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帝王业(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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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机会,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气息为之一窒。
“你们都退下,本宫有话与皇后说,徐姑姑你守在外面。”我镇定心绪,立时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要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隐露一丝痴茫的微笑,喃喃道,“是您来了么,王爷……阿瑶好快活……能效忠王爷,是阿瑶的福分……”她半睁了眼,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只求您,求您放过皇上,放过这孩子。”
我退后一步,仿佛被一股力量推倒,失去依凭,骤然跌坐到床沿。
“阿瑶没有背叛过王爷,也没有骗过你,从来没有……皇上,你信不信我?”胡瑶哀哀呓语,
“我真的爱惜这个孩子……皇上……你相信阿瑶么?”她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我,此刻也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眼前一切,霍然明朗。
从当初子澹选妃,胡瑶入选,到她嫁入贤王府,随子澹登基册后——这一切,早就是一场精心的预谋。还有什么,比枕边人更能严密监控你的一举一动?所谓选妃,根本只是萧綦应付我的幌子,这个人选他早已找到,只待借我之手,名正言顺地安插到子澹身边。
胡瑶的顺从,不是因为纯良天真,恰恰相反,是出于痴妄的忠诚。
为自己恋慕的男人效忠,是一个少女最难抗拒的诱惑。
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
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从胡瑶处知道了真相。
不敢想象,他将这一切当作我的授意,会是怎样绝望。
亦不敢想,当他发现患难与共的妻子,却是一直背叛他的人,又是怎样的愤恨。
校场之上一怒失态,不顾后果,愤而开弓——要怎样的激愤才会让子澹做出这番举动?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
扪心自问,我可曾欺骗过他?
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如胡瑶一般,请求他的原谅么?
若说欺骗,这世上,谁对谁是绝对的赤诚?
恍惚半晌,我终究放开胡瑶,颓然转身,步出大殿。
左右慌忙跟上来,静默地随在身后,如庞大的影子。
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宫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静好。
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
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
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
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不知道沉默,是一个女人必需的智慧,还是必备的愚蠢。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
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
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
冷汗到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
在鸾车里,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说,“不怕了,我在这里。”
是的,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这里。
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分清楚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
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
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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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步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宁朔守将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岳父,左侍中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
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后亲征北伐。
【注:谢小禾将军典故由来】
谢小禾,专业HC女一枚,因垂涎萧某人,自愿化身小兵一名,投于萧某人麾下,但求马革裹尸,青山埋骨,虽百死而无悔。
so,我成全她。
【将伐】
散朝后与众朝臣将帅议事至深夜,萧綦回府已是夜阑人静时分。
我站在王府大门玉阶前,擎一盏宫灯,默默望着那两队灯火自远处蜿蜒而来。
萧綦勒马,在离我十步外停伫。
我看着他,仰头微笑,擎起宫灯,亲手为他照亮家门。
他静静看我,不语不动,眉目笼在深浓夜色里,不辨神色。
左右扈从远远退开,四下悄然,夜风拂衣而过。
蓦地,他跃下马背,三两步跨到我面前,猛然抱住了我。
泪水在这一刻潸然滑落。
镂银玲珑宫灯脱手坠地,旋滚下玉阶,无声熄灭。
风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们彼此相拥,两个人的身影交织纠缠,长长投在地上。
相对无声,却胜有声。
他默默握紧我肩头,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在他眼底,红丝缠连,尽是疲惫,锐利里透出阴沉。
我抬手抚上他眉心、眼角、脸颊,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
此时,我只盼这唇上,重现平日的微笑,那样骄傲、冷酷、从容,他所独有的微笑。
他凝视我许久,长长叹息,闭了眼,“我终是负了你,负了天下。”
纵然早知他会负疚自责,然而听到这一句话,仍是在胸口升起锥刺般的疼痛。
唐竞之乱,引外寇入侵,祸延苍生——萧綦识人有误,防范太迟,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然而,他不是神,亦不是圣。
纵然是同生共死十余年,一起从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弟兄,也挡不住野心的诱惑。
人性如此,连神也未必能洞彻人性,何况萧綦一介凡人。
然而,无需原由,错便是错了,负便是负了。
萧綦或许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文过饰非,不敢担当的懦夫。
亲征,便是他对天下的担当。
宋怀恩,胡光烈、唐竞,这三人曾是他最信赖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难与共,生死相与,如今胡宋二人辅佐左右,唐竞坐镇边陲,成三角鼎立之势,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当今天下,再无一人可与之匹敌——谁曾料,一夕之间,君臣反目,手足相残。
唐竞狭隘好妒,为人跋扈,一直以来忌恨胡宋二人,纷争不断,早已积下夙怨。
多次的纷争都被萧綦压下,对唐竞一再警示,可谓宽容已极。
此人却分毫不知收敛,引得军中非议日增,弹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断。
此番撤回兵权,调换边疆大吏,萧綦亦是思虑许久,最终痛下决定。
或许唐竞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却未必能令萧綦意外。
他不是没有料到,也不是没有防范,只是自负地相信了同袍之义,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诚。
唐竞的反叛,显然是蓄谋已久。
当年突厥王死后,族中王族陷入无休止的嫡位争斗,最终分裂而二。
南突厥据守旧都,享有南面水草丰茂之地,渐渐与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远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旧游牧为业,励兵秣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兴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旧怨,至今对峙分立,素无往来,即便在中原大军长驱直入,襄助斛律王夺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观,始终按兵不动。直至斛律王承袭王位,北突厥也默认了南突厥的王权。
这其中奥秘无从得知,然而,有一个人定然是其中关键。
贺兰箴,他以一个王室异种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间周旋应对,最终博得北突厥的默认和支持?又凭了什么,换得唐竞这阴骛之人的信任,这两人又达成了怎样的盟约,共同与萧綦为敌?
他隐忍许久,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终有机会向萧綦复仇。
次日一早,我见到了我的义女,以及那位浴血千里的少年将军。
昨夜在门口等候萧綦时,似乎染了风寒,夜里便又开始咳嗽。萧綦要我静卧休养,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去迎她。
踏入正厅,便见一名青衫男子与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已经候在座上。见我进来,那男子立时起身,屈膝见礼,“末将谢小禾叩见王妃。”
青衫鸦鬓,秀欣风骨——谢小禾,竟是这样一个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谢将军请起,不必拘礼。”
转眸看那女孩儿,尖削下颌,眉目清秀,一身鹅黄宫装也掩不去面孔的苍白,叫人一见生怜。此时她却低头立在那里,并不行礼,只是沉默。
“沁儿!”谢小禾转头,压低了声音斥她,却不见厉色,只有怜惜。
她微微一颤,低着头上前,似极不情愿,却又不能违悖谢小禾的话。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势子,柔声一笑,“你叫沁儿?”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说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个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萧沁之——我在心里替她说出未能出口的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