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语者-帝王业(上)-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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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僖六年的秋天,圣惠慈宁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大丧过后,我还是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那只白猫,哀伤徘徊,连哥哥都不能阻止我的固执。
直到那双温暖的手,紧紧抱住我……
那天我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深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手足僵硬,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手握住我双肩,熟悉而陌生的温暖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全世界。
三殿下子澹,他如同亲人一般熟悉的轮廓,此刻既亲切又陌生,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熟悉的薰香味道,男子的温热气息,让我目眩,心中一片茫然。
一片落叶飘坠,恰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
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暖意透过眉心传进了身体。
“阿妩皱眉的样子很美,但是会让我心疼。”
第一次听见他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
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没有别人察觉到,在两个青梅竹马的少年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哥哥那时已经是成人,被父亲派去二叔身边历练,二叔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哥哥便也跟去了淮州。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暮春四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每一次,子澹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就会故作忧虑的叹息——
这么调皮的阿妩,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每次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就会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我却嫌时间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茾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七岁,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他母亲病了许久,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
而我虽然才刚满十四岁,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宰相府的门槛。
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生日来临,子澹的母亲却去世了。
谢贵妃才三十六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在我幼年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体弱多病的,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每次去她宫中玩耍,她都会讲故事给我们听。
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谢贵妃因为一场风寒加重病势之后,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那条丝帕一直深深锁在匣底,上面淡淡晕开的一点水迹,是子澹的眼泪泅湿的。
那晚他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延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大片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湿丝帕。
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印渍,用这种矜贵脆弱的丝料做手帕,是望族仕女们奢侈的习惯之一。
沾了那滴眼泪的丝帕,从此后,被我视若珍宝。
我用这条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谢贵妃大丧之后,子澹做为她唯一的儿子,按祖例要前往皇陵守孝三年。
他走时,我没能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侍女锦儿帮我带去一只小小的匣子,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边。
4、犒军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我们士族女子在家族中执掌婚姻衍嗣的职责,尽管仍以父兄丈夫为尊,女子地位却也并不低下。尤其王氏历代才女辈出,文采风流不下男儿,家中宴饮清谈,女子也时常出席,与士大夫共聚一席,诗酒为乐。当年,我的姑母王菀尚未被册立为皇后之前,更是与当世三大名家齐名的才女。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然而犒军这样的事,仍是少有女子参与的。也许是女子本性就厌倦刀兵,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是属于男人的,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有了父兄们的荫庇,我宁愿永远远离那个世界。
对于阅兵,我并没有太大兴趣,仅仅是好奇而已。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听得太多太多,别人说他是神也罢,是魔也好,这都不重要。
父亲和哥哥无数次提起找个人,也不足为奇。
直到,子澹也提到了这个名字,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几天前,爹爹一回府,就向我们宣布了好消息,我军南征大捷,即将班师回朝。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朝野上下闻之振奋,大军班师回朝,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消息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的表情中,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这次又立下赫赫战功的,正是那个人,镇国大将军,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如果还有人不知道豫章王的赫赫威名,那人不是聋子就是白痴。
——出身扈州庶民,少年时曾铸剑为生,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被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八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突厥元气大伤,再无进犯之力,举族北迁三千里,北方边关从此固若金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晋封豫章王,镇国大将军,统摄百万兵马,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简直有如魔咒,每一次说到此人,都会令我联想起着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看见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哥哥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朝阳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远远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进京,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入城,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
朝阳门已经暂时关闭,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根本看不清每个人的面貌,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 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冲他眨眼,“喂,你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重重一扇敲在我额头,“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说风凉话了?”
我跳起来,正要夺过他那把装模作样的折扇,突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清晰听到了。
陡然,那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朝阳门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5、惊变
三天之后,我在东宫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如姐姐听。
太子妃谢宛如和旁边几名姬妾听得目瞪口呆。
宛如姐姐缓过神来,轻轻叹一口气。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千人呢”,太子侧妃卫氏按着胸口,小心翼翼地说。
旁边一人抢过话头道,“哪里才只千人,只怕上万都嫌少,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众女一片惊呼。
宛如姐姐蹙眉,“不可胡说,那些市井传言怎么可信,真若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我微微一笑,道:“如今烽烟四起,若没有豫章王这样的人物,怎么镇得住人心。”
卫妃不以为然,“杀戮太重,总是有违仁厚之道。”
宛如姐姐闻言摇头,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宫中女眷议论朝臣总是不合规矩的。
众姬闲坐一会儿,也各自告辞退下,只留下我和她二人。
宛如姐姐比我年长几岁,自幼一起玩耍,她和子澹又是表亲,我们之间的情分自然更近一层。
“从前老觉得阿妩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的美人了。”她侧首笑看我,容色温柔动人。
这些日子听惯了溢美之词,我也懒得自谦,径自笑吟吟吃着蜜枣,由得她说去。
“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这个名字,心里的甜意似要盖过口中蜜枣。
她见我眯着眼睛,只笑不语,便点着我额头,嗔怪道,“小妮子还要装模作样。”
正笑闹间,门口宫人传报,“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