兰,他虽是你夫君,但你已满二十二岁,且身为人母,更应明辨是非——息兰啊,听姐夫的话,悬崖勒马吧!”
朱云离脸色一沉,骤然夺过话头:
“息兰!到边上去!”
穆静微怒道:“你!”
杜息兰却低下头,轻轻退了几步,退到圆桌边,垂着头,似主意已定般,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朱云离将眼光一转,剜向穆静微:“想讨价还价,不如直接找我!”
穆静微强自抑住忿怒,道:“你今夜难逃裁决,还有甚么话,一并直说无妨!”
朱云离道:“难逃裁决?呵呵!”
他轻轻扬眉,冷冷一笑,又道:
“姓朱的还有三个月才满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大事未成,岂会轻易交出性命?笑活!——穆静微啊穆静微,论现下武功,我打不过你。但信不信,若敢动手杀我,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得陪同赴九泉!”
一席话说完,朱云离迎住穆静微视线,从容将两个婴儿一抱一举。他居然气定神闲,紧紧揽住婴儿,左右蹭蹭小脸,逗弄起他们来,婴儿格格乱笑。
穆静微怔住,呆立当场!
静默良久,他深深长叹一声:
“息兰,你的孩子,你真舍得吗……”
杜息兰仰起头,漆黑瞳仁中泪光闪动:
“云离若死了,我和渊儿绝不苟活!静微,你知道云离从不开玩笑的……从不!”
穆静微凝视着她,又凝视着那一双浑然不知世事的婴儿,眼中含着极深的无奈和悲哀。半晌,才叹道:
“朱云离,论心狠手辣,天台派上下无人比得过你……罢了!你将霖儿和《流光集》留下,带息兰走吧。只要你们不重蹈覆辙,过去的事我保证不再追究。”
杜息兰面有喜色:“云离,你听!”
“且慢!”朱云离道。
“怎么,你不信我?”穆静微语声沉重。
朱云离道:“天台穆静微重诺重信,世人皆知。我自然也相信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不但想活命,《流光集》我也要定了!”
“你!”穆静微猛然抬头,周身气场一阵爆颤,屋中空气乍然旋动。两个小婴儿感觉极为灵敏,受了惊吓,哇哇地哭起来。杜息兰赶紧把灯放回桌上,坐到丈夫身边,帮着抚慰两个小婴儿。只是她极谨慎,两边一视同仁,拍打安抚竟毫无偏袒。
穆静微见孩子哭了,心中大恸,不敢再动怒,收了真气,一时恨极,说不出话来。
朱云离很平静:“穆静微,今日你显然已无法出手,僵持下去谁也讨不了好。多年来我对《流光集》倾心已久,现下我虽想活命,但也不愿把它和霖儿一同交还,否则一路的辛苦和奔波岂非前功尽弃?——不如我替你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吧。”
他见穆静微不答,兀自继续说道:
“这样,你从两个孩儿中选一个领回去,而另一个则由我带走抚养。《流光集》自然也一同留在我身边。十七年后的今日,我们依旧在此相见。我到时再归还《流光集》,并告诉你哪个才是你的亲生儿子,如何?”
穆静微震怒:“朱云离,你想占尽世间便宜吗?”
他身形甫动。可朱云离动作比他更快,原本抱住孩子的手略一倾,正好压在婴儿们的胸腹之间。他微微发力,两个孩子抵受不住,呛咳起来。
杜息兰和穆静微同时急唤:“停手!”
朱云离不再发力,淡漠道:“你选吧。”
穆静微此时早没了先前在庭院中的从容。他连退两步,看向杜息兰,满目怆然,不知如何是好。
杜息兰惨白着脸,道:“姐夫,求求你,听他的,选一个孩子带回去吧!唯有这样,才……才能保全渊儿和霖儿的性命呀!真的,十七年,只要十七年,我以姐姐的名义发誓!十七年后保证全部物归原主……”
穆静微依然不说话。衣袖早被染成殷红。灯光越来越暗,杜息兰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禁有点焦急,连声唤:“姐夫!怎么样?姐夫!”
她走上前,想扶住穆静微。忽然,穆静微猛地推开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抬手拭去嘴边血迹,大步走回床边,一抬手,渐暗的烛光竟又亮起。
朱云离冷笑:“穆静微,你得到师父的《流光集》,练习其中《拂云诀》才区区六七年,竟已达到以气御自然之物的地步,我好生羡慕!但愿十七年后我能超越这般境界,才不枉我过去离群索居、流离颠沛之苦哪——对了,可想好选哪个孩儿了吗?”
穆静微强忍心中悲痛,定睛看去。只见左边的婴儿正扒拉着朱云离的衣服,饶有兴味地扯衣领子。而右边的小婴儿却不动手,乖乖伏在朱云离胸前,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端详自己。
他和右边那婴儿对视良久,心中一动,便伸出手去。突然,仿佛听到一记轻轻叹息。他蓦地转头向杜息兰瞧去,她却面无表情,他不禁怀疑自己幻听了。这时,朱云离冷冷地说:
“息兰,去外边,别干扰他心神。”
杜息兰咬了咬嘴唇,道:“云离,小心些。”回眸深深望了两个孩子一眼,转身出去,掩上了房门。
穆静微却又迟疑起来。他竭力想看出哪个婴儿长得更像自己,可是婴儿太幼小,他们的母亲又是孪生姐妹,实在难以分辨。
他继续向先前的婴儿伸过手去。可是那婴儿也许是瞧够他了,反而移开了视线。穆静微便想缩手,此时左边本在玩弄朱云离衣领的婴儿忽然一伸藕节似的小手臂,捏住了穆静微的大拇指,“格格格”地笑了。
穆静微心头一暖。他回握住婴儿的小小拳头,也想朝他笑一笑,却发现胸中哽咽,笑不出来。
朱云离倒哈哈一笑:“穆静微,不如就选了他罢?”
穆静微哼了一声,便欲抽回手,小婴儿一把握不住,抬眼望望他,竟然满脸委屈,“啊”地哭了起来。
穆静微闻声,心中一软,长长一叹,再次伸手,轻轻将左边的小婴儿抱了过来。
朱云离淡淡地道:“那么,千佛山,此地,十七年后的今日再见!一路顺风!”
穆静微也不答话,抱住婴儿,按捺下一口气,缓缓转身,步出房门,无语地越过杜息兰身前,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少年游(一)
十七年后。天台山,仙霞岭。
氤氲薄雾浮起在清晨山林中,几个山民在雾里穿行,将雾气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两旁树荫里传来叽叽喳喳鸟叫声,温暖的阳光渐渐从叶间穿进来,驱散了薄雾,将空气洗得干净明亮。几只小鸟见山民们在山溪边停下暂歇,也蹦跳着来到边上,探头探脑去喝水,浑然不怕身边的人。
山民们忙里偷闲,坐在水边青石上聊天。忽然,溪水对面传来声音招呼道:
“叔叔伯伯们,早上好!”
眼尖的山民隔着潺潺流水向对岸回应道:
“呦,这不是崎非吗?一大早背了包,要上哪?”
溪水对岸,一个少年正朝这边挥手。他约摸十六七岁年纪,眉目英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深褐色衫裤,却背了个红白相间的花布包。
“师父让我出远门!”
“哦?穆大侠要锻炼你?这敢情好。不过你怎么背着个女人家用的背囊哪?哈哈哈哈哈。”
少年啊了一声:“我觉着这一朵朵小红白花怪好看的,所以才选了它,却原来是女人家用的么?”
他瞧瞧几位山民,有些难为情,轻轻一笑,挠了挠头。突然,一只小黄鸟飞过来,冲他“啾啾”地叫。
少年冲小鸟招招手。小鸟嗖地敛翅栖在他右手背上,少年摸摸小鸟的脑袋,和它大眼儿对起了小眼儿。
“崎非,你出远门要去哪?”
名叫崎非的少年一边逗鸟儿一边隔水回答:“去北方!千佛山!”
“去干什么呢?提亲吗?”一位大胡子山民哈哈笑道。
崎非哎呀一声:“黄大叔又说笑,我才十七岁,提什么亲哪……师父要带我去办一件大事,让我先独自赶一段路锻炼锻炼。”
另一位黑脸庞山民道:“不错!男子汉就应该出去闯荡!不过啊,崎非,你第一次单独出门就跑那么远,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崎非道:“李伯伯,我有伙伴,她正等着我呢。”
“谁啊?”
少年小心翼翼举着停栖小鸟的右手,也在溪边坐下,彬彬有礼地答:
“师父让我先去南京找师姐,然后和她一起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