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无错-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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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耀南只斜眼看他笑,笑得诡异,反问道:“秦老板的儿子,能落魄到这三流的赌馆来混生计吗?”
目光就留在那人眼上笑,那人心领神会,吩咐手下送金条给楚耀南压惊做见面礼,楚耀南拱手道:“这倒不必,我凭本事挣点钱,借贵宝地就感激万分了。”
他拱手走,恰小侄儿春宝儿叼个驴肉烧饼归来,香喷喷的芝麻味夹着酱肉香,很是馋人。
楚耀南起身掸掸袍袖带他离去,那沉甸甸的物也拿在手上。
出门时,是几名赌局的伙计点头哈腰地送他叔侄离开,掌柜的亲自出来相送,拱手道:“秦大哥需要什么尽管来小店拿,谢大哥照应生意了。”
楚耀南笑着拱拱手说:“掌柜的客气了,后会有期!”
也不肯坐掌柜的给他备下的车,只喊辆黄包车向前驶去。
车轮在积雪上压出道道黑色的痕迹,湿漉漉的雪泥飞溅去两侧。道旁行人行色匆匆,偶尔汽车鸣着喇叭驶过。
小侄儿好奇的开口问:“小叔叔,青道堂是什么地方?”
楚耀南看看埋头如骡子般猛跑的车夫,故意压低声音对春宝儿神秘的说:“是小叔叔在定江的家。那里可气派了,比这里气派,那里的赌场,豪华像宫殿。”
他看着瞠目结舌的侄儿,揉揉他头顶的一撮毛说:“风大,不要说话。”
将自己脖子上那条大哥的围巾裹在小侄儿的头上,带他在半途下车,为他买了一张白面发饼,普乌方的酱肉,猪耳朵,京八件点心。
“小叔叔,那些伯伯认识你吗?为什么送钱给小叔叔,小叔叔为什么要说自己姓秦呀?”春宝儿问个不停,楚耀南心里窃笑。凭这赌场的掌柜,即便是商三本人,怕也不敢去问秦老大是否秦家的二公子光临他的小店赌钱。
他低声吩咐春宝儿说:“不许告诉你爹爹呀,你自当什么都不知道。”
顺手将那块帕子抖落开,露出半块砖头,扔去路旁。
“小叔,不是砚台呀?还当是爹爹那块砚台呢。”春宝儿惊讶道,楚耀南刮他鼻子说:“小叔舍不得。”
回到家,恰大哥大嫂在送大夫离去,中医的郎中穿个长衫,山羊胡,低声道:“寒气侵骨,病去如抽丝呀。”
楚耀南闪去一旁,躬身而立,待大哥送走客人回来望他时,他才说:“大哥,小弟回来了。小弟寻了一份差事,杏坛执教,同大哥一样了。”
原本大哥脸色责怪的神色变成惊异,问:“如何寻到,如此快。”
楚耀南边随他进屋边兴高采烈解释说:“有位朋友,在洋行做工,他的老板的儿子要学法语,正在找位家教,就引荐了我。见面一谈,就妥了,还预支了当月的薪水。”
他得意地炫耀,钱放在桌案上教给嫂嫂时,众人都惊了。
“如何这么多钱?”嫂嫂问。
楚耀南眸光一转说:“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了。那位老板定是要个法国留学回来的还要会英语、西班牙语的中国人。听说寻了三个月都没找到。”他忙解释道。
“呦,小弟有这么多本领呢。”嫂子感叹道,满是钦佩地看他。
“下次不要乱花钱。”大哥沉了脸道,丝毫没有欣喜的模样,楚耀南不由失望。
“开饭啦,开饭啦,这些吃的够吃几天了。我一样切点给前院的李嫂子送去,顺便还煤饼。”大嫂兴奋地说,楚耀南才看一眼大哥的背影,总觉得单薄得很,忽然顿悟问:“大哥,你的棉袍呢?怎么这么冷的天穿单衫?”他记得大哥还在发烧生病的。
大嫂一把拉过他示意他轻声,躲过老太太才在外面告诉他:“给老太太看病,你哥把棉袍当了些钱应急,嫂子这就去赎回来。”
楚耀南心里百感交集,看着大哥不停地打喷嚏,病得蔫蔫的样子,忍不住的心疼。
老夫人不便下地,一家人围在老夫人炕上吃晚饭。
炕烧起来,烧得热,屋内暖暖的。吃到一半,春宝儿已经笑得眉毛弯弯的,一副满足的样子,老夫人也笑得合不拢嘴。李嫂子将自家做的白菜粉丝汤送来半锅,寒暄几句离去时,大嫂送出门,就再没回来。
半盏茶的功夫,大嫂才归来,强扮个笑脸说:“他李嫂子跟我借个鞋样子,耽搁了会儿。”
又对楚耀南说:“吃好了吗?你大哥吩咐你,去书房见他。”
大嫂担忧的目光,楚耀南看出些不祥。
“春宝儿,你爹吩咐你也去。”嫂子说。
春宝儿困惑地张张嘴望着母亲。
楚耀南探寻的目光看着嫂子,老夫人插话问:“媳妇,出了什么事啦?”
大嫂慌忙说:“没什么,怕是看他们叔侄跑出去一日,要考功课呢。”
但楚耀南心知绝非如此简单,含糊地想,难道大哥察觉到什么?
他拉着春宝儿进到书房,屋里没有升炉火显得冰冷。
“跪下!”大哥一声喝,春宝儿毫不犹豫噗通跪下,拉拉楚耀南的袍襟。
83、鲍鱼之肆
楚耀南心中有鬼,偷眼窥大哥的脸色,阴沉如雪中的天空,黯淡无光,蕴蓄怒意。
他心慌乱跳,不知如何眼前这文弱书生般的大哥反比膀大腰圆的养父更是可怕。
春宝儿跪下,讪讪地喊声:“爹爹。”,声音发颤,眼泪汪汪。
楚耀南只得跪下,虽然心里不服,表面还是要做出个恭顺的样子,心里想,看在你是哥哥,跪就跪吧,多少有些不很心甘情愿。却还在揣测大哥可是发现什么端倪?但也不信自己会在哪里露出马脚,只是看小春宝儿的神色,应该还没有出卖他。
“手伸出来!”大哥一声喝,是对了春宝儿吩咐,春宝儿哇的一声大哭失声,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勾缩个手心,被大哥扯过狠狠就打了几下,疾风暴雨般,不待他恍悟,春宝儿已经痛哭失声,大哥却停住手。
“春宝儿犯了什么错?”楚耀南一把揽了春宝在身后,仰视大哥不服道。
他跪着,大哥立着,眼前的兄长一身单薄的夹衫直垂在脚面,如一根屹立笔挺的柱石,垂个眼,冷冷肃然地俯视他,却对春宝儿问:“知道爹爹为什么打你?”
“呜呜,没读书,同小叔叔上街去耍。”春宝儿呜呜咽咽,楚耀南有些心惊,捅捅春宝儿替他强辩:“是小弟带春宝儿出门去的,出门前,那篇《孟子。告子上》背得烂熟于胸了。”
卓铭韬深吸一口气,怒色溢于言表,一把扯过小春宝儿的手掌扳平,又狠狠打了几记,问:“还有!”
大嫂进来,眼泪汪汪的,心疼地搂过春宝儿道:“打几下就罢了,春宝儿出去耍,我是应了的,他读罢了书,又是他生日,和小弟去外面散散心也没大错。李婶子只是说,看那桥下地摊赌钱的人的背影像他叔侄,可也没肯定是。你这不问就打,不要冤枉了他叔侄。”
楚耀南灵机一动,心里倒是宽了许多,真是多亏了大嫂通风报信,否则险些不打自招了。原来是春宝儿生日那日惹出的乱子,邻居家嚼老婆舌头,大哥如此动怒,他也猜出几分所为何事。
“大哥,是小弟不好,不要打春宝。只是看到桥下几个人赌棋,因喜欢下棋一时手痒痒,就试了几盘,一举两得赢来些小钱买糖果哄春宝儿开心,也是凭本领挣得的,不知有何不妥?”
大嫂一听,同大哥面面相觑,趁大哥发怒前忙劝说:“哎呦,兄弟你可真是,那赌棋也是赌呀,逢个‘赌’字家规都不许的。难怪你哥哥发这么大的火气。”
卓铭韬一把扯过春宝儿的手就又要打,慌得楚耀南去护,和大嫂扑来的头撞去一处,疼得哎呦的惨叫,搂了春宝儿争辩说:“大哥若打就打小弟吧。钱是我去赌的……”
“钱是套圈得来的?”卓铭韬喝问,春宝儿吓得周身瑟缩,楚耀南惭愧道:“是我嘱咐春宝儿这么讲,怕大哥怪罪。”
“爹爹,孩儿错了,孩儿再不扯谎了。”春宝儿哭哭啼啼的投降,楚耀南心里这个懊恼。
大哥立在他面前,提着那柄油光的戒尺,指指他。
楚耀南咬咬牙,面颊憋得通红,旁边是六岁的小侄儿,更有嫂子,他却如个小学生般被大哥打手板心。
他徐徐伸出左手,忽然觉得不妥,平日他是左撇子,打伤了左手多有不便,就又忙撤回左手不情愿地缓缓伸出右手。
“两只手!”大哥喝骂,也被他孩子般的举动气得哭笑不得。
他紧咬了薄唇,仰头可怜兮兮地望大哥,哀哀的目光含泪道:“大哥,小弟下次不敢了。念是初犯,求大哥饶了这遭。”
卓铭韬就低眼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愤恨、轻屑,静静的,不做答,也让楚耀南在那无可抗拒的目光中缓缓举起双手。那戒尺挥下,他猛地撤手,戒尺打空,大哥羞恨瞪大眼。
“哥,哥,轻一点点。”楚耀南深抿几下唇,缓缓再抬起手。
眼看大哥手中戒尺打下,打在手心热辣辣刺痛钻心,他倒吸口凉气,呻吟一声,那戒尺再次挥下。
“啊!大哥,大哥,啊!”他喊着,刺痛的叫嚷求饶,眼泪滚滚而下,相形昔日养父气急败坏时的暴虐,这几下手板委实不算什么,倒是令他揪心的痛。
他躲闪,又在大哥沉稳阴冷的目光逼视下举起手送过去,他咬牙,却抑制不住泪水。
“春宝儿他爹,就饶过小弟吧,念他初犯。”
卓铭韬狠狠瞪着他骂:“若不是念他初犯,早就打断腿!”
手心火辣辣蛰咬般痛楚难忍,大哥停住手问:“说,错在哪里?”
“下次不去赌棋了就是。”
又是两下打在手心,他哎呦的惨叫,然后委屈含泪的目光惶然看向大哥。
若说不对,还要打。他求救般看嫂子,嫂子揉揉泪说:“你也是,怎么不好,还教春宝儿说谎。”
真是该打了,大哥自然不肯放过,按他的手在桌案上,剁肉般狠狠打几记,眼睁睁看那手心红紫色,渐渐肿起如熊掌一般厚。小时候顽皮,费先生也只拿戒尺高举轻落吓唬他几次,偶然急恼了,也是揍在屁股蛋上,肉厚,不曾领教戒尺在手心发威的威严。
“去,庭院里跪着去,背书!就把《孟子。告子上》中的《鱼我所欲也》背上一百遍,不背完不许起身!”卓铭韬拂袖而去,屋门推开,寒风卷了雪片扑入脖颈,激灵灵一阵寒颤。
门外,庭院内银白一片是积雪,天下雪片扯絮般飘落,难道在这天寒地冻之夜跪去庭院里背书?
大嫂揉揉眼,拿来两个稻草蒲团扔去庭院里,楚耀南赌气地快步走去,嘎吱吱地踩得积雪做响。春宝儿抽抽噎噎地跪在蒲团上,手心里高举一块儿砚台,如学堂里的小儿郎背不出书受罚的样子,颤抖着牙关背诵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春宝儿边背,边哭,边在寒风中咳嗽。那双手里捧着的冰凉的砚台颤抖着,手才缓缓放下,又被父亲在廊下一声咳嗽震慑得高托起那方砚台。
楚耀南只觉得那寒风透骨地从脖颈钻去脊柱,寒透整颗心。简直是无妄之灾。
嫂子将一方砚台托来递给他,递个眼色示意他不可造次,暂且忍了。
可这种羞辱令他难以臣服,他望着大哥,牙关打抖,他听着小侄儿冰寒发颤抖声音在解释:“孟子说,鱼是我喜欢吃的,熊掌也是我喜欢吃的,两个只能选一个的话,就舍弃鱼去选熊掌吃,因为熊掌更好吃;活着是我希望的,道义也是我追求的,两个只能选一个,就放弃活命而选择道义。我不想死,但是有比生命更想得到的东西时,绝不苟且偷生;我怕死,但是有比让死更令我厌恶的东西时,去死就不可怕了……”
楚耀南愤然仰头,狠狠瞪一眼廊下负手而立的大哥,嫂子却拉过他的手,生生将冰凉的砚台放在他手心说:“小弟,背吧,早背过,早了结,早回房去歇了。”
大哥转身回房,他咬牙,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迂腐!”
慌得嫂子去捂他的嘴摇头。
大嫂的手心柔软温热,扪在他唇上令他再大的怨气也压下去,那双乞求息事宁人的目光直直看着他。
冰冷的砚台托在手心,高举去头上,还要小心里面的墨汁洒一头,狼狈的样子,他咬咬牙,信口含糊地随了春宝儿的声音背诵着,时高时低,如唱戏一般,目光不屈地瞪向房里,心里暗骂自己,楚耀南,你糊涂油蒙了心,放下好日子不过,千里迢迢来投奔这么个糊涂东西,穷酸秀才一个,又酸又臭,活得食不果腹当了裤子过活的穷酸一个,还之乎者也呢!
那窗纸上的灯影跳动,人影时近时远,冻得手脚麻木,腿都失去知觉,鼻涕直流,手中托的砚台已经结冰,那冰碴子都可见,又要再次举去头顶,狼狈不堪。
春宝儿开始咳嗽,哭得小脸儿红扑扑的膻做一片,嫂子为他披上一件大花袄,在身后为他们叔侄挡风。
好不容易背得差不多,到了九十九遍,都到下半夜。楚耀南如释重负,举头望那阴暗的天空,看到隔壁院的李嫂子探个头儿又在大嫂的眼色摇头下退去,他恨不得那最后一字背完,他就拔腿而逃回房甩门大睡,再不用受这份罪。日后有钱没钱都没他的关系,喝西北风又如何,老太太病重又如何?大不了就离开这里,四海漂泊去。
“爹爹,背过一百遍了。”春宝儿如落水的人拼死游到河岸般看到生的希望。
屋内传来大哥威严的呵斥声:“再背!鲍鱼之肆那节!”
一阵沉默,春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