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票市场的迷走神经-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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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身打扮,叫我怎么陪你逛商店?〃郭夏对丈夫说。
〃你不要把话反过来说:是我陪你逛商店,而不是你陪我。〃常锐只穿着一条很短的裤衩,一件廉价的T恤,一双过时很久的凉鞋,站在贸易大厦的入口处。他没有像一般年届四十的男子一样地〃发福〃,腹部依然平坦,好像涂有一层黄色的保护油的微黑的皮肤下,蕴藏着丰富的精力,似乎时刻喷薄欲出。只是头发略有些稀疏:但这亦可以解释成智慧的外在表现。〃女人就是女人,就连撒切尔夫人,在有记者问她时,她也说最遗憾的事情是:不能亲自去逛商店。她逛遍全世界也还嫌不够。〃
〃可你就不能穿得整齐一些吗?〃
〃衣冠楚楚的人不是骗子,就是花花公子和伪君子。不过我发表严正声明:倘若出席你第二次婚礼的话,我肯定会穿得很像样子的。〃
〃缺德!这可是全国最大最高的商店。〃
最大最高就是最好?常锐永远对女人的逻辑感到惊讶。在以惊人速度上升的电梯中他脸朝外看着。S市是一个奇妙的城市。它地处南国前沿,像刀尖一样地插入〃资本主义〃的包围之中。地缘和人缘的交叉作用,使它成为一个混合体。在概念上你也很难将它归类:特区?特区是什么?特区就是S市。S市就是特区。这是一个悖论。
郭夏逛商店有一个特点:从高往低。常锐痛苦地追随着。
〃你看这个怎么样?〃
〃很好。〃他知道妻子要的不是意见,只是反应。
〃它的包装有多漂亮!〃郭夏由衷地赞叹后,买下了这盒化妆品。
包装代替了内容,模糊了内容。它使质量变成了一种主观印象:你在同样的地方,放上同样包装但内容不同的东西,她也一定会买下。她买的其实是包装。包装就是商品本身。常锐没有敢把这话说出来:女人一旦生了气,她们不是去喝酒、去打牌,而是以十倍的热情去买东西。这可是一件要命的事。
一个女导游领着一群显然是来自内地的游客,不停地用麦克风叫他们跟上。
这就像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羊。常锐想道。
〃这个手提包的颜色和我那件上衣非常相配。〃郭夏反复地端详着一个羊皮手提包,〃我想把它买下。〃
〃我实在理解不了你这个'相配'的概念:有了一件上衣,就要买一个与之相配的手提包。然后又要祸及皮鞋、围巾。可如果你买了一张床铺,必然要有相配的地毯和窗帘……你就这么配啊配啊,等你配到最后就会发现睡在你旁边的人与你不相配了。〃
郭夏根本不理他。仍然不停地往小车里放东西。
〃自选〃真是一种革命性的发明:在这里一些东西都摆出一副任你拿的样子,可你最终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往往是超出你想象的代价。在结账处常锐机械地付着钱。
在底楼郭夏看中了一条裙子。常锐虽然对衣饰毫无研究,但已经从〃皮尔·卡丹〃这几个字上分析出它便宜不了。但他没有反对。
〃这裙子的确不错,可似乎超出了咱们的购买能力。〃
在郭夏说这话时,一个丑陋的女人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条。
〃当造物主没有给人以什么优点时,衣服就变得格外重要起来。〃常锐庆幸这个女人的出现,〃或者换一句话说:只有有重大缺陷的人,才需要打扮。〃
〃可她毕竟有一条心爱的裙子。如果不是太贵的话。〃郭夏恋恋不舍地放下裙子。
〃你买吧。算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常锐受到刺激,作为一个男人,必需保障妻子的消费。
〃就是。我一年不才一个生日吗?〃常锐的话立刻得到反馈。郭夏付了两百元。
幸亏你一年才一个生日。
郭夏去接电话时,常锐擦完汗,光着上身来到客厅。
他的岳父郭天谷正襟危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
按道理它早该完了。他是一个不看中央台新闻的人。这样的人在S市大有人在。可郭天谷却是一个必须看的人。不过这并不矛盾:录像机正在录着〃亚洲台〃的新闻节目。高技术才能够缓解和掩盖矛盾。
〃你应该、也完全可以少穿一些衣服。〃常锐对他的父亲一向是以〃你〃相称的,而对郭天谷却从来冠以〃您〃:岳父毕竟是岳父,血缘就是血缘,它的最大特点就是不可替代,不可置换,并且在这个辽阔的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血缘关系是完全一样的。
郭天谷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是前G省财政局的副局长,多年身居高位,使之养成了不动声色的习惯。而且要处理好和女婿的关系,是能否安度晚年的关键,必须保持距离。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多穿一些?〃常锐从岳父的脸上读出了潜台词。中国是一个潜台词丰富的国度。
〃我没有这样说。〃
〃如果我这里有空调机的话,就可以穿上毛衣。〃常锐这话是有所指的;一个月前,他的朋友刘科拿来一台空调机,日本东芝牌,开价一千。〃为什么这样便宜?〃他至今后悔这句话。〃没有上过税。〃刘科坦然地回答。
郭天谷因此就不同意买。在没有税务局时,这项工作就归财政局管,而他正是分管者。
〃如今有谁不偷税?〃郭夏说,〃这里的夏天没有空调是很难过的。〃
郭天谷没有再说话,只是在第二天说要去曾经搞过地下工作的上海转一转,看看老朋友。于是郭夏退却了:〃空调机以后可以再买,而我只有这一个父亲。〃
〃更何况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女儿。不就是买一部上过税的吗?〃常锐宽宏地说。任何一部成功之家的历史,就是一部妥协的历史。妥协就是进步。
〃我看过一本小说:一个——〃常锐把〃很封建〃三个字删除掉。〃父亲甚至不肯当着女儿的面洗脚。〃
〃如果这个家里没有康定的话,自当别论。〃郭天谷本想说:等到我死了之后,还要你们来给我洗身呢!163164
〃康定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子而已。〃这个康定是他们雇的小保姆。有一个很复杂的藏族名字,因为她是康定人,所以为了方便起见,就直呼她〃康定〃。
〃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郭天谷关了电视。
康定及时地开出晚饭来。因为七点钟郭夏要去夜校上课。她是S大学法律系的讲师,同时兼任夜校的老师,每个星期有三个晚上要去上课,每堂课能挣四十元钱。而这笔钱是这个家庭必需的:从北京调到S市来后,他们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这幢房子,连利带本压得他们够呛。
在一般情况下,郭夏总要对饭菜评论一番。一个过于能干的女人是不适宜雇保姆的,更不能雇来自康定的保姆。可今天她沉浸在〃皮尔·卡丹〃制造出来的欢乐中,无暇它顾。
〃皮尔·卡丹〃是伟大的。尽管它只有二百元钱,不可能是真的。但是这个伪〃皮尔·卡丹〃依然能制造出巨大的欢乐来。
〃刚才是谁的电话?〃
〃我的一个学生,是工商局的科长。他的法律课得了五十九分。想要改分。他先托了我们系主任,我不给他改。他又转托了分管后勤的李校长,我还是不给他改。刚才他打电话来,苦苦求了半天。〃
〃你给他改了没有?〃郭天谷问。
〃没有。〃郭夏说了一句违心的话。
郭天谷赞许地点点头。〃南下从小就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他一直叫她〃南下〃,虽然自从嫁给常锐后,因他嫌〃南下〃太有战争色彩,就改了。
一个人活得比他所属的时代长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他想〃你应该给他加上一分。三十八岁的科长,之所以上你们那个夜校,还不是为了那张文凭?怪可怜的。〃常锐说。〃其实破文凭有什么用?〃他不禁想起自己来:正经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生,到了S市不也只是在保险公司当一个小小的职员?
〃有些东西是有它没有用,没它不行。〃五年前是郭夏提出要来这个新兴的S市的。因为一来这离父亲比较近,二来这在当时的传说中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地方。可来了之后,不过是物价和工资作了一次同步调整而已。去开公司作买卖吧,没有资本不说,主要是没有背景。弄得常锐一副灰溜溜的样子。对此她常感内疚。〃他跟我说的开篇词才有意思呢:郭老师,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咱们是不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谈一谈?亚园酒店怎么样?〃她学S市人说普通话,实在是惟妙惟肖,连〃一笑黄河清〃的郭天谷也动容了。
郭天谷虽然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但牙齿很好,胃口很好。吃得特别快,而且吃完就径自下桌去了。
深夜常锐还在阳台的躲椅上。
〃不去睡?〃郭夏关心地问。
〃不。〃回答是简短的。
郭夏走后,常锐又回到〃伪睡眠〃状态中。
几十年来,时尚变过来又变过去,可记录在常氏家族遗传密码上的进取心却没有变:它只是潜伏着、等待着、渴望着。
整整一夜,在常锐的耳边都响着各种资本在高速流动中发出的尖锐啸叫声。
郭天谷也没有睡。他的卧室就在阳台旁边,女儿女婿的对话听得相当清楚。他在黑暗中隔窗看着常锐。
你不要看他表面上似乎很平静,可我总是觉得他的内部有一种不安静的成分:他是一个银行家的儿子。以出身来决定一切虽然是不对的,但是出身也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必须设法控制这种成分的比例。当然不要超出自己的权限: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
第二章
S市市长会议室。
方市长是一个有一张典型南方人脸形的中年男子。他先是在G省作秘书长,后来到国务院经济改革办公室作副主任。当S市的经济改革一度陷入低潮时,北京把他派来了。〃京官南下,必有作为。〃当地的一批报纸这样评论。可没有多久,报界就对他失去了兴趣。而他似乎对成为一个新闻人物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作为一个成功的领导人,即使不能操纵舆论,起码也不能被舆论所操纵。〃舆论是民众的呼声,可呼声是不是就是民众内心真正所想的呢?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当一个司机驾驶一辆载满乘客的车时,后面不停地有人说该向左拐、该向右拐,或者是该刹车、加速。然而作为一个合格的司机,他心里应该清楚怎么做才是对的。〃这是他在一次小型的会议上的讲话,并且禁止与会者披露给报纸。
此刻他正约见市政府政策研究室副主任董一。
〃我有一种感觉:近来S市的经济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全国的经济形势也不好。〃
〃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办法,刺激它一下。〃董一是方市长从北京带来的干部,也是唯一一个——只有那些没有本事的领导人,才带很多属下到一个新单位去——董一有一个很好的经济头脑,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是党员。
〃关于这个问题,我早在去年就提出过:企业没有活力,其主要原因就是资金不足。而解决的最好办法就是成立一个真正的股票市场。〃股票市场S市一九八五年就有,可是因为没有动力,一直是不死不活的。
〃用股票市场来吸取全市、以至全国的闲散资金是一个好办法。〃
〃然而我记得你当时在我的计划上是这样批的:不符合政策。暂不议。〃
〃请注意我用的这个'暂'字。〃方市长和董一之间起码在私下里没有上下级关系。对于一个优秀的知识分子,你只有〃国士待之〃,他才会〃国士报之〃。〃当时的政治形势不允许我这样作。〃
〃你考虑政治方面的事是太多了。〃
〃我的工作性质就决定了我必须这样做。同样一件事,在某些时候不能做,而在另一些时候却非做不行。这就是辩证法。〃
〃你报告中央了?〃
〃当然。这件事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我要你拿出一个具体的、可行的方案来。〃
〃我的方案都是具体的、可行的。〃
〃我顺便告诉你:马上就要开政协会了。我们议了一下,准备增补你为政协副主席。〃
〃我记得在一九八三年就对你说过:当把一部分知识分子驱逐进市场时,有一部分搞纯理论的知识分子必须留在市场外面。只有这样,才可以比较完全地保留他们对人类的关心。现在是一九九○年,我仍然是这个观点。并且把它推广到官场的范围内。〃
〃你的理论是矛盾的:现在你就是一个副局级干部。〃
〃我只有在职务有利于工作时才接受它。如果你真有一个空缺,那就把它给需要它的人吧。如果你是在因人设事,那就把它废除,从而减轻纳税人的负担。〃
方市长递一支烟给董一。他是一个适量的吸烟者,从不超越安全的上限。〃你就没有做过一件自己不想做的事?〃
〃不能这么说。但是我做事和你吸烟一样:把不愿做的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董一把〃555〃牌香烟堂而皇之地揣在自己的口袋内。
〃我也仿效你这种形象思维的方法打一个比喻:你的脸上的五官,都是按照市场经济的原则自由发展起来的,各自强调独立地位。而你的躯干却是严格服从中央政府的约束。〃董一是一个小个子,可头却出奇地大。
〃一个上乘的幽默。可我告诉你:我这是五短身材,按照相面理论,就是福相。另外从能量角度讲也是一个低耗高效的典范。〃董一站起来。
〃不用我给你批一些钱和人?〃
〃我认为一个竭力鼓吹'小政府,大社会'的人是不应该提出这样的问题的。什么时候我们停止扩大机构了,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我到刘科那去一趟。他搬家了,约我吃饭。〃常锐对郭夏说。
〃房子好吗?〃
〃不清楚。〃常锐明明知道,可不愿意说。别人的成功往往是本人无能的反证。
〃少喝一点酒。〃郭夏嘱咐道。
大概只有极其得意和极其不得意的人才配听到这样的嘱咐。常锐心想。
常锐在路边招呼出租汽车。可司机们一听他说话,就表示不去华侨新村。他明白内中的理由:他们只喜欢拉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