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弦-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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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想了想,说:“要不还是算了,我们大家聊会天,等静微和云离出来了,让云离吹给你听,你想必会更喜欢。好么?”
息兰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帘,突然用力掩住心口,满脸苦痛神色。阿唐一见,赶紧催促小叶:“快快,快吹!不然怕是等不及云离出来,她就晕厥啦!”
玉儿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替息兰又拍又捶。小叶抽出长笛,道:“我这就照曲谱吹给你听,息兰,放松些,莫要再想太多。”
息兰依旧捂着胸口,痛苦不堪地点点头。小叶展开册子,将长笛举到口边,低眉凝神,便吹奏起《蒿里曲》来。
那曲谱两句一组,相映相和,仿若一问一答般。问者幽噎,答者悲切,竟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奇暗晦。小叶刚吹奏了两句,便蹙起眉头。玉儿和阿唐听了,心头亦双双泛起不适之感,就连正无力伏在椅上的息兰,也睁大了眼睛,充满惊惧神色。
小叶硬着头皮,又吹了两句。蓦然间,从内堂传来“砰啪”一记巨响,紧接着又是“啊”的一声大叫,叫声怆痛凄惶,竟是静微的声音!
第54章 蒿里哀(一)
阿唐喊了声“不好”,小叶猛地撤去长笛,二人发足跑向内堂,玉儿紧随其后。息兰犹疑一下,抓过桌上的曲谱,塞进怀中,也匆匆跟上。
一路只听静微不断哀呼,一开始还极为狂乱,随后却越来越低弱,还隐带哭音。四人急急穿过厅后走廊,奔到内堂门前,止了脚步,不知该不该这般闯入。
突然一人猛地自门里冲出,和最前面的阿唐撞了个满怀。阿唐抬头一看,那人正是方师叔,只见他一脸惊怒,已不复有先前和蔼面色。
方师叔见了他们,厉声道:“进去!”四人吓得不敢回话,战战兢兢踏入内堂。
只见静微正紧紧掩住耳朵,俯跪在内堂中央,簌簌发抖。他手背和肩臂上有几道深深血痕,身后倒着一个兵器架,枪戟斧锤落了一地。息桐蹲在他身边,搂住他,不停说着安抚的话。云离满眼茫然,兀自执了武器呆呆立在一旁。内堂周围的成年弟子们或诧异,或惶惑,望望静微,又望望内堂南首,都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内堂南侧独辟一块区域,面前垂着一张藤黄竹帘,依稀可见端坐帘后的天台掌门身影。竹帘微微振动,显是掌门心中颇不宁静。杨师叔和阿音一西一东,侍立竹帘面前,正凝神聆听帘后人轻声指示。
阿唐和小叶见了如此情景,一齐跑近唤道:“静微?你怎么了?”
静微依旧死死俯在地上,浑不顾周遭一切。息桐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道:“刚才他正和云离过招,突然听到外头传来的笛声,他就像失了魂似的,将武器一扔,大声狂叫,不小心碰翻了兵器架子,刀戟倒下来,把他伤成这样。”
她低下头,去拉静微捂耳的双手,哭道:“静微,我替你包扎。”
静微紧紧按住耳朵,不肯放手,叫道:“求求你们,别吹,别吹!我不要再听。”
小叶慌忙在他身边蹲下,大声道:“我不吹了,静微,你放心,别害怕。”
他几人拉扯成一团。突然风声一震,杨师叔已闪身立在小叶面前。小叶仓惶抬脸,只见杨师叔双眼如电,直截了当地问:
“是你吹的笛子?”
小叶点点头,想起自己蹲在地上与长辈说话,终是不敬,便想换个姿势。甫一动弹,杨师叔已锐声喝道:“跪下!”
小叶脸色发白,不敢违抗,乖乖在堂中央面向竹帘跪下。周围的弟子们难得见杨师叔动怒,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杨师叔退到竹帘旁,口气略略放缓,却依旧追问道:
“从哪得来的曲谱?为甚么要挑这时候吹?”
小叶轻轻一颤,抬起眼,瞧着杨师叔,一声不吭。
方师叔踏上几步,来到小叶旁边,疾按住他的肩,道:“小叶,说实话。”
小叶道:“我……我……”脖颈微转,想向后望,却又硬生生忍住。
阿唐梗着脖子,忿忿不平地插嘴:“不关小叶的事。”满场视线一起投向阿唐,杨师叔沉声问:“不关他的事,那又是怎么回事?”
阿唐喃喃道:“那……那曲子……”他嗫嚅半晌,突然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乱嚼舌根、搬弄是非。”猛地来到小叶身边,腾地跪下,竟再不开口。
杨师叔和方师叔对望一眼,方师叔道:“有问题。”
杨师叔沉吟一番,向小叶和阿唐温言劝道:“你俩自诩男子汉,所以想独立承担一切么?便说出实情,又有何妨。”
阿唐和小叶垂着头,紧紧闭着嘴,却只是不回答。
杨师叔将目光投向玉儿和息兰,道:“方才前厅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俩来说。”
息兰吓得脸都黄了,死死按住怀里的曲谱,动了动唇,想说话,终又说不出,扑通瘫倒在地。玉儿挺了挺胸,大步走到小叶身边,朝着竹帘中人,口齿清晰地说:
“刚才息兰说她心里头不舒服,非要小叶吹曲子给她听。又给了小叶一本曲谱,叫他务必按那曲谱吹。”
息兰哀呼一声。云离缓缓回头,清冷的目光静静投射在她脸上。
玉儿说完,低头向小叶道:“小叶哥哥,错不在你,师父定会明察秋毫。”说罢双腿一屈,挨着小叶跪下。
众人的目光随着杨师叔,转到息兰身上。杨师叔来到她面前,伸手道:“息兰,把曲谱交出来。”
息兰哆嗦着,从怀中掏出曲谱,无言地望了云离一眼,默默交了过去。
杨师叔回到竹帘面前,躬身将曲谱册子递入。帘中人接过册子,轻轻一翻,便放置于案几上。隔了一会,方才吐气扬声,问道:
“息兰,你是怎么得到这本《蒿里曲》的?”
他一字一顿,将话语徐徐送出竹帘,传遍全场,语音清越,浑不似年过花甲之人。
息桐听得《蒿里曲》三字,蓦地停止了动作,她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疑问,自言自语道:“《蒿里曲》?《蒿里曲》……咦,听起来怎地有点像……”
全场寂然,只等息兰回话。息兰又向云离看了一眼,才收回视线,深深跪伏在地,道:
“回禀师父,我前些日子在书斋中游玩时,无意在架上发现这本曲谱。只觉名字新鲜,一时兴起,便借了回去。直到今天,才碰巧想起它,便请小叶替我吹奏示范。”
帘中人慢慢地道:“书斋并非禁地,你前往借阅,也无可厚非。但《蒿里曲》几年来一直放在最冷僻的西南角落书架上,且被置于最高一层。你年幼个矮,如何想到去翻检那里?又为何唯独将它带在身边?”
息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看到西南角古籍甚多,所以好奇……我……”她越说越轻,头也愈垂愈低。
帘中人轻轻喟叹,居然不再追问,转而温言向静微道:“孩子,勇敢些。”
静微已放开双手,呆呆任凭息桐替自己包扎。他的伤处颇深,被洒上金创药后,竟也一声不吭,便似魂魄飞去天际一般。
众人见他眼角隐含泪光,虽未知个中情由,也尽皆唏嘘不已。帘中人平静地道:“关于《蒿里曲》的来历。我现在便说给你们听。”
他顿了顿,续道:“阿音、阿唐、静微、云离、小叶、息桐、息兰、玉儿,这八名孩子虽然在派中年纪最小,但都是极具灵根颖性的,只可惜各有一段凄惨身世。比如静微,原是簪缨世家的子孙,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官居高位,且又能惜民如子,颇有好名声。
“然而朝廷本非清净之土。一十三年前,静微的父亲被政敌罗织罪名,官兵来到,要将他抄家灭族。静微父亲被枭首,母亲为免受辱,在庭院中当众撞树自杀。当年静微才四岁,他的母亲临去前,本已将他藏了起来,他却想尽办法跑到院中,抱住父母遗体不放。官兵知悉他身份后,便要将他一起诛杀。”
在场众人闻言,皆打了个冷颤,望向静微的眼神不由自主多了一份同情。
静微已渐渐冷静下来,盘腿端坐在地,垂拢眼帘,一脸木然。息桐坐在他身边,执起他的手,紧紧相握。
帘中人缓缓续道:“其时我为寻觅门下传人,恰行至京师。听闻街巷里闾说起此事,又见无数布衣百姓为静微父亲之死流泪叹息,询问情况后,立即赶往他家府院一探究竟。正碰上官兵要杀静微。我见静微虽小小年纪,却凛然不惧枪斧,又兼目光澄澈、根清骨傲,大为欣赏,便想挽救他的性命。
“可是朝廷的命令,岂能轻易更改。无奈之下,我点倒了几十名官兵,逼迫他们暂时收手,又当众向官兵头目承诺,三天之内,以我天台派掌门裴释舟之名,定会给此事一个交代。我替静微将父母遗体简单殓葬。随即带着他躲了起来,直到深夜,才领他一同进宫。”
众人听到此处,莫不悚动。帘中人轻轻笑了几声,似颇为自负,道:“天台派久居草野,向来不与朝廷打交道,可是,唯独那一次却破了例。我将静微负在背上,夜半时分,长驱直入,纵然有层层禁军,也挡不住我,一直来到皇帝寝殿之中。
“我将百姓心愿告知皇帝,又请他看在静微年纪幼小的份上,放过他性命,让他随我归山,从此再不入京,更不涉足官场。皇帝却顾及颜面,沉吟不决,只说圣旨已颁,难以改口。我情急之下,借了他宫中一架古琴,即兴赋了这首《蒿里曲》,只求以至情至性,打动他内心。”
他话锋一转,又道:
“你们几个孩子毕竟年纪小,只爱人间良辰美景,却不知人生亦如夏虫秋草,皆有衰亡之时。《蒿里》原为汉代古诗。‘蒿’字本指‘野草’,‘蒿里’则为地名,时人传说此地在泰山脚下,无论谁死后,魂魄都将归于蒿里。所以古人常在丧葬时吟唱此诗,以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我使尽平生技艺,将古诗《蒿里》化为乐曲,令其传达无限悲凉凄惶之情,旨在感化皇帝。一曲奏毕,那皇帝念及逝去亲人,耸然动容。静微虽然年幼,却新失父母,本已迷惘无助、强自撑忍,又骤然听到《蒿里曲》,终于崩溃,在阶前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他言及此,语声悯然,轻轻念诵: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竹帘中一声叹息。众成年弟子尽皆眼角泛酸,有人已偷偷转过头去,抬袖擦拭。
第55章 蒿里哀(二)
息桐喃喃道:“原来不是‘嵩’,而是‘蒿’。他写得潦草,我却误认了。”她昂起头,两行清泪涔涔而下,问:“师父,然后皇帝赦免了静微,是么?”
帘中人道:“对。他终于被《蒿里曲》打动,同意让静微随我远走高飞,但终生不许再踏入京师一步。回山之后,我便将《蒿里曲》记载在册,一年以后,派中有弟子意外去世,入殓时我又奏起此曲,孰料静微一听,当场失控痛哭,是以我从此不再奏它,并将这本谱册束之高阁。后来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星移物换,也就慢慢淡化了。”
息桐喃喃道:“难怪他说这首曲子听不得,原来是这个原因。”她柔声向静微道:“没事了,静微。从今往后,咱们永远不再听它!”
静微慢慢回过神来,黯然点头。方师叔听得愤慨,问息兰道:“你真的不知来龙去脉?”
息兰满脸泪痕,颤声说:“我不知道这首《蒿里曲》的来历。真的。姐姐,求求你,替我作证,求求你。”
她扑到息桐身边,紧紧攥住息桐的手,眼泪一滴又一滴,不停地砸落在手背上。
息桐深深望了息兰一眼,缓缓转头对方师叔道:“我和兰儿今日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段详情,我相信妹妹只是凑巧获得曲谱,小叶也纯属无意中吹奏。”
息兰一听,立刻向帘中人深深叩首,道:“弟子已知错,求师父师叔饶恕。”小叶亦一同叩拜。
帘中人道:“此事虽有费解之处,但个中详情,我确实从未与人说过,静微,你既然连息桐都没有告诉,想必也更不曾对别人提起了?”
静微点头道:“是。师父,我从未提起过这一段家世渊源。”
帘中人道:“既然如此,便由息兰一人领主责,小叶领次责。义恭,良举,他俩便交给你们,念及二人均为无意初犯,重惩可免,只留待比试结束后再处置。”
杨义恭和方良举踏上一步,大声应诺。杨义恭道:“掌门师兄,方才那一场半途中止,该如何处理?”
帘中人道:“静微,你已受了伤,还能比么?”
阿唐忽然高声说:“师父,我有话要对静微讲。”小叶正跪在他身边,闻言看了他一眼,突然会意。倒是玉儿略有警惕神色,连连以目示意阿唐,要他住口。
阿唐不理会玉儿,坚持道:“师父,请让我和静微单独说几句话。”
帘中人道:“无妨,你俩出门去说。”
阿唐道:“谢师父。”拉住静微,走出门外。二人嘀咕一会,一同走了回来。静微来到内堂中央,翻身下拜道:
“师父,我放弃继续比试,请您判决云离胜出。”
此言既出,全场惊异,云离面上惊疑不定,连竹帘后掌门身影都微微一凝。方良举惊道:“你就算受伤,也仍有胜算,为何突然谦让?”
静微道:“我今日只因听了首曲子,便张惶失措、误伤自身,显是涵养修为尚且不足。云离向来冷静沉着、足智多谋,原比我更适宜继承第三本集子。我愿意认输,无论最终云离和小叶谁来继承,我都愿全心全意从旁辅助。”
全场静默无声。帘中人沉思良久,问:“你执意如此,纵然我是你师父,也不能强拗。你真的想好了?”
静微肃然道:“想好了。师父,请让云离胜出。”
息兰虽伏身在地,却心中狂喜,自眼角悄悄窥去,正与云离眼光相遇。云离面无表情,然而目光灼灼,二人互相一望,立即转开视线,云离收起武器,一张俊脸写满踌躇之志。息兰强自按捺住心中欢腾,收回视线,却正迎上玉儿的脸。她骤见玉儿凝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疑虑之色,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赶紧低下头。
帘中人缓缓说道:“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