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诗谜-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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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虽为政治关系,顾亦必负有寻觅仙山之使命,渠等亦未觅得昆仑,惟报告
于阗之山多玉,武帝谅以屡求此山不得,无以解嘲于廷臣,遂根据古图书所
言昆仑条件,而指于阗之某山为昆仑。
然昆仑之最大条件为仙山,于阗之山,果如是乎?故司马迁于其《大
宛列传》中,以冷笑的口吻言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
百余里,日月所相隐避为光明者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
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
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后代学者于史公此种抗议,置诸不论,盖中国人于武帝所定昆仑,确
在何地,实无所知,当然不能为左右袒也。然近代地理学者如顾实先生,则
认定昆仑系今日后藏新疆交界处之昆仑山脉。穆王西征时,曾登此山,谓“司
马迁腐刑之余,阳气消沮,信口开河,言不由衷,将上古累代相传之信史,
付之一笔抹煞。”又谓“秦始皇之焚书为野蛮。司马迁造疑古之谣为野陋,
厥罪维均”云云(《穆传讲疏》三页)。而张星YR 先生亦谓:“迁以腐刑之余,
对于汉武帝之措施,无处不表示其愤慨,因愤慨而讥刺,因讥刺而颠倒黑
白。。百家竞言黄帝登昆仑,稽《穆天子传》纪程,昆仑当在于阗,毫无疑
窦。故汉武帝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武帝当时必与朝中博古之臣,
共相考证,而后有此定案。惟未与司马迁议及耳。迁于《大宛传》后讥之。。
然则世间竟无昆仑欤?三代之书,悉为虚构伪作欤?武帝朝中群臣,悉为指
鹿为马之徒欤?迁之颠倒是非,固有由矣”云云(《中西交通史料汇篇》,第
一册六页)。迁以良史之才,于汉代诸帝之行实,一皆秉之直笔,竟被目为
“谤书”,今又以反对武帝钦定昆仑一案,蒙“造谣”与“颠倒是非”之罪,
甚矣良史之难为也!迁为汉初人,彼时伪史与神话根基初立,尚未为学术界
所完全接受,一般学者犹有辨别是非之能力;而迁又为一富于学术良心之史
家,不能因附和帝王意见,而改变其学术之立场。顾当时流行之政治势力,
亦非其个人力量所能挽回,惟有在自己著作中,保留一小小抗议,以便后代
之评判耳。谓其反对昆仑,乃由挟怀武帝私憾而起,则小乎其视迁矣。
然则武帝方面完全错误耶?曰:错误则诚错误,然于情于理,则皆大
有可原。今使司马迁与武帝讼于法庭,则法官亦必难判其孰非孰是。盖司马
迁所争者《禹本纪》所言之仙山也。今武帝所定于阗某山之昆仑,果高二千
五百里欤?其上果有醴泉瑶池欤?果有《山海经》所言珠玉之树,凤鸾之鸟,
九头之开明兽,虎身人面,虎文鸟翼之英招神及陆吾神欤?其下果有弱水之
渊,炎火之山欤?其附近果有玉山为西王母所居者欤?曰张骞自言未睹,其
他汉使亦未闻有所捏报,而武帝遽以西域一座凄寒萧索,一无所有之荒岭,
硬指为楼阁万里,五云缥缈之仙山,其为司马迁所窃笑宜矣。然武帝所据者
古图书也。古图书所言昆仑固有三大条件合于于阗山之情况。一曰“在西北”、
二曰“多玉石”、三曰“河源之所出。”
今请言第一条件。《禹贡》之“织皮昆仑,西戎即叙”,《逸周书》之“正
西昆仑”,今日知为国名或种族名,与昆仑之山无涉,然武帝时代,恐尚不
能辨别,见西戎与正西字样,则据以为定昆仑之方位之一条件。《山海经·海
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大荒西经》第十六:“西海之南,
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于阗亦有沙漠,且
其西固有西海(即里海),则昆仑之在西北又得一证矣。且《穆天子传》穆
王往见西王母,系向西进发。屈原《离骚》,甙道昆仑,亦言向西。其他如
《禹本纪》及《淮南子》各纬书所根据由战国传下之昆仑传说,谅必一律言
昆仑在西北。今张骞所通西域之于阗在中国之西,谓昆仑在彼中,又焉得为
过?
今请论第二条件。《西山经》第三“又西北(不周山西北)四百二十里
曰癮山。。丹水出焉。注流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源沸沸汤汤,
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黄帝乃取癮山之玉荣,
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
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又西(钟山以西)三
百二十里,曰槐江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氵幼水。。。多藏琅ɑ平鹩瘛。。。。
滴┑壑。。狡裕。。裼⒄兴局。。。。其中多玉。”自此而西南为昆仑丘,又西为
乐游之山,多白玉。又西为嬴母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又西为玉山,
西王母之所居也。又西则符阳之山,槐山、天山、氵幼山、翼望之山,无不
多金多玉。然《山海经》所有之山,产玉者固居多数,而如昆仑一带,玉量
尤丰。《尔雅》曾言璆琳琅为昆仑之美产。《穆天子传》则言钓于珠泽,得玉
荣枝斯之英。攻玉于群玉之山,载玉万只而去。今于阗叶尔羌境内,所产玉
量之富,甲于天下。于阗诸河皆以玉名,米尔岱山之五色玉有重至万斤者。
此可考《新疆纪略》、《西域水道记》诸书而知之者。则与古图书所言昆仑之
第二条件又无不吻合。
今更请言河源,此为考定昆仑之最要条件。最先报告河源出于于阗者
为张骞,已见前引《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则有更详之叙述,
其言曰:“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
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
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
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
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
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积石,为中国河云。”
传所言南北两山,北山即今天山山脉,南山则今昆仑山脉也。中央之
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之地,则今新疆塔里木盆地也。流于盆地中央之
大河则塔里木河也。河有两源(实有四源),出葱岭者所谓葱岭河(今曰喀
什噶尔河)出于阗者所谓于阗河(今曰和阗河)也。蒲昌海或盐泽者今所谓
罗布淖尔或罗布泊者也。塔里木河注入罗布泊后,即隐不见,潜行地底一千
数百余里,至青海之积石而复出,为中国河源,东流数千里而入渤海,则古
图书又皆言之矣。《尔雅·释地》:“河出昆仑虚,色白。”《山海经·西山经》
第二:“昆仑之丘。。河水出焉。”《海内西经》第十一“海内昆仑之虚在西
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入渤海。。入禹所导积石山”。则河出昆仑
似无疑义。顾黄河出青海,乃系事实。今曰河出昆仑,则非借重“潜流”之
学说不可。“潜”之一字,亦出古书。《西山经》第二“又西北三百七十里,
曰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宗之山,东望氵幼泽,河水所潜也,其
源浑浑泡泡。”《北山经》第三“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敦薨之水
出焉,而西流于氵幼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今张骞所调查而得
之罗布泊,名曰盐泽,不名氵幼泽,当时汉廷君臣,睹一泽字,又安能不受
其暗示。如此,则第三条件,又俨然若合符节焉。
张星YR 先生谓武帝之定昆仑,必与朝中博古之臣,共相考证,而后始
有此定案,其言不为无见。故司马迁根据《禹本纪》之仙山,驳斥于阗某山
之不成其为昆仑,固振振有词,汉武帝援引古图书,辩护于阗某山之实为昆
仑,亦凿凿有据。公有公理,婆亦有婆理,试问聆取此案之法官,将何法以
断其曲直,我意惟有挥两造出外,令其自行和解而已耳。
顾法官果有现代地理知识者,则武帝一败涂地无疑。今且将司马迁方
面论据暂时搁起,但言汉武帝方面之论据。其第一条件“在西北”,在今日
地理学上言之,颇难成立。吾人若按地图经线,则西域全境,无论与战国时
代之燕齐,抑与秦汉时代之长安,皆在同一经度以内,——即三十五度至四
十五度——吾人仅能言昆仑在中国正西,不能谓为西北。惟古代对于地理之
测量,决不如现代之精密,武帝之谬误实可原谅(昆仑在西北之真正理由,
余将于后文解释)。次言河源,则诚二千数百年之大谜。帝王之遣使调查,
固已至再至三,学者之研讨搜索,亦复殚精竭虑。然黄河源出昆仑,盐泽潜
行,积石再出之谬说,盘据于国人脑海,蒂固根深,确乎其不可拔,今日科
学学理,已将潜流重源之迷信,加以扫除,而于黄河源出昆仑,则尚有不惜
百般曲解,以圆其说者,亦中国地理学上一至奇之现象也。今且不惜费词,
将二千年来关于河源之争论史,概括叙述于下:自张骞报告河源出于阗,武
帝据之以定昆仑,自汉至隋,未有异论。且汉以后史家,所得关于西域之地
理知识,有时胜于汉人,黄河在于阗以上之上源,尚有比《史记》、《汉书》
更为精详之叙述。如郦道元之注《水经》,利用当时传入中国之印度人西域
地理书,记叙于阗河源,几达一卷之多。且笑张骞调查之粗略焉。
隋唐人常有事于西域,对河源不免重行注意。隋大业中,平吐谷浑,
于赤水郡置河源郡,见《隋书·地理志》。又于河源郡下云:“积石山河源所
出。”《旧唐书》卷六十七《李靖传》:“未几吐谷浑寇边。。以靖为西海道行
军大总管。。遂逾积石山。”同书卷一百九十四《吐谷浑传》:“靖等进至赤
海。。遂历于河源。”同书卷六十二《李大亮传》:“。。及讨吐谷浑。。与
大总管李靖等出北路,涉青海,历河源。”《新唐书·吐谷浑传》:“靖望积石
山,望观河源。”同书《李大亮传》:“涉青海,观河源。”唐吐谷浑在今青海
境。黄河出自积石,始为中国河,张骞、班固,久有此说。特发自昆仑者为
“真源”,出自积石者为“重源”,斯又中国史地家所一致主张者也。隋人置
河源之郡,及李靖与李大亮所观青海积石山之河源,在彼等心目中认为黄河
真源欤?抑认为重源欤?史无明文,故吾人亦难确指。及长庆元年(公元八
二一)刘元鼎使吐蕃还,而隋唐人对河源之真意,吾人始得明晓。《旧唐书》
卷一百九十六《吐蕃传下》:“是时元鼎往来黄河上流,在洪济桥西南二千余
里,其水极为浅狭,春可揭涉,夏则以船渡。其南三百余里,有三山,山形
如鏊,河源在其间,水甚清冷。。又其源西去吐蕃之列馆约四驿,每驿约二
百余里,东北去莫贺延碛尾,阔五十里,向南渐狭小。自沙洲之西,乃南入
吐浑国,至此转微,故号碛尾,计其地理,当剑南之西。”《新唐书》卷二百
十六《吐蕃传下》:“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河之
上流繇洪济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舟。西三百里,三
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虏曰闷摩黎山,东
距长安五千里,河源其间,流澄缓下,稍合众流,色赤。。。”唐之吐蕃,
在叶谷浑西,即在今青海西藏境。所谓闷摩黎山,即今阿尼马卿山,在今青
海东南。中国自汉谓昆仑在于阗,即今后藏新疆交界处,今乃被唐人移至青
海,不可谓非地理学上一大革命。特黄河自源星宿海,阿尼马卿山所注出者
乃另数源,刘元鼎所得之河源,实未真确,宜乎为元清二代人所讥。《新唐
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乙部史录地理类,著贾耽《吐蕃黄河录》四卷。
耽乃唐代有名地理学家,著述甚富,今以吐蕃冠黄河上,殆已承认河
源出于青海,惜其书今已不可得见矣。
至元而又有一番实地调查之举。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公元一二八○),
命学士蒲察都实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是岁至河州。自杀马关以
后,地势渐高,行四阅月而达河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地位以闻。其后
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河源志》。元史采其说入
《地理志》为《河源附录》,又采其说入《宋史·河渠志》。其说之梗概曰:
“按河源在土蕃朵甘斯西鄙,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弗可逼视,方可
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脑儿,译言星宿海。群流奔
凑,近五七里,汇为二巨泽,名阿刺诺尔。自西而来,连属吞噬,行一日,
迤逦东鹜成川,号赤宾河。又二三日,水西南,名也里出,与赤宾河合。又
三四日,水南来,名忽兰,又水东南,名也果木。合流入赤宾,其流浸大,
始名黄河。然水犹清,人可涉。又一二日,歧为八九股,名也孙斡论,译言
九渡,通广五七里,可渡马。又四五日,水浑浊,土人抱革囊骑过之。自是
两山峡束,广可一里二里,或半里,其深叵测。朵甘斯东北,有大雪山,名
亦耳麻不莫刺,其山最高,译言腾乞里塔,即昆仑也。自八九股水至昆仑,
行二十日。”
元临川朱思本又从八里吉思,得帝师撒思加所藏梵字图书,而以华文
译之,其言与潘昂霄所记,互有详略。书既出西藏喇嘛,想亦实地调查之结
果也。
至清代而黄河源又被人实地调查,且不止一次。清圣祖曾遣使穷河源,
仍得之于星宿海,御制文以纪其事,乾隆四十七年,以有事于河工,特命侍
卫弥弥达,祭告青海河神,因西溯河源,绘图具奏,言星宿海西南三百余里,
有河名阿勒坦郭勒,其水色黄。蒙古语,阿勒坦为黄金,郭勒为河。此河之
西,有巨石高数丈,名曰阿勒坦噶达素齐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