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去死 作者:[日]京极夏彦-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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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们的前辈可不是这么想的……我们的父母和祖父母……他们一辈子都活在「北韩南侵」这只怪兽的阴影下,他们相信警报声随时会响起,灯火将要进行管制,不管你是银行大亨、学校老师或者是计程车司机,随时可能被征召拿枪上战场去保家卫国。他们心怀意念时时都在提高警觉,而最后,也多亏了他们,而不是我们,才能重新凝聚了已经溃散的大韩国魂。
我仍然想要派人潜入北韩窥探一下,不过上级老是不允许。上级说我们目前手上要做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我们国家仍在风雨飘摇之中,我们还要负起国际重建的责任。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把我国境内的日本难民遣送回九州……(哼)那些小日本,这次欠我们的可真够多的了。
我又不是要进行武力侦察,我只想申请一架直升机,或者一艘渔船,要不干脆打开板门店的门让我走进去看看就好。上级老是反对:万一你触动诡雷了怎么办?万一北韩没有撤光呢?万一你一开门却发现某个北韩地下城市和两千三百万的僵尸一拥而上呢?③他们的反对并非没有道理,我们知道非军事区地带布满地雷,上个月有一架货机才刚靠近北韩领空,就被地对空飞弹击落。北韩的发射装置是设定在「自动」模式,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在该国全军覆没时,仍有报复性武器可以进行反击。
照理来讲,北韩全国军民一定是撤到地下的工事里头驻守,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当初对那些工事的规模大小及深度的估计,可就错得离谱了!当他们的「大统领」持续享用西方烈酒跟美国A片时,北韩全国军民正为了构筑防御工事,在地底下劳苦施工。他们知不知道这场僵尸战争已经结束了?他们的领导们是否又一次欺骗了他们,告诉他们说整个已知的整个世界毁灭了?也许僵尸的出现在北韩领导人眼里是一件「好」事,又有藉口可以更紧密的奴役、压迫这个以盲目服从为根基的社会。大统领总是想扮演上帝的角色,不单控制人民所吃的食物、所呼吸的空气,甚至连人造太阳是亮是暗也都由领袖来决定。也许他那个扭曲、变态的梦想终于成真,也许这就是他一开始所打的如意算盘,只不过后来发生一些毁灭性的错误。看看在巴黎地下的「鼹鼠市」所发生的惨剧,如果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全国躲入地下的北韩,那会怎样?也许那些地洞里现在充满了两千三百万只僵尸,形销骨蚀的行尸走肉,在黑暗中嗥呼呻吟,只等待重见天日。
①「张氏主义」就是韩国版的芮德克计划。
②在一九九二年间北韩发生饥荒,估计有三百万人饿死。当时曾经传出吃人肉的报导,其中部分的牺牲者是儿童。
③北韩全国人口数量约为两千三百万。
京都,日本
近藤辰巳的旧照片,呈现着一个两眼通红、一头金丝挑染的乱发、瘦干巴又满脸青春痘的青少年。眼前我所访谈的这个男人一根头发也没有,脸刮得光净,肤色散发黝黑的光泽。他锐利直视的眼神从没离开我的视线。虽然他的态度诚恳、心情轻松,但这位武僧依然保持掠食动物休息时的沉着。
我是一个「御宅族」。我知道很多人都对这个词汇的意义有不同的理解,但对我来说,「御宅族」就是「旁观者」的意思。我知道美国人,尤其是年轻一代的美国人,一定觉得受到社会压力的牵绊。其实只要是人,就会有这种感觉。如果我对美国文化的理解没有错误的话,美国鼓励个人主义,看重那些特立独行、勇于离经叛道、率性天成的人。对美国人来说,「个体性」是荣耀的徽章;对我们而言,却是羞耻的绶带。我们活在(尤其是在僵尸大战前)一个充满繁文褥节、似乎永远在评论每个人外在表现的迷宫里:你的外表、你的用字遣词、每一样你在职业上的表现,乃至打喷嚏的方式,都必须事先设想好,并且要合乎严谨、死板的儒家礼教。有些人有能力接受这些社会压力,有些人因为没有能力而不得不接受这些压力。其他人,例如我,选择遁入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虚拟的空间,这个虚拟空间正是为了日本御宅族所量身打造的。
我不晓得你们的教育系统是怎样运作,也不明白其他国家的教育系统,不过日本的教育几乎全部都在背诵。从第一天踏进教室开始,战前日本的儿童被填鸭式的灌输一堆又一堆的事实和数字,实际上这些内容根本无法应用在日常生活中。这些事实、数字缺少区辨善恶的成分,缺少社会情境,缺少人类与外在世界的关连性。这些事实、数字之所以存在,只有一个理由:把它们背熟了,就可以考上好学校。战前日本的儿童没学会如何思辨,学会的只是如何记忆。
所以,这样的教育很容易就制造出我们对虚拟空间的需求。在纯资讯的世界里,可以完全不受社会情境影响,掌握资讯的能力就决定了你的地位。我们这一代人可以像神一样统治这个虚拟空间。在虚拟空间里面我就是老师,精通一切我所搜寻的事物。我能找出每位阁员的血型,能找出松本跟滨田①的报税收据,或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遗留至今的每一把军刀在哪里,保存状况如何。我不需要担心外表,不需要担心社会仪节,也不用管成绩或未来前途。没人可以评断我,没人可以伤害我。在这个世界里我说了就算,更重要的是,我在虚拟的世界里很安全!
当僵尸危机降临日本时,我的御宅族朋友和其他所有人一样,立刻放下手中事务,开始全心注意僵尸灾变的相关资讯。我们研究了它们的生理结构、行为、弱点及全球人类对它们攻击的反应,最后一个主题是我朋友的专长:在日本境内各岛遏制僵尸的可能性。我搜集人口统计数字、运输网络以及警察维安方针,记住一切的资讯,从商船舰队的大小到军用的八九式突击步枪弹匣容量。我们搜集的事实、数字全部都清晰完整,不是琐碎或模糊的资料,因为我们是在执行任务,不眠不休。好不容易学校停课了,我们终于能够一天挂在网上将近二十四小时。在小松博士向国会报告他的发现之前整整一个礼拜,我第一个骇进他的个人硬碟,读完里面所有的原始资料。真是一大成功,让那些原本就崇拜我的人又无限上纲地提升了我的地位。
小松博士是第一个建议要撤迁的人吗?
是的。他像我们御宅族一样,一直在搜整相同的事实和数字,但不同的是我们一直在记忆这些事实和数字,他则是不断在分析。日本的人口过于稠密,一亿两千八百万人口挤在不到三十七万平方公里多山又过度都市化的几座岛上。在工业化国家当中,日本由于犯罪率较低,因此警力人数与装备在比例上都是最少的。日本也是一个快要废除军备的国家,由于美国的「保护」,自从一九四五年起我们的自卫队就没真正打过一天仗,甚至那些派驻到波斯湾的象征性部队也没参与任何重大的军事行动,执行任务时都待在隔离范围内,受到围墙的保护。我们找得到有关僵尸的一切资讯,但我们没有能力看出重点在哪里,所以当小松博士公开宣布说,情况已经绝望到日本必须立即撤迁,我们全都傻了眼。
那一定很吓人。
一点儿也不!撤迁计划的想法公布后,大家开始疯狂寻找重新安置全国人口的地点。我们会往南迁去中太乎洋与南太平洋的环礁地带吗?或者会向北迁往千岛群岛、库页岛或西伯利亚?谁能找出这个答案,谁就是网路历史上最屌的御宅族。
你们不担心个人的安全吗?
当然不担心。日本已经在劫难逃,但我不住在日本,我住在一个无所限制、飘忽的资讯世界里。我们称呼那些感染尸疫的人是「吓俘」②,而我们不应该畏惧「吓俘」,乃是要研究「吓俘」。你无法想像我身为御宅族所必须经历的抽离感。我的文化、教育以及御宅族的生活方式,全部都混合在一块儿,将我和社会全然隔绝。日本也许能够撤迁,日本也许会被毁灭,而我会安全地站在我的数位山顶,看着这一切发生。
你的父母亲怎么办?
他们怎么办?我们住在同一个屋顶下,但我从没真正跟他们交谈过。我很确定他们认为我在K书,即使学校停课了,我还是告诉他们我要准备考试,他们从没怀疑过。父亲跟我很少讲话,每天早上母亲会在我房门口用托盘摆一份早餐,晚上会留晚餐。第一次发现她没留餐盘时我也没多想,那天早晨醒来,我维持一贯的作息:打手枪爽了一番、上线。直到中午我觉得饿了。我很讨厌那些生理的感觉,例如饥饿或疲劳,或者最糟糕的性欲,那些生理感觉只会使人分心,弄得我挺火大的。我很不情愿地将视线从电脑上栘开,打开房门,没看到食物。我叫了我母亲几声,没有回应。我走去厨房,拿了些生的拉面就跑回我的书桌;那天晚上我又吃了一次生拉面,隔天早上也一样。
你从没问过你父母上哪儿去了吗?
我唯一关心他们不见了的理由,是因为没有他们的话,我就要浪费宝贵的时间来找东西吃。在我的世界里,有太多令人兴奋的事情正在发生。
其他的御宅族呢?他们不会讨论他们的恐惧吗?
我们分享事实,不是分享感觉。就算其他御宅族渐渐消失,我们剩下的御宅族还在分享事实,没有分享感觉。我慢慢发现某些人怎么好久没有回覆我寄过去的电子邮件,某些人好久没有PO文了,某些人整天没上线,某些人的伺服器停摆了。
而那没吓着你?
那只是让我觉得很烦。我又少了一个资讯的来源,还损失了潜在的仰慕者。例如我贴出关于日本撤迁港口的新资讯后,回应数由原本的六十则降为五十则,确实很令我恼火。然后回应数又从五十则降为四十五,接着又降到三十……
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
大约三天。最后一则贴文是住在仙台的另一个御宅族,他说僵尸现在已经从东北大学附设医院涌出,而在他住的公寓里,僵尸也以同样的速度泛滥成灾。
而你都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整个人光是忙着吸收撤迁程序的资讯就已经没时间了。撤迁程序该如何执行?哪些政府组织应该介入?会撤往堪察加半岛或库页岛吗?还是两地都去?我所读到有关横扫全国的自杀潮到底是什么?③这么多的问题,这么多资料需要采勘,那天晚上我连声咒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我还想要睡觉!
我醒来时萤幕一片空白。我试着登入,没有反应;重新开机,没有反应。我注意到电脑正在使用备用电池,没问题,我有足够十小时连续操作的备用电力。我也注意到讯号强度是零。真令人难以置信。小仓市就像全日本一样,拥有尖端水准的无线网路,应该是万无一失的。某个主机可能会当机,就算是几个主机挂掉好了,但是一整片网路都完了?我知道我的电脑一定是出了问题,绝对是这样,我拿出笔记型电脑试着登入,没有讯号;我咒骂着站起来,想告诉我爸妈说我要用他们的电脑,但他们还是不在家。沮丧之余,我拿起电话想拨我妈的手机,可是那支室内无线话机还是得用到插头的电力,而现在停电。我改用我的手机试,连讯号都没有。
你知道他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晓得,一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晓得他们到底怎么了。我知道他们没有遗弃我,我很确定这一点。也许我的父亲是在出外工作时给带走了,我的母亲是在买菜时给困住了,他们可能是在前往撤迁办公室的途中或回程时一块儿走失了。任何情况都有可能。他们没留下任何字条,没留下任何东西。从此我一直想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去看父母的房间,确定他们不在家,我又试了试电话。情况还不算糟,仍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试着要上线,很好笑吧?我能想到的就是再一次逃离现状,逃回我的世界,进入安全的世界。电话和网路都没反应,我这下真的伯到了。「连线,」我开口说话,想要用意志力来指挥电脑:「现在连线,现在,现在!现在!现在!」我敲打萤幕,敲到手指关节都裂开了。见血之后我吓坏了,小时候我从没打过球,从没受过伤,流血对我来说实在太严重了。我抱起萤幕朝墙上砸,整个人哭得像个小孩,大叫,用力抽气,开始干呕,接着吐了满地板。我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前门,我不知道要找什么,只知道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开了门,只见到一片漆黑。
你有去敲邻居的门吗?
没有。这样很奇怪吗?虽然我已经濒临崩溃,却还是受制于社交焦虑感,不敢和别人接触。我走了几步,绊了一下,跌在一团软软的、又冷又黏的东西上,弄得我满手满身。好臭哟,整个玄关都好臭,我突然注意到有个低沉、稳定的刮擦声,像是某种东西正在地上拖着自己的躯体,穿过这条走道向我而来。
我叫出声:「谁啊?」我听到一阵低沉、像流水泻地的呻吟。我的眼睛才刚适应黑暗,开始能看出一个形状颇大的,像人类的躯体,以腹部在爬行。我瘫坐在地上,想拔腿就跑,但同时又想要……要看个确定。我家打开的大门在对面的墙上投射出一道狭窄、矩形的灰暗光影。那个东西爬进光彩里时,我终于看到它的脸:十分完整、十足的人脸,但右眼球脱出了眼眶,只靠着一条血管挂在脸外;左眼紧盯着我,而原本的哀鸣变成窒息般的嘶吼。我跳起来,倒退回到我家,将门用力甩上。
我的心思终于清醒了,也许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清醒。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闻到烟味,还听得到微弱的尖叫声。我走去窗边拉开窗帘。
小仓市已经被地狱吞噬。窜起的火头、残骸……遍地都是「吓俘」。我看着它们破门侵入公寓,吞噬瑟缩在角落或阳台上的人们。我看着跳楼的人有些摔死,有些摔伤了腿或脊椎,躺在人行道上无法动弹,等到僵尸靠近时只能痛苦哀嚎。有个住在我家正对面公寓的男人想要用高尔夫球杆击退它们,结果球杆都敲弯了也伤不了僵尸,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