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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寐语者-帝王业(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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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望我,额头青筋凸跳,僵立半晌,断然单膝屈跪,以手指天,“皇天在上,宋怀恩立誓效忠王妃,终生庇护王妃、世子、小郡主周全,永不侵害王妃亲族,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话音掷地,四下静穆,月光穿过廊檐照在他的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我咬唇,对他戚然一笑,“但愿你永远记得今日的誓言。”
他的目光灼人如炙,终于不再有隐忍的沉静,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我,与往日判若两人,再也不是那个影子一般的存在——终于不必再隐没于萧綦的身后,永远被萧綦的光芒所掩盖。
“我将王爷的虎符交付予你。”我缓缓道,“由你接掌天下兵马,传令北伐诸将班师回京……大军抵京之前,密不发丧,不得走漏消息,以免朝野动摇。”
宋怀恩俯首,“谨遵王妃令谕!”
我疲惫地阖上眼,却听他道,“眼下情势危急,是否立即调遣京畿驻军入城部署,以防万一?”
——好快的心思,我暗暗心惊,脸上愈是不动声色,“一切由你作主。我这就入宫面见皇上,请皇上颁诏,任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可名正言顺号令六军。”
他自然明白,一旦群龙无首,唯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子澹仍然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一夜未眠,先歇息半日再入宫不迟。”他忽柔声道。
顿时心中惊跳,几乎被这句话骇出冷汗,莫非他已觉察我的用心?
抬眸却触上那熟悉的温和眼神,满是忧虑热切,似真正关切于我。
“你的脸色这样差……”他直直盯着我,上前一步,抬手欲抚上我面颊。
我瑟缩,他的手便那样僵在了半空。
“你且去书房稍候。”我垂眸,疲惫地掩住脸,“我很累,容我稍事梳洗。”
他张口欲说什么,终是沉默转身离去。

踏入内室,我顿时无力软倒,倚在椅中,再没有半分力气。
“王妃,真的要把虎符给宋大人?”徐姑姑满眼惊疑,果然不愧是久在宫中历练出来的人物。
“你看出端倪了么?”我惨然一笑。
徐姑姑脸色苍白,“约莫也能猜出来……只是,老奴想不明白。”
梆梆梆梆绑,敲更声传入耳中,已经五更天了。
我撑了桌沿,咬牙站起来,“现在来不及细说了,徐姑姑,我要交托的你两件事情,请务必记好,立即照我的话做,不管有什么疑问,回头再说。第一、找个稳妥的人,立即带我的印信去见铁衣卫统领魏邯,让他点齐人马,去右相府等候我;第二、你亲自带着小世子和郡主去慈安寺,将我的手书带给静玄师太,余下的事情听从她安排。之后,除非我或王爷亲自前来,断不可让任何人得知你们的藏身之处。”
徐姑姑颤声喜道,“王爷,王爷……果然平安?”
我点头,眼眶酸涩发热,胸口似堵着巨石,泪水几度回转,终究没有落下。方才在宋怀恩面前,刻意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备,当时泪如雨下,说哭便能哭,而此时却再无眼泪。
有多久不曾流泪的?萧綦从前总取笑我爱哭,开心也罢,生气也罢,眼睛一眨便能掉下泪来。如今,我眼中却已干涸,连心底都逐渐变得坚硬,眼泪竟成了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你呢,阿妩,难道你不随我们一同离去?”徐姑姑惶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笑摇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事不宜迟,趁宋怀恩被拖在书房,你速速从侧门离去,我也只能拖他这一时,一旦虎符到手,他很快会察觉我的打算。”
“那时你怎么办?”徐姑姑惊问,“虎符真的要给他吗,那岂不是京城兵马都落入他手里?”
“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人在,总会有办法,若不交出虎符,便无法骗得他相信。若是此刻逼他翻脸动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我反握住她双手,“你放心,王爷已经带着大军赶回,此刻应当已在途中了。”
匆忙修书交给徐姑姑,送她离开,我又唤来阿越,让她秘密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两个女儿,带她们赶往重华门等候。一切安排妥当,我更衣梳妆,仔细以胭脂染红眼眶,匀上一层细粉,让脸色死白如鬼,看上去果真像一个悲苦欲绝的寡妇。
妆毕,我取了虎符,亲自前往书房。
宋怀恩接过那火漆封印的匣子,迫不及待打开来仔细端详。
他果然未能完全信我,若虎符作了假,只怕立时便会翻脸。
“王妃以重任相托,怀恩必定誓死相随!”他难掩喜色,向我一拜到底。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担心。”我勉强笑了笑,身子一晃,就此软软倒下去,佯装昏迷。
宋怀恩慌忙传召太医。他急于控制京畿兵马,踌躇半晌,终是拿了虎符,赶往城东大营。
待他一走,我立即唤来侍女,假扮成我躺在内室,隔了床幔谁也看不清楚。
而我悄然从侧门离开,布衣简车,直奔右相府而去。
——以虎符诱他去城东接手京畿驻军,一来一去,足有两个时辰。
趁此调虎离山之际,我已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一切。


车驾疾驰,从车帘的缝隙回望,巍峨的敕造豫章王府在晨光里渐渐远去。
我猛的放下帘子,闭上眼,不敢再回头。
这一去,生死成败都是未知。走的时候那样决绝,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连两个孩子被徐姑姑抱走的时候,我也仅隔着襁褓抱了他们一下。
孩子和我,是萧綦最大的软肋。一旦宋怀恩得知萧綦未死,必会挟持我们为质。当务之急,我必须将两个孩子远远送走,确保他们平安,才可放手一搏。广慈师太是母亲多年挚交,将两个孩子交到她手中,有她和徐姑姑的照应,无论我是生是死,他们都可以安全避过此劫。
而我,却不能,亦不会一同逃走。
宋怀恩有了虎符,若再挟持子澹,颁下诏令,势必酿成大患。我唯有抢在他的前面,封闭宫城,以号角烽烟向京畿戍卫大营示警,揭穿他谋逆之行,才有希望稳住京畿守军。一旦翻脸动手,也只有宫城才是暂时安全的地方。毕竟是天家禁阙,宋怀恩不敢以武力强攻,否则便当真是谋反了。
即便他横下心来造反,以宫城的坚固及八千禁军的抵挡,也至少能坚守三五日。多坚持一天,胜算生机便多一分。一旦萧綦亲自赶到,京畿守军必然倒戈归附,宋怀恩被夹击在城中,无异于自掘坟墓。
疾驰颠簸的车驾,摇晃得脑中一片混沌。
我紧蹙了眉,竭力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总有一个关键处想不透——到底,宋怀恩是不是早有预谋?
一切转折的关键,正是那道煞费苦心的密折,若从这里开始回溯,首先,我可以确认,密折确是出自萧綦之手,所述军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讯,都是他一手炮制。
他送来这道暗藏玄机的密折,不只要给我看,更是给宋怀恩看——只不过,我看的是真,宋怀恩看的却是假,两者的用意截然相反。从接到密折开始,宋怀恩就已经踏入了萧綦布下的局。
一道密折,竟诱出了宋怀恩埋藏多年的野心,如同柴禾堆下一粒将熄未熄的火星,终于遇风而燃。
面前一步之遥,就是那个至尊无上的位置,可是却横亘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
无望的时候,尚能埋头走好脚下的路,一旦面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还会一如既往的低头吗?
是去动手推倒山峰,还是等待它崩塌之后,再取而代之——宋怀恩,他是如何打算,又在这扑朔迷离的局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背叛者,还是被诱惑者?我竟然猜不透,猜不透他,也猜不透我那心机莫测的丈夫、杀伐无情的豫章王。是什么缘故,让他不惜诈死,布下这一个险局,将昔日同袍手足逼上绝路?


唐竞死了,宋怀恩反了,胡光烈……胡光烈真的死了么?
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尽皆浮上眼前。
当日胡氏案发,牵涉甚广,宋怀恩密报所列,桩桩铁证如山,胡光远确实为谢侯所利用,串谋舞弊属实。我下令缉拿胡光远下狱审讯,却不料,他竟自尽在狱中。当时我即将生产,无法亲自入狱探视,前前后后都是由宋怀恩一手处置。及至产后数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报,指宋相刑讯严苛,胡光远之死堪疑。
彼时,我深信宋怀恩忠诚可靠,更严令太医遮瞒胡光远之死的真相,以免惊动远在边关的胡光烈,对魏邯的密奏也只当是他不明内情,只按下不发。
是否,从那时起,宋怀恩已暗中开始部署,借舞弊案逼死胡光远与谢侯,诱使子澹与胡瑶写下密诏向胡光烈求援,进而逼迫胡光烈向萧綦临阵发难,再借突厥人之手,内外夹攻,害死萧綦。
如果是这样,宋怀恩不但借刀杀人,更与突厥串通。
真的是这样么?表面看来似乎不外如此,可我却说服不了自己相信。
这其中有两处最大的疑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其一,胡光烈真的反了么?从一开始,胡光烈手握重兵,就被视作最大的威胁,我更理所当然将他视为逆谋之首——偏偏我却忽略了一点,从头到尾,犯罪的是胡光远,密谋的是胡瑶,假设整个胡家都卷入了其中,唯独胡光烈本人却从没有机会表露过反与不反的用心。
如果胡光烈根本没有反意,那么,从一开始就是宋怀恩设计陷害胡家,恰逢我生产之际,无暇亲顾,被他趁了空隙,觑中胡瑶刚烈重情的弱点,和子澹对我的误会,利用了他们二人,也利用了我。


萧綦接到我的密函,会不会相信一面之辞?胡光烈又会如何应对?他二人果真阵前翻脸了么?
其二,假如这一切都是宋怀恩的布置,既然他能勾结外寇,谋算千里之外的萧綦,为什么在京城里却全无布置,对我更是毫无防范?旁人或许会当我一介女流而轻敌,宋怀恩会吗?他若有心谋取虎符,挟制我与两个孩子,早就有机会动手,何以等到现在?
如果宋怀恩不是预谋在先,并未如我所设想般部署这一切,那么,他又是从何时开始动手?胡氏一案的蹊跷又做何解释?
千头万绪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轮廓已渐渐凸现,我却找不到奥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关键。昔日爹爹辞官去时,灰心宦海,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时隔多年都不能忘——“枉自机关算尽,总有人算在你前面,纵然玲珑百变,也抵不过天意弄人”。如今始信。
眼前迷雾重重,仿佛走在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却是无底深渊。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点灯火,就是萧綦。
就算天地倒转,我只知道,追随他所在的方向,无论是非对错。走到这一步,就算他要弑天灭地,我也只能拔剑相随。唯有他身旁那一席方寸之地,才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我与他的命运,已经相融相连,犹如血脉筋骨,只怕到死也不可分拆了。
我默默握紧袖中短剑,透过剑鞘,似乎仍有彻骨寒意从掌心传来。这把剑从宁朔一直随我至今,也曾霜刃饮血,救我性命于危难,也能取我性命于顷刻。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假如事败宫倾,我宁愿引剑自戕,也不会任人挟持。

车驾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经率五百铁衣卫精骑赶到,将右相府团团围住。
当日以宋怀恩权倾朝野,魏邯犹敢一道密折揭举胡光远之死的疑窦——我从来都看不穿这个银甲覆面,沉默如铁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铁面罩下那双阴沉的眼里,到底深藏着多少冷酷,多少忠诚。正如我从不知道,他为何会成为铁衣卫统领,何以成为萧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够成为铁衣卫的人,都是从萧綦近身侍卫中挑选的佼佼者,他们追随萧綦不下十年,身经百战,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这一个个黑铁重甲的将士,我第一次觉得“忠诚”这两个字,如此沉重而无奈。
什么是忠诚,世间可有绝对的忠诚?
以宋怀恩和唐竞,与萧綦同生共死十余年,一同出身于寒微草芥,踏着血路相携走来,一同登上权力的顶层。萧綦待他们,不可谓不厚。重兵相与,高爵相赐,没有半分对不起昔日弟兄。
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比他们站得更高。
皇权之前,只有惟我独尊,再没有什么同袍情义。昔日可以同寝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划下了森严界限。至高无上的王者,只能有一个。
他们的忠诚,不能说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权面前,却太过微渺。
我望着眼前这一个个热血的士兵,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血液里,奔涌着的近乎疯狂的忠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拔剑擎弓,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为了他们心中的神祗,效死搏杀,在所不惜。
可是谁能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若身登高位,饱受权势的熏陶,还会不会赤胆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熠熠生寒。
“魏统领,动手吧。”我抬头望向右相府的大门,淡淡开口。
铁衣卫冲入毫无防范地右相府,搜捕阖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杀。不到一炷香时辰,即将七十岁的宋老夫人、七岁的长子、五岁的次子,连同两岁多的幼女和宋怀恩的两个侍妾一同锁拿,押到我车驾前。
“宋夫人何在?”我环视这一众惶恐哭叫的老幼妇孺,唯独不见玉岫。
“属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见宋夫人。”一名统领躬身回禀。
玉岫性情敦淑,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习惯,一大早不应不在府里。
我眉头一蹙,与魏邯对视一眼,魏邯转头对副将冷冷道,“押这两个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给我杀了这二人。”
那两名娇滴滴的侍妾顿时尖叫哭喊,那绿衣美姬跌跪在地,指着一名瑟缩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邓管事将夫人带走的,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大人饶命啊——”
副将呛啷一声拔刀,抵在那老者颈边,“说,宋夫人现在何处?”
那锦衣老者扑通跪倒,身如筛糠,“夫……夫人,被相爷关在厨房的地……地窖里。”
我一惊,再令人逼问却已问不出究竟,那老者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情由。
片刻工夫,铁衣卫果然从门内押着一个鬓发蓬乱的妇人出来。
“玉岫!”我脱口惊呼,定睛看去,这乱发如蓬,华服污损的憔悴妇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红肿,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诰命的右相夫人,萧玉岫!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我面前,颤颤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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