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帮老大-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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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叫山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被石头垫得有些酸痛的脖子,问,“大个,你咋不睡觉?”大个子头低了一下,竟如一个女人似的,捏着自己的衣角,半天方说,“队长,你回窝棚睡吧,这儿凉……”
大个子这么一说,陈叫山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还真是感受到了一丝夜凉,笑笑,“你……是不是有事儿跟我说?”
“噢……其实我……我就……”大个子话说了个半截子,宝子却从窝棚里走了出来,冲这边喊,“大个,你狗日的尿尿跑赁远哩,不怕球让狼叼了啊?”说着,便朝这边走来……
“队长,我就是想问一下……”大个子不再支吾,“咱来前不是说,每天睡前和起来后,都要背龙经雨辞吗?”
陈叫山伸了个懒腰,“哎哟,这一忙乎,还真是忘了哈……成,咱现在就背,现在这会儿,既算是睡觉前,也算是起床后……”
“潜龙隐,地生金,万法汇,开斋门,续宜行,断离魂,净为缘,亦梵春……”陈叫山和大个子低声吟诵着,宝子走过来,待他们住了口,摸摸脑门说,“咳……我当是弄啥哩,睡不着觉,就惦记这个啊……”
又是一个大晴天。
朝霞杂缀在东空,一绺一絮,棉花匠师傅的手艺似的,太阳出来一照,又金光乱溢地,投溅在虚水河里,满河红红绿绿,金蓝金蓝。鹏天立在河边,裤子褪到了脚腕,对着河中的朝霞尿尿,冲得水花飞窜,扯散了棉花,揪乱了金线……
陈叫山掏出两块钢洋,对那两个柏树寨的俘虏说,“行,天亮了,你们回去吧……这点盘缠拿着……”这两兄弟,楞了一下,哥哥扑通一下,跪在了陈叫山跟前,“陈队长,你们是好人,是好人啊……”陈叫山见霞光照在他脖子上,黝黑发亮,按在石头上的手背,亦是树皮般焦裂,一看便知是庄稼把式,苦命的庄稼户,常年操锄头把的老实人,便说,“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看你哥俩是老好人,以后少受歹人蛊惑,少做些蒙心事……”哥哥被陈叫山拉起了,弟弟却又跪了下来,“陈队长,你要不嫌弃我们,让我们跟着你干吧!我们回去……保长对我们没个好,我们……我们没活路啊!”哥哥遂即用袖子抹眼睛,“家里人都饿死光了,指望着保长接济哩,他让干啥,我们就干啥,我们回去,怕是……怕是没好果子吃……”
这哥俩所言非虚,哥哥叫顺娃,弟弟叫利娃,都是老实巴交的穷苦汉,除了有笨力气,别无所长,巴望着土坷垃地刨食吃。今年遭了年馑,莫说交租子,口都糊不住,哥俩体壮,差着一口气,没被饿死,家中爷婆爹娘,全都饿死了……柏树寨保长叫史斗金,因生了一脸麻子,绰号便叫斗金麻。斗金麻见顺利兄弟,有些力气,有些用处,便似个大善人一般,使出些糙米陈粮给顺利兄弟,兄弟俩感激涕零,斗金麻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是袖子一捥,裤腿两卷,二话不说就去干了……
取湫队伍重又上了路,沿着虚水河一直朝北。走了几步,顺娃便说,“队长,前面不远,有条小道,虽说牛蹄子坑坑多了些,也不宽,但可以绕过柏树寨哩……”陈叫山嘴里嚼着锅盔馍,腮帮子鼓得圆圆,说话一囫囵,憋得直翻眼儿,连忙摆手说,“不……不走那儿,咱偏就去会会那斗金麻!”
顺利兄弟一听,有些懵,众兄弟更是有些懵……
前面不远便是柏树寨的寨门了,顺利兄弟有些犹豫,一个劲儿地身子朝后缩,利娃忍不住说,“队长,我看……我们就不去了吧?我一见保长,就肚子疼哩……”陈叫山嘿嘿一笑,“怕啥?瞌睡总得从眼前过,脓包不挑不得破,瞌睡过了,脓包破了,人可不就舒坦了么……”黑蛋便说,“瞧你哥俩肉肉肉的,有队长在,怕啥么?那斗金麻就是只老虎,咱队长便是武二爷,专门打老虎哩!”
寨门上把守的守卫,远远看见取湫队伍过来了,吓得两腿筛糠,想跑进寨子通报斗金麻吧,又怕寨门无人看守了,不去通报吧,又怕惹了斗金麻,将天捅个大窟窿……于是,便从寨门背后的板房里,取出一面铜锣,边敲边喊,“卢家卫队来啦,陈叫山来啦——”
顺娃吓得赶紧止住步子,扯了扯陈叫山衣襟,“队长,听见没,都喊人了……咱真不能去,寨子里人多……”
陈叫山胸膛挺着,打趣道,“听这锣声,不大对点点嘛,官老爷出场呢,急了点儿,犯人出场呢,缓了点儿……嗯,应该是这么个点点——”说着,边用手在顺娃肩膀上一下下地拍着,嘴里有节奏地喊,“咣——咣咣——咣哩个咣……”
待取湫队伍来到寨门前时,已经有两三百号人,守在了寨门里,人人手里都有家伙,陈叫山仔细一扫视,居然连孩子和女人都有。有个孩子,手里操着一把木锨,瞧那个头,怕是超不过十岁。还有个女人,脊背上背着个娃娃,手里居然拎着一把菜刀,菜刀上绿油油的,似乎刚刚切过野菜,菜汁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陈叫山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方面惊讶柏树寨的人,如此团结凝聚,另一方面,又鄙视斗金麻:女人孩子都上了前线,你他娘的还缩在后头看热闹……
顺利兄弟将头低着,不敢朝寨门里看,仿佛只要看一眼,寨门里的乡亲,一人一口唾沫飞出来,他们身上就要千疮百孔了似的……
陈叫山将手朝下一压,示意车马停下,他一人,大摇大摆地朝寨门走去。
走到寨门下了,陈叫山抬头看了看寨门上的旗子,“柏树寨”三个白色颜体大字,绣在青色旗子上,煞是雄壮有力!可惜这会儿没有风,旗子飘不起来,软兮兮的,像个羞脸女女……
脚底下恰巧有个小石子,陈叫山单脚一钩,将石子翻在了脚背上,故意耍了个花活儿,将石子朝天上一踢……众人皆纷纷仰头朝天上看去……实际上,与此同时,陈叫山运用十二秘辛拳之“寅势拳”中的一招“虎啸千岗”,利用踢石子的动势,腿上裹挟着一道暗气,直蹿上升,蹿到那面寨旗上,旗子竟“噗啦啦”抖展了一下……
所有人皆被这一招,惊得是目瞪口呆,形若石塑!
“劳烦乡亲们通报一声,就说乐州城卢家卫队队长陈叫山,求见柏树寨保长史斗金……”陈叫山拱手边说,边朝寨门里走,两三百号人,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第七十三章 挑战
陈叫山一步步朝前走,柏树寨的百姓一步步朝后退……
人群中忽地闪出一个精瘦汉子,手执钢叉,形如哨兵一般,生生拦住陈叫山,“招呼都不打,就往里闯……柏树寨岂是想进便进的?”
陈叫山打量眼前这汉子,见他身高与自己相仿,但生得极瘦,脸似驴,腿似鹤,腰身比海碗口口粗不了多少。可此人手掌大,若蓖麻大叶,脚板大,若两艘小船,袖子挽起,前臂上的肉筋条条,充满力量之感,眼睛小若谷粒,但愈发聚气凝神,透着一股子狠劲……
寨门外的取湫兄弟,见这汉子瘦得吓人,语气眼神却充满自信,料想此人定非一般,面瓜便悄声问利娃,“这人是个啥来头?”
利娃说,此人生来怪异:饭量惊人,一顿能吃十碗蒸饭,两大盆肉,一整块锅盔馍,还要喝一坛子酒。但不知咋地,却就是不胖,从小便是个精瘦模样。吃的多,又不胖,力气便全都积聚在身上了,夏天碾麦草,一个石滚子,要两个汉子并肩方能拉动,可他一只胳膊卷起来,把那石滚子,耍得上下翻飞!据说有一年,北山的一伙棒客,攻击柏树寨,一十八个棒客,被他一个人拦在寨门外,生生不让进!棒客头子听闻过他的威名,又自恃酒量大,想跟他拼酒,趁机醉倒他,而后再攻柏树寨。结果呢,他一人与那一十八个棒客对饮,棒客全都醉得东倒西歪,可他脸不红,头不歪,舌头不打卷,静静坐着,将一个大酒坛子,缠在臂弯里,仅用一只胳膊,硬硬将酒坛裹碎成了一堆渣,棒客头子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跪地求饶,磕头不止……因他食量惊人,又吃了不胖,意如貔貅,便由此得了个绰号貔貅疙瘩!
此刻,貔貅疙瘩站立在陈叫山身前,手执钢叉,鼻翼上两坨小肉,一鼓一鼓,眼光若刀,似要将陈叫山一刀劈斩……
不用交手,陈叫山已然观察洞悉,料定此人力大无比,若是硬拼硬,怕是七八个汉子,近不得他身!陈叫山一笑,“哪个说我陈叫山没打招呼?昨个晚上,你们保长不早就派人迎接我们了么?黑灯瞎火的,还打着火把,帮我们照路呢……”
貔貅疙瘩冷笑一声,“早闻陈叫山在乐州城里,有些名头,原来,也是个耍嘴皮子的,绣花枕头装谷壳……”陈叫山“哦”了一声,又问,“怎么讲?”貔貅疙瘩将钢叉,猛地前刺过来,直奔陈叫山面门,高答一句,“样子货——”
貔貅疙瘩钢叉前刺,双腿成弓步,前脚踏在地上,震得土皮抖了三抖,陈叫山见他这般神力,出手亦疾,便侧身一闪,避其锋芒,钢叉擦着耳朵刺过去,凉飕飕的一丝风,灌入陈叫山耳朵。
不待陈叫山完全将身子拧正站稳,钢叉忽又一摆,横扫千军如卷席,豪夺万阵似掀砖,直朝陈叫山太阳穴扫来……陈叫山知道他起先一招,力大无穷,不可硬挡,但他如今身形打开,动势已满,仿似拳头打出之后,胳膊展伸,就势再又挥来,力自减弱了几分!便使出“丑实拳”之一招“铁牛挣犁”,也不避闪,顺势将头一甩,用额头朝那钢叉一侧,狠力撞去——!
“噔嗡嗡嗡……”,貔貅疙瘩被陈叫山这一撞,撞得虎口麻簌簌,胳肢窝里酸溜溜,那力道自钢叉木把传递过来,仿佛钢叉不是他的兵器,倒成了陈叫山的……只这一招,便使貔貅疙瘩险些钢叉脱手,由此暗暗叫苦:江湖中人,有人是浪得虚名,而有人,岂是浪得虚名?
仓惶之下,貔貅疙瘩佯装摔倒,将钢叉朝空中一抛,借势将身子朝下探去,右腿便贴地扫来,裤管呼呼动风,地上尘烟四起……这一扫腿,若是扫中陈叫山,纵是不伤,也得三趔趄……
陈叫山见此,高高一跃,避过那一扫腿,并在空中伸手一抓,将那钢叉抓在手中,叉尖朝上,木把朝下,在地上一点,腰腹发力,就形一弹,便似燕子戏柳,倏然间,便站在了貔貅疙瘩的身后……双脚刚一着地,不待貔貅疙瘩转过身来,陈叫山便将钢叉把子夹在腋下,朝后戳去,一挑,正正打在了貔貅疙瘩的屁股上……
一个人纵是再瘦,屁股上终究多肉,陈叫山这一招使出,既让貔貅疙瘩受了疼,不伤及要害,在围观者面前,又为其留了情面,保得了英雄之名……
貔貅疙瘩被钢叉把子一抽,屁股上火辣辣地疼,想用手去摸揉屁股,但又怕众目睽睽之下,失了脸面,样子滑稽,便强忍着没揉。此刻,他心中已然知晓——陈叫山之厉害,若是一只虎,自己不过一耗子,陈叫山若耗子,自己不过一跳蚤而已了……
陈叫山却倒很给面子,脸上挂着笑,将钢叉双手递过来,“兄弟,咱都是庄户人家,叉柴挑草,翻粮除渣,离不得钢叉,可不敢乱丢乱扔哩……”
貔貅疙瘩尴尬不已,却又心服口服,喝酒千杯不上脸的他,此刻脸上微微发红了,“陈……陈队长,乡下人顽劣,适才多有冒犯,莫怪……”
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可是,便是再不会看的人,见平素冷傲不羁的貔貅疙瘩,此刻像是被驯服的狮子,冲着陈叫山垂头摇尾,谦卑得令人讶异,便也知道了内中之机,正所谓,山外更有高山头,人上比人哪得够?
顺利兄弟,立在寨门外,见识了陈叫山之厉害,顿时胸膛朝前挺了起来,顺娃的腿弯弯不再颤了,利娃的胳膊肘也不再抖了。
貔貅疙瘩接过钢叉,立在身之一侧,低着头说,“陈队长,保长昨个天擦黑,便骑马去乐州城了,也不晓得何时能赶回……”
陈叫山淡淡一笑……至此,心中许多事情,左右勾连,上下融汇,已然全都想清楚了,但脸上依旧无波无浪,心中暗道——好嘛,进城领赏去了哩……嘴上却说,“成,那就请转告史保长,说我陈叫山改日再来拜访……”
陈叫山转身便朝外走去,冲兄弟们一挥手,示意催马套车,继续出发上路……
忽然,却见自东南路上,奔来一匹白马,“哒哒哒哒”,马蹄声疾,骑马之人,一袭黑袍,扬展裹风,犹似黑帆,黑白相映,愈发分明……
第七十四章 奈何
见白马驰来,顺利兄弟下意识地朝后缩着身子——来人正是柏树寨保长斗金麻。
陈叫山虽未见过斗金麻,但白马渐近时,见骑马之人,一脸麻子,仿佛洗了脸,未曾擦脸,一脑袋扎进簸箕里去吃芝麻,粘了一脸芝麻粒……便晓得此人是斗金麻了。
斗金麻也未曾见过陈叫山,但骑马赶过来时,见寨门内两三百人,人人手执家伙,严阵以待,而寨门前站立一人,似乎目空一切,浑然不在乎,脑袋偏着,两手背于身后,脊梁挺直,双脚在地上搭成个斜八字状,目光淡然从容……便晓得此人是陈叫山了。
斗金麻翻身下马,兜得黑袍一阵翻卷,扑簌簌罩落下来,两步上来,拱手以礼,“可是卢家卫队陈队长陈叫山?”
陈叫山尽管心底暗骂:人前装得跟他娘仁义君子似的,人后净玩些背后捅刀子的阴毒手段,妄为了一方保长……但面上依旧客气,“正是在下,有何见教?”
斗金麻是个投机钻营的高手,起初孙县长刚一到任,便穷其心志,要前去打点巴结孙县长,岂料孙县长此人城府似海,讳莫如深,缄默深沉,目光冷冷,斗金麻一个小小保长,连番碰壁,不得其法。后来,有朋友暗中点拨:萃栖楼老板何正宽,乃是孙县长之小舅子,萃栖楼立足乐州,全仗孙县长之庇护。于是,斗金麻得其法门,频频出入萃栖楼,渐渐与何老板搭上了关系。
柏树寨一带,因临着虚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