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去死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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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配备,很多飞机就飞不到东岸偏僻的投递区,紫区的设置降低了服勤时飞机跟机员的损失,使得本机队存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二。不幸的是,我是战损的那百分之八。
我始终搞不懂,我们到底为什么摔机:机械故障?金属疲乏?天候因素?也可能是载运的物品标示错误或处理不当。反正讲也没用,这种事发生的频率还真高。有时候危险物没有妥善的封装,或者,老天保佑可别发生,脑袋装大便的晶管检验员在运补前就把引爆器组装好,然后装箱上机……这种事发生在我哥儿们的身上,那次本来是例行航班,棕榈谷到范登堡,连沦陷区都不必经过。可是两百支接妥电池的三八型引爆器意外爆炸,引爆的频率竟然就是我们的无线电通信频率。
(啪一声,她弹了一下手指。)
那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正忙着从凤凰城飞往佛罗里达州塔拉哈西市外的蓝区,当时是十月下旬,冬天的寒意已深,马上就要因为天候而停飞了,隔年三月才会恢复。趁停飞之一刚,临时首都檀香山硬拗我们多飞几趟空投。那个星期我们已经出了九趟运补任务,全靠吃「睡克」药在硬撑,这些小小的蓝色兴奋剂能让你保持清醒,又不影响反射和判断,挺有用的。不过吃这种药会频尿,每隔二十分钟我就撒上好大一泡尿。我的机员,那些「好汉」,讨厌死了,你知道女生需要常跑厕所。他们也不是真的怪我,但我还是都尽量憋到受不了才去。
途中遭遇严重乱流,颠簸了两个小时后,我终于累毙了,把操纵杆交给副驾驶。才刚把厕所门关上,就立刻感到剧烈震动,好像上帝重重踢了机尾二下……突然间机头下沉。这架C130运输机的机首并没有真正的厕所,只有一个可携式化学冲洗槽和厚重的塑胶浴帘,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死。如果我被困在一个真正的厕所里,可能会被撞昏,或者打不开门……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嘶嘶声,还有高压空气的剧烈爆炸,我被吸出机尾,正好穿过原本是尾翼的地方飞了出去。
坠旋中我完全失去控制,好不容易才看到我的飞机,已经是一团冒烟的灰影,不断往下坠落,越来越小。我挺直身体,拉下降落伞索,人还在恍惚中,头晕目眩,想要喘口气。我摸索着无线电,开始大喊要机员弃机跳伞。没人回答,只看到另一个降落伞,那是唯一跳机成功的人。
那是最糟的一刻,我无助地挂在半空,看到另一个降落伞在我北边的上方,距离约三点五公里。我想找其他人,试了无线电,但收不到任何讯号,我想在我被弹出飞机的时候无线电就给弄坏了。我试着找出目前所在位置,应该是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南方一带,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我不太确定,因为脑袋还在昏。不过我至少还有意识能确认一件最基本的事:腿和手臂还能动。我没感到疼痛或出血,也确定急救包还完整绑在我的大腿上,我的武器「梅格」④仍然紧贴着我的肋骨。
空军事前有提供这种情境的训练吗?
我们全都去过加州克拉美斯山的柳溪地区的「脱逃与躲避课程学校」受训,学校里甚至还有几只真的僵尸当我们受训的教具,这些僵尸身上都装了追踪器,定期追踪,并且安放在固定地点,好让受训的学员产生「真实临场感」。课程跟民间贩售的求生手册内容很像:采取哪种动作、该怎么秘密行动、抢在僵尸狂吼泄漏你位置之前先撂倒它。我们全都「做到」了,活下来了,我是说,有几个驾驶员没通过第八区的课程。我猜他们就是无法体会箇中的真实感。对我而言,单独一人身在敌营,我是一定能够应付,就像标准作业程序一样稀松平常。
你总是能处理「身在敌营」的状况吗?
你想谈单独待在敌区的经历,不妨听听我在科罗拉多泉市读了四年空军官校的遭遇。
但是,空车官校里面不是还有其他女学生……
其他的官校女生,她们只是「刚好跟我同样拥有女性生殖器官的竞争者」。相信我,一遇到压力,姊妹情深就闪边凉快去了。不,我只能靠自己,自给自足,自立自强,而且永远是自信自恃,才能度过四年地狱般的空官岁月。当我跳伞降落进入僵尸包围的烂泥中,也只能依靠这些了。
我解开降落伞(学校教你别浪费时间把降落伞藏起来),朝另一顶降落伞的方向走。在冰冷的烂泥中涉水前进好几小时,冻得我膝盖以下完全僵麻,我的思路还不清楚,脑袋还在天旋地转。虽然这不是理由,但正是因为我还在头昏,才没注意到鸟儿突然往反方向逃窜。的确,我有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尖叫声,还看到那顶降落伞就勾在树上,于是我开始跑,这是另一个大错:没有先停下来仔细听听僵尸的声音,就贸然发出这么多噪音。除了光秃秃的灰色树枝,我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它们出现在我头上。要不是有副驾驶罗林斯,我一定早就嗝屁了。
他被伞具的背带缠住,整个人悬吊在树上,看起来好像死了,其实身子仍在抽动。他的飞行装被扯破了,⑤内脏正挂在……垂在这五只的身上,它们就在一团红棕色血水中大吃特吃。其中一只还把一截小肠套在脖子上,只要它一动就会扯动罗林斯,让他痛得叫爹叫母。它们完全没注意到我,距离这么近,伸手就能碰到我,但它们连看都没看。
至少我还想到要先装上消音器再开枪。其实我不必打光整个弹匣,这是我当天犯的另一个错。因为我太生气了,气到想狂踹这些僵尸的尸体。我好羞愧,我被自己的「自恨」蒙蔽了眼睛……
干嘛恨自己?
我真的搞了个大飞机!失去了我的飞机,我的机组员……
但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你怎么知道?你当时在场吗?妈的,甚至连我都不在场,我没守在岗位上,我当时就蹲在一个水桶上放尿,像个天杀的娘们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干掉那几个僵尸之后我的血液快沸腾了。我告诉自己,操你个胆小鬼,操你这根废材。我的思绪狂飙,不光是「自恨」,也因为「自恨」而恨自己。这样有意义吗?我当时很确定,我想要就这样待在原地,全身颤抖无助等僵尸找上门上算了。
但此时我的无线电传出呼叫声。「喂?喂?有人吗?有人从坠机里跳出来吗?」是个女人的声音,从她的用语跟口气听来,显然是平民。
我立刻回应,表明身份,并且要她表明身份。她说她是一位天空观测员,台呼是「大都会迷」,或称「梅兹」。天空观测系统是由火腿族无线电通讯员组成的随建即连网路,成立的目的是要通报失事的空勤人员,并且尽可能协助救援。这个系统的效率不算高,因为节点太少了,不过看来今天算我走运。她告诉我说她看到冒烟,还有我那架失事的运输机,运输机坠落的地点距离我可能不到一天的步行距离,可是整个机舱已经被僵尸团团包围。在我开口之前,她要我别担心,她已向搜救人员通报我的位置,我最好能到一块开阔的地区,才能和搜救人员会合。
我伸手去找卫星导航定位器,可惜,我弹出机舱时它就从飞行装里被扯掉了。我有一张备用的求生地图,但是太大了,很不精确,而且这次运补已飞过好几州,还不如拿一张美国全图算了……此时我脑袋还是笼罩着怒气和怀疑,我告诉她说,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她大笑:「你是说你从没飞过这条航线?没有把航线记在脑中?挂在降落伞上的时候你没看到自己在哪儿吗?」她对我实在是超有信心,要我动脑去想,别被动接受答案。静下来思考之后,我发现我还真的很熟这一带,过去三个月内至少飞过二十趟,所以我一定是在阿查法拉亚盆地的某处。「想想看,」她告诉我:「你在降落伞上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河啊或是道路?」一开始我只记得触目所及全是树木,绵延无尽,毫无特色的灰色风景;接着脑袋逐渐清明起来,想起看见的河流和道路。我查看地图,发现十号州际公路就在我正北方。梅兹告诉我,那里是搜救队来接应我的最佳地点,如果我现在立刻行动,不要浪费时间,要不了一天、最多两天就能抵达。
我正准备要出发的时候,她要我等会儿,问我是否忘了什么事,那一刻我仍然记得很清楚。我转向罗林斯,他好像要努力睁开眼睛,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道歉,也许吧。接着我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梅兹要我别自责,更不可以因此分心,眼前还有当务之急。她说:「保持清醒,做好该做的事。」接着她又补充:「还有,注重效率。」
她指的是电池的电量(她总是考虑周延),于是我结束通讯,开始越过沼泽朝北前进。我的大脑全醒了,所有在柳溪学过的逃生课程一下都回来了:行进、停顿、聆听,尽可能踩在干地上,注意脚步,有几次我必须游泳渡河,真是吓死人了,我发誓有两度感觉到有只冰冷的手刚好刷过我的腿。有次我发现一条路,仅有两线道,看起来荒废已久,不过再怎样也比涉水穿越沼泽来得好。我向梅兹回报我的发现,问说这条路可否通到高速公路。她警告我远离它,还有别定上任何一条穿越盆地的路。「有马路就有车子,」她说:「有车于就有僵尸。」她说的是那些被咬的驾驶,死在座位上变僵尸,仍系着安全带,但僵尸智商不足,不会打开门或解开安全带,注定一辈子被困在车里。
我问,既然它们出不了车子,那怎么会危险?只要不靠近敞开的窗户,不让它们有机会伸手搆到我,那么沿路上我经过多少辆「废弃」车,又有什么关系呢?梅兹提醒,受困的僵尸还是会嗥叫,能够呼朋引伴。这下真把我给搞迷糊了,既然连闪过几台车里的僵尸都要浪费这么多时间,那我干嘛还要去十号州际公路?那里不是有满满的僵尸吗?
她说:「你比沼泽高出一大截,怎么会有更多僵尸来抓你?」原来这段十号州际公路是高架在沼泽上面,是整个盆地最安全的区域。我坦承先前没想到这点,她笑了笑:「别担心,亲爱的,我想到了。跟着我,我会带你回家。」
我真的跟着她。我避开马路,尽量沿着荒泽野径前进。说是「荒野」,但不可能避开所有的人烟形迹,或是久远以前人类的遗迹,总是会看到鞋子、衣物、垃圾、破烂的手提包和健行用具。一块隆起的泥堆上还有成堆骨头,不晓得是人类还是动物。有次我发现一个肋骨腔,猜想应该是只鳄鱼,而且块头很大,我实在不愿去想要有几只僵尸才能吃掉那只大鳄兽。
我看到的第一个僵尸个子很小,也许只是个孩子,我分不出来。它的脸被咬掉了,皮肤、鼻子、眼睛、嘴唇,甚至头发和耳朵……也不是完全没了,只是有些部分就靠着皮肤挂在或连在裸露的颅骨上,也许还有更多伤口,但我看不出来。它卡在一堆健行者使用的装备中,紧紧塞在里面,脖子还套着一条系带。肩上的吊带和树的根部纠结在一块儿,它绕着树啪啪啪的溅起水花,下半身全浸在水里。它的脑子应该还很完整,甚至还有几道肌纤维连到唇颚,当我靠近的时候它开始猛咬,我不知道它怎么知道我在那儿,也许它的鼻腔还有部分功能,也可能是耳朵还听得见。
它没法嗥呼,因为喉咙被扯个稀烂,不过它溅起的水花声可能会引起注意,于是我解脱了它的不幸(如果这真的是不幸的话)。我尽量不要去想它。那也是我在柳溪逃生学校学到的另一项功课:别去悼念它们,别去想它们曾经是怎样的人?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它们为何变成眼前的模样?我知道,谁都免不了会去想,不是吗?看到僵尸的时候,谁能忍住内心不由自主的纳闷?这就像每次读到书的最后一页……你的想像力就会自然而然的盘旋升起,让你开始恍神、感伤、卸下防备,最后别人就纳闷你到底怎么了。我于是下去想她,或它,转念思索:「为什么我只见到这一只僵尸?」
这是攸关存亡的实际问题,不是冥想,于是我打开无线电找梅兹,问说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是否应该要注意避开哪些区域。她提醒我,这区域之所以人烟稀少,主要是因为很多僵尸都被引到巴顿鲁治和拉法叶那些有活人居住的蓝区。这真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安慰,我就夹在绵延数哩尸群密集的两区之间,她笑了,再次……「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我看见前方有好像是隆起的灌木丛,但又太方正了,而且许多地方还会反光。我向梅兹回报,她警告我别靠近,继续前进,但要对那东西保持警戒。那时我觉得好极了,从前的我又回来了。
等我靠近的时候,我看清楚原来是辆车子,被泥上盖住的凌志休旅油电车,上头还爬满苔类植物,半淹在水中。我看到后车窗堆满了求生器材:帐篷、睡袋、厨具、猎枪和一盒盒子弹,都是全新的,还封在胶膜里。我绕过驾驶座那一侧的窗户,瞥见一柄点三五七英寸口径的转轮手枪,驾驶褐色
皱缩的手仍紧握住枪,直挺挺坐着,直视前方,颅侧有光透出,显示此人已经严重腐败,死亡至少一年或者更久。他穿着野外求生卡其服,高级狩猎与探险目录上面订购的那种。衣服干净挺立,只有头上的伤口染上一点血渍。我看不出其他任何外伤,没有咬伤,什么都没有。这个景象让我十分震惊,远超过那只无脸的小孩僵尸:这家伙拥有一切所需的求生装备,但是没有求生意志。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或许还有什么伤口是我没看到的,也许藏在他的衣服下,或是早已腐烂光了。不过当我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车内,当下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放弃是多么容易。
我在那儿站了有一会儿,久到梅兹还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告诉她眼前的景象,她想都没想就要我立刻走人。
我开始反驳,觉得至少应该搜寻一下这辆车,看有什么我需要的东西。她以严肃冰冷的口吻问我,有什么是「我需要」,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