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藤缘 by:朱雀恨-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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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寒江见两人这副光景,不由叹了口气:“谢清漩,你们的瓜葛,原没我插嘴的道理,可有些话,为了我这小兄弟,我也不得不问。”指头在桌上敲了两下:“你这次下山,怕是奉了师命的吧?”
这句话问出来,谢清漩声色不动,纪凌倒是一惊,陆寒江点了点头:“你没了法术,照说该远离是非之地,可你偏偏一路南行,这朱仙镇南边便是雷焰门,是朱雀王眼皮子底下的地界,我不信你这么个聪明人,会平白到此。我斗胆再问一句:你到处给人算卦,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谢清漩淡然一笑:“果然瞒不过你。”
纪凌给他们这么一点,心尖霎时透亮,黎子春表面上是逐了爱徒出门,实质上是往雷焰门中里送了个探子,早上的那个白影,多半便是他们通讯的白鸽了,那张条子则是黎子春的指令,收徒的事只怕也是他的吩咐了,纪凌虽说已经猜到这是个局了,真真拆穿了,却也难受,攥着谢清漩的手,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
谢清漩抬了眼,空濛蒙的眸子扫了过来:“师父有恩于我,合当报偿。”
纪凌气得咬牙,陆寒江对他摇了摇头,问谢清漩:“宗主到底要他怎样?下牢的时候也没封他的戾气,怕是早有了安排吧?”
“你们想得太多了,师父只嘱咐我照应他三个月,传他宕拓心法,别的一概没说。信与不信,悉听尊便了。”
谢清漩的脸上淡定无波,陆寒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长叹一声:“纪凌,这酒我喝了,只是你要给我饯行,还远不是时候。谢清漩,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他待你太热,你待他太冷,我怎么都放心不下。”
三人一时默然,纪凌闷了头自斟自饮,他酒量原是好的,却也架不住酒入愁肠,渐渐地脸泛桃花,有了三分醉意,又有些借酒装疯,揽了谢清漩问他:“别人施你恩德,你要报偿,我给你一片真心,你拿什么还我?”
谢清漩知道他醉了,不去理他,实在闹不过了,丢他一句:“有这么算的吗?本是你一厢情愿。”
纪凌酒上了头,面子什么全不要了,腆着个脸,双手拢定了他:“有欠有还,天理昭彰,你总还我些什么。”
陆寒江都看不过了,也过来拖他,纪凌却往谢清漩怀里软了过去,嘴里喃喃地念:“就是为你死,我也甘心,可我要死个明白…我好好一个王爷,怎么就给鬼藤上了身呢…怎么就到了这个鬼地方呢?…我不要…做个糊涂鬼…”
谢清漩略一沉吟,握住他的手:“好,我定会还你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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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纪凌醉得狠了,怎么回的房,怎么睡下的,全不记得了,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草草洗漱了,出得房来,人还是不甚清醒,呆立在过道上,一时没了方向。小二远远地瞥见了他,赶忙跑过来,把他扶进屋里,绞了热手巾,给他擦脸,又倒了杯茶,劝他喝下。说来也奇,这茶汤虽苦,下得喉去,心里却是一片清明,纪凌晓得这不是一般的醒酒茶,便问伙计。
伙计嘿嘿一笑:“这茶是您同行的那个盲公子给我的,也是他吩咐我照看您的,这不,我都候了您一早呢。”
纪凌赏了伙计些东西,把他打发了,又定定坐了阵,忽听“吱呀”一声,门扉轻响,纪凌心里一动,抬头看去,进来的却是陆寒江。
陆寒江坐过来,看着纪凌,半天叹出口气来:“你打定了主意了?”见纪凌点头,陆寒江拧紧了眉毛:“我家宗主心思之深,非常人可比,既是给你下套,祸福难料。我也知道你放不开谢清漩,你那么待他,无非是要这人了…他的性子我原是不知的,可照昨晚的光景看,此人心硬如铁,情冷若冰,是个捂不热,养不熟的,我只怕你一片痴心,最后打了水漂。”纪凌刚要开口,被陆寒江一挥手阻住了话头:“这话你听与不听,我总得说,情爱总是烟云,留了这条命在,往后什么人遇不到?该放手时,还须放手。眼下就有个大好机会,谢清漩不是要传你宕拓心法么,宕拓派有一招秘技叫‘离魂计’,据说是能度暗华门、出这暗华天,当然谢清漩未必会教你,可你不妨跟他磨磨看,真学到了手,切勿流连,速速重返人间。”
纪凌听了,尚自沉吟,又有人来叩门,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伙计,说是谢清漩有事相请。纪凌和陆寒江到了谢清漩屋里,那人已收拾停当,褡裢也背在了肩头,原来是嫌住得太招摇了,想换地方。
三人到得楼下,陆寒江叫了些菜肴,酒却是不敢点了,略略填了肚子,便让纪凌和谢清漩坐着,自己去镇上找房子。大堂比不得雅座,人来人往,喧嚣盈天,纪凌就算有话,也不方便在这个地方讲,空压了满腹心事,筷子都动得慢了,那谢清漩又是个安静惯了的,更不会主动找话,这简简单单的一餐饭,两人竟默默地吃了一个多时辰,等陆寒江回来,纪凌还不知在空碗里扒些什么,陆寒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替他难过,一时说不得话,只叹了口气,到帐台上结了帐,这才引着两个冤家出了门来,打马向南,穿过两条十字大街,拐进个窄巷,七转八转,在扇小小的朱门前勒住了马头,对了纪凌说:“到了。”
进得门去,纪凌四下打量,院落倒是不大,屋子也只得四间,却胜在洁净敞亮,又是单门独户,霎是清净,一带粉墙隔去了是非,左右俱是民宅,真所谓大隐隐于市了。
三人这便住了下来。谢清漩白天走街串巷四处卖卦,纪凌跟陆寒江呆在家里喝些小酒,闲来到镇上与人斗斗鸡,耍耍牌,快活得赛过了神仙,到了晚上,谢清漩回来,纪凌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别看谢清漩平日里温言悦色,做起师父来却煞是严苛,他眼睛看不见,耳朵倒是极灵的,不容纪凌有半分差错,单是调息一项,就让纪凌反反覆练了十个晚上,通宵达旦,无止无歇。纪凌自小被人娇纵惯了的,哪挨得住这份苦,几次发狠,扔东西甩袖子,不肯往下练,谢清漩冷了脸,由着他翻天覆地。纪凌闹够了,抬眼看去,但见谢清漩守了盏油灯坐着,风过窗棂,灯蕊轻颤,恍惚的灯影下,那人的表情也模糊起来,仿佛是静水无痕,却又如倦似怨,纪凌心里便有些酸软,再想到他那咳血的症候,忍不住地疼惜,把个人拢到怀里,轻轻抱着,贴着他的耳根说:“我听你的。”伸了手去抚他的眉头:“舒心一些,不然病什么时候才好?”谢清漩想去推那只手,到底也还是没推开。
昼夜晨昏,更迭不休,秋雨浇来,一阵紧似一阵,一天冷似一天,待得天空透出晴明,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月,纪凌把些入门的功课都练熟了,开始修习法术。谢清漩在镇中也渐渐有了点声名,隔三岔五地有人请他过府算卦,这日一早又有个雷焰派的高手派了马车来接他。谢清漩刚摸到院子里,手腕一紧,给人攥住了,他知道必是纪凌,轻叹一声:“纪凌吗?马车在门口候着,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纪凌哪会放手:“我不明白,他们都是卜者,法力又高,怎么还要找你问卜?”
谢清漩微微一笑:“再有能耐,也敬个‘不可知’,我知的他们不知,自得敬我。”
纪凌冷笑:“你从他们嘴里套的,也是你师父的‘不可知’吧。”
谢清漩懒得跟他纠缠,刚抽出手来,却被他抱住了:“好了,我不多话,你带我去吧。”
“什么?”
“带我去啊,我看看你怎么懵人的。”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摇头道:“你跟去干嘛?再说,你跟去又算什么人?小厮么?”他说这句话,原是为了消去纪凌的妄念,哪知那人兴冲冲接上口来:“好啊,我就充一回你的僮儿。”说着摘下谢清漩的褡裢,背到自己的身上。
“你这样的僮儿,哪个消受得起?”
谢清漩话音未落,纪凌已执起他的手,大步流星朝前走去:“我说你受得起,你便受得起。”
再说那家的仆人,在门前守了半天也不见先生出来,情急之下,探头进来张望,恰见纪凌搀了谢清漩过来,仆人虽是头一次来,也晓得那盲眼的便是先生,却料不定纪凌是个什么角色,看他背了褡裢,搀了先生,总该是仆从一类,可神情气度竟是俾睨众人,倒似个王孙模样,不由呐呐地问:“这是…?”
谢清漩知道纪凌脾气来了,那是九条牛都拉不回的,只得接过口来:“这是我的家人,烦请引路。”
仆人将二人延至车中,一边驱车向前,一边暗自思忖,难怪这先生声名远播,只这架势便不寻常,连个家奴都威武若此,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越想越是忐忑,等马车到府,再来搀谢清漩时,那份慇勤仔细比先前又是胜了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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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回,纪凌扮僮儿算是扮上了瘾,谢清漩原指望他日久生厌,却忘了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遭一过成了规矩,要改竟也难了,这纪凌难缠之外更兼骄横,那真是如影随形、如蛆附骨,谢清漩甩不脱、撇不开,莫可奈何,便也由他,到得后来,镇上提起谢清漩,神算之外都要加上句:“哦,就是那个家奴赛过大爷的先生?”
纪凌日日跟着谢清漩,把些个算卦、扶乩的把戏都看熟了,吵着要学,谢清漩绕不过他,拿筒蓍草推到他面前,浅浅地说了些章法,纪凌儿时也背过《周易》,他天资又好,学起来飞快,只是明明按部就班地求卜,却是算什么不中什么。初学者往往从天气算起,对与不对立竿见影,陆寒江每每瞧见外头下雨,就抓了纪凌打趣:“定是你算出风和日丽,才招了这场雨来。”纪凌本是个要强、心气高的,哪经得住这话,发誓要做出个样子,牌也不赌了,酒也不喝了,一门心思钻研起卜术来,谁知这功夫下得再狠,却像是往海里担水,费尽了力气,也不见个动静,有心再问谢清漩,又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得霸着个蓍筒,独个儿算个不停。
谢清漩原以为纪凌学卜不过是图个新鲜,谁知他真下了功夫,浮浪的脾气也收起来了,惊异之外倒生出几分怜惜,知道他拉不下脸问自己,便有意从旁点拨。纪凌也是个伶俐的,谢清漩假以词色,他岂能不知,一个肯教,一个愿学,竟是难得地融洽了起来。听谢清漩细细剖析,纪凌才知道,卦词的解释玄机无穷,起自《周易》却不能囿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还须旁征博引,竟是要拿一肚子书来垫底的,感慨之余,不免疑惑:“你居然读过这么多书,可你怎么看书?”
“我当然不能看,”谢清漩举起食指:“用摸的。”
纪凌攥了他的指头,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谢清漩倒笑了:“我父亲拿针把书上的字一个个刺出来,教我摸着认字,他总说:‘眼盲了,书还是要读的’。”
“摸?那该多辛苦…”纪凌把他的指头握在手心,半晌叹了口气:“你父亲很疼你吧?”
谢清漩点点头:“是,可惜我福薄,七岁的时候他就过世了,以后的书是都是小汐刺的,她也就是那么学会认字的。”
“你还是比我好,我出生的时候娘就死了,才满周岁爹也死了,又没有兄弟姐妹。”纪凌叹了口气:“唉,你娘呢?”
“早故世了,”谢清漩从纪凌手中抽出指头:“我跟你说过,你我都是孤寡之命,身边留不住人。”
纪凌不服:“你那妹妹不是好好的么?”
谢清漩眉头微蹙,捂住嘴一阵猛咳,纪凌看他低了个头,心道“不好”,掰开他手指一看,果然托了一缕殷红。
“那王大夫也是个没用的,这药都吃了一个月了,怎么又咳血了?看我不拆了他的铺子…”
纪凌正忿忿骂着,谢清漩略一抬手,阻住他的话头:“这是个慢症候,怨不得大夫。”
纪凌想到什么,磨了半天,才讪讪地开了口:“一直想问你,这病是给我踢出来的吧?”
见谢清漩默默无语,纪凌晓得这便是了,压低了声音:“我脾气是不好,可也你管得也太多,我原不是冲你去的。”
谢清漩嘴角一勾:“这一脚我尚且受不住,若是换了紫柯,还不给你踹出原形来?”
纪凌脱口而出:“他算什么?贱命一条!”
谢清漩愣了愣,随即变了颜色,纪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抹不下面子,吐不出软话。谢清漩也不管他,摸索着收拾了蓍草,指着门,低声喝道:“出去!”
纪凌不知跟谢清漩争过多少回了,谢清漩性子寡冷,喜怒都是淡的,这么疾言厉色,纪凌也难得看见,有心甩了袖子就走,却见那人脸白似雪,指头都在抖,心里一惊,把个人纳到了怀里。谢清漩死命推他,却又咳得喘不过气来,纪凌真怕了,一手按住他,一手在他背上揉着,帮他顺气。半晌谢清漩才止住了咳,头一歪,闭紧了双目,纪凌见两人的衣服都染了斑斑血色,又疼又怜,声音也软了下来:“我不过说错一句话,你何必气成这样?”
谢清漩缓过劲来,挣扎着坐稳了:“哪里说错了?不过是真心话罢了。我也糊涂了,竟忘了你是个王孙,平头百姓在你们眼里,自然都是贱民,命也是不值钱的。”
纪凌捧住他的脸:“别这么说,我可没看轻你。”
谢清漩冷笑一声“初见面时,你也没把我当个人看,此时也不过是色迷心窍,王爷,你总有烟华梦醒的一天。”
“醒什么呀?我可不要醒。”纪凌长叹一声:“过去的事,我说什么都是白饶,我脾气不好,嘴不好,你也都是知道的,从今后都管住了,总可以了吧?”
谢清漩只是摇头,纪凌点住他的唇:“我长这么大没顺过谁,你可是头一个。我答应了你的事,哪件没有做到?你说要节欲,这两个月,我沾过你没有?你总信我一回。答应我,就算是个梦,陪我做到头。”见谢清漩不吱声,纪凌低下头,想去碰他的嘴唇,谢清漩脸一偏,薄薄的一个吻,落到腮上,纪凌笑笑,倒也不计较,只攥了那个人的手,十指相扣。好一会儿,谢清漩低低叹出口气:“纪凌,我能答应的是给你一个明白。你想不想回王府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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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凌心里一动,捏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