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帮老大-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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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今春射箭已形成连贯动作,一箭射出一瞬,送弦的手指,又以电光之速,从箭筒里摸出一支新箭,重又架在了弓弦上……
两支箭,两个人,相对而峙……
一支箭,在弦上,一支箭,在陈叫山身上!
距离太近,射力太狠,速度太快,羽箭深深扎在陈叫山肩窝上,入身足有两寸,鲜血一团,血印不断扩展……
陈叫山伸展双臂,挡在骆帮主身前,眼睛狠狠盯着侯今春……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禾巧恰恰站立于骆帮主的身后,从禾巧的视角望去,骆帮主宽宽的脊背,挡住了陈叫山,两人皆背对于禾巧,禾巧自然不见陈叫山肩窝上深扎的羽箭,一度疑心,那羽箭飞到了哪里……
所有人都乱了……
人很多,却是多个阵营船帮中,侯今春手下一伙人,骆帮主一伙人,卢家卫队一伙人,常海明的小分队一伙人,卢恩成领着的家丁、杂役、佃户一伙人,乱哄哄的灾民一伙人,老爷、夫人、禾巧、谭师爷,以及赶来的魏伙头、杨翰杰、柳郎中、杏儿、毛蛋、二太太,又是一伙人手里有家伙的,手里没家伙的,全都要朝前来冲,却又不知道该针对于谁……
“陈队长……”“叫山……”“陈哥……”“陈叫山……”“大哥……”
“大帮主……”“侯帮主……”
“侯帮主……”“帮主……”
惊异,犹疑,愤怒,杀气,纠结,迷糊,决绝……
乱如蚁散的人们,在闹哄哄,乱糟糟中,叫叫嚷嚷,吼吼喊喊,纷纷乱乱着……
天,不知何时,竟变得昏暗下来,明明正午,似近黄昏……
风,不知何时,猛然吹起,不知何种风向,如幽谷生生而起一般,似乎东西南北全然吹了起来,刮了起来……
黄尘乱起,飞卷弥漫,不知何处飞来粗粗的沙粒,不知何处刮来细细的土粒,不知何处飘来的草茎,不知何处卷来的枯叶,旋了起来,转了起来,舞了起来,动了起来,乱了起来……
风势猛烈,杂物旋飞,迷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每个人皆微眯着眼睛,饶是如此,仍觉着眼睛涩疼……低头的,举手遮脸的,用衣襟罩住风向的……每个人的头发,刺啦啦乱如绒绒,每个人的袖管、裤管,扑啦啦抖闪着……
天黑到近于夜,风大到树摇瓦动……
漫空漫处,是黄的、黑的、白的、灰的,浑然成一种大的乱象……
陈叫山肩窝上扎着的羽箭,尾羽在风中折来刺去,飘转拧逆。
陈叫山肩窝处被鲜血浸染的衣服,因多了重量,较之别处,沉沉的,黏黏的,在乱风中飘卷,起起伏伏,似红色的船帆,似枫林叶浪……
陈叫山伸展的双臂,终于垂了下来,身子一晃,一下倒在了地上……
“叫山,叫山……”骆帮主大声喊着……
“叭”“叭叭……嘎……”几声响雷顿起……
昏暗幽深的天空,于雷声炸裂之间,“哧哧哧哧”地抖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电光,猛一亮,亮得天地之间,横空各处,一片灿然,瞬即又暗……
闪电如一条银光闪闪的鞭索,猛烈抽击层层叠叠的乌云,乌云被抽得云边晶晶,云层亮亮,云绒撕裂……
雷声,电声,风声忽明忽暗,天炸地颤之间,大雨瞬间冲下来……
一道闪电,一声雷,亮一时,暗一下,风却未停,雨却越来越猛,哗哗哗哗哗,冲天泻下,瀑布一般,万万千千条雨绳,在电光雷声中,隐隐闪闪,绞缠着,伸缩着……
雨水冲砸下来,青石板街面上,跳起了无数朵白花……
街边蔫蔫巴巴的树木,忽然浑身绿亮起来,满树枝杈间,水花乱舞,细枝抖闪,粗枝溅水,每一片叶子,在大雨中千百次俯下去,扬起来……
大雨漫天漫空下,浇到每一个人头上、脸上、身上、脚上,没有人躲闪,没有人逃窜,尽管仰头会被雨水迷住了眼睛,但无数人仍仰头看天,大声吼喊着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开眼了……”
自春播开始,时已近十月,天天大太阳,偶尔有云罩罩脸,从未下过半滴雨……惊蛰过了,春分过了,清明、谷雨、立夏、芒种、大暑、立秋、寒露、霜降都过去了,现已接近立冬,老天爷终于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俺们有救了……”
多少天的焦渴盼望,多少回失落失望,多少人饿死埋入黄土之下,饿殍千里,白骨累累……
多少背井离乡的身影,湮没在白花花太阳下,看着祖屋老房,空无一人,田里地里,干裂开缝,衰草森森,老坟旁边起新坟,老坟枯草深,新坟黄土薄,恸哭哀嚎,其声凄厉……
多少跪倒的背影,多少碾进土地的膝盖,多少俯身下去的脖子、头颅,多少仰天长举的双手合十,多少句念念有词,多少遍呢呢喃喃……
多少粮食,多少嘴巴,多少破碗,多少眼神,多少脚步,多少天的放粥赈济……
一声声的算盘噼啪声里,一声声银元叮当声里,一声声沉重无奈痛苦绝望的叹息……
一次次舞动的柳龙,一阶阶跪爬而上的石级,一页页翻来翻去的经书……
三百里长路,毅然决绝,风餐露宿,恶狼险坡,歹人毒计,生生死死,魂飞魂去,炮火硝烟,枪声阵阵,山洞幽幽,摸黑前行……
一切之一切,在这一刻,所有之所有,终于得以消解、浑化、平复、散失……
老天爷啊你终于下雨了!
干旱年馑啊终于熬过去了!
第186章 破绽
久旱之后,一场秋雨,一旦下起,一连几日,竟未住点。
陈叫山在鹏天的搀扶下,用左肘支撑着身子,浑身使劲,在从床上半坐起来。中了侯今春一箭,尽管柳郎中为陈叫山敷了箭伤药,但右肩一片,仍旧略略肿胀,棉纱裹缠了,稍有不慎,箭伤触碰时,便疼痛难忍……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外面嘀嘀嗒嗒下着雨,空气中的燥气,早被雨水荡涤而去,处处潮潮的。陈叫山半坐在床,鹏天将一个鼓鼓的软包袱,垫在陈叫山脊背后,使得陈叫山腰上不用太使劲,坐得舒服些。尽管这般,陈叫山斜靠在床头,仍觉着右肩隐隐地疼,双腿半蜷在被子里,又隐隐地冷。
满仓趴在小炉前,炉中细柴燃烧得很好,满仓仍嫌不够,嘴巴卷成筒状,使劲地朝炉内吹着气,希望药汤熬得愈透些。
药熬好了,这是第三遍,七庆依照柳郎中的吩咐,连熬了三遍,而后将三次的药汤,汇在一个陶盆里,用筷子搅匀了,用木勺给陈叫山舀出一碗来,吹着药汤上的热烟,端到了陈叫山跟前……
鹏飞和鹏云,两手粘着泥巴,在糊一个泥火盆。天气逐渐冷了,屋子里需要有火来烤了。黄土中加入了麦壳、棕丝、盐,在一个大陶盆里用水兑了,反复搅拌着,用手抓起一条泥,试着黏性,而后依照陶盆的形状,仔细地糊着……
其余的兄弟,被陈叫山派了出去,协助家丁杂役们,对卢家大院多处漏雨的房子,进行修补改造。天一直下雨,不便行路,常海明是个闲不住的人,带着小分队的兄弟,便也跟着去帮忙了。
陈叫山喝完药,苦得眯着眼睛,嘴巴大张着,朝外哈着气,似要将满嘴的苦味,全部随着哈出去的气流,一并消尽。
陈叫山重新躺进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淡淡笑着,“天天盼下雨,盼下雨,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了啊……”
陈叫山仰面躺着,想着许多的事儿,胸膛起伏着,末了,问鹏天,“今儿毛蛋他们还放粥么?”
“放啥呀?”鹏天替陈叫山掖了下被角,“昨个雨小,魏伙头他们熬了一锅稠粥,没人来吃了……今儿晌午,大头跟二虎去街上买洋钉,说城里的灾民基本都走光了……”
“唉……下雨哩,湿漉漉的,他们又到哪里去呢?”陈叫山躺着感慨。
“队长,你就别操他们的心了,他们打哪儿来的,自会回哪儿去……”七庆说,“昨个好多灾民要来看你,说跟你道个别,少爷派人封住门,不让人家进,那些灾民跪在雨里,跪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走了……”
禾巧和杏儿撑着油纸伞,来了西内院,在屋檐下收了伞,禾巧故意跺脚,咳嗽,甩雨伞上的水珠,弄出了响动。鹏云两手粘着泥巴,赶忙出了门,说,“队长刚喝了药,没事儿,你们进来吧……”
满仓端来一条长板凳,用袖子擦了两个来回,端端放在了床前,禾巧和杏儿坐了,七庆和鹏天,用膝盖顶了一下满仓的屁股,满仓回头看,七庆便连连作着出去的手势,满仓“唔”了一声,便随七庆、鹏天、鹏云、鹏飞一起,都出去了……
“陈队长,伤还疼么?”杏儿手一伸,刚想去掀被角,忽然意识过来,觉得不妥,连忙缩回,自己为自己的尴尬,找着遮掩的话语,“侯今春真不是个东西啊!骆帮主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他竟然朝骆帮主放箭,白眼狼,养不家的毒蛇……”
禾巧扯扯杏儿的袖子,杏儿却不在乎,声音愈大了,“你扯我干啥,我怕什么呀?他侯今春就是在这儿,我照样敢说,就是找夫人评理,我也敢去!”
“不是……毛蛋好像给你说了的,他在布衣房等你给补裤子哩……”禾巧转头笑了一下……
“哎呀,对对……”杏儿“呼”地便站了起来,长板凳一头一空,一翘,禾巧坐不稳,险些摔倒,连忙伸手扶在了床沿上,陈叫山右臂本来疼痛,却及时地一伸,要去扶禾巧,一动,一疼,连忙缩手,却正正按在了禾巧的手上……
禾巧连忙朝回抽手,抽得急,一带陈叫山的胳膊,陈叫山疼得“哎哟”一声……
“你慌啥哩?说是见毛蛋去,你就疯疯疯的……”禾巧揶揄着杏儿,杏儿瞪了一眼禾巧,冲陈叫山笑笑,辫子一甩,便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陈叫山和禾巧两人。
陈叫山躺着,禾巧坐着,两人似乎突然间没有一句话说了……
“你……”“我……”
两人沉默了一阵,兴许都觉着闷了,不说话则罢,一说话,竟然同时开了口,禾巧刚说了“你”字,陈叫山刚说个“我”字,两人的声音撞了个满怀……
“你先说吧……”禾巧笑着,唇角扩成月牙样儿。
“我……我刚想说什么来着?”陈叫山看着禾巧的眼睛,迅速收回视线,朝上看去,看屋顶的檩条一排排,西南角上有一个小蛛网,蜘蛛已不知何处去了,“我都忘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夫人对那两封信的看法?”
“对,对对……我就是……”
“其实,这幕后写信的人,手段拙劣得很……”禾巧原本两手扶在板凳两侧的,说到这里,迅速取了,在陈叫山眼前,伸出了粉拳,又率先伸出了大拇指,“这其一,既然那信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理当是亲自送到你手上的,为何送到了侯今春手里,送到了老王头的手里?信中内容,那般重要,送信的人难道就不担心,信出了闪失,到不了你的手里么?其二,当时,你在校场坝,侯今春在新街口,从校场坝到新街口,并不算远,倘若说送信的人,一时着急寻不到你,当时你的兄弟们很多都在街上,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送信的人为何不选择将信送给你的兄弟们?或者,送给骆帮主呢?其三,假如送信的人是一个,他无论先将信送给侯今春,还是先送给老王头,正常下,都无须再送第二个人,反正都不是亲自交到你手上的,而他又并不知道你身在何处,送一封,让其转交,不都是一样的效果吗?何故要送两处?假如送信的是两个人,就更不合理了,他们如何知道哪封信先到你手中,万一事情出了两茬,一方静守,一方应变,他们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其四,根据卢家老杂役说,后来拾掇那两颗人头时,以头皮颜色判断,人是头天晚上已经被杀了的,信中所说的什么时辰,显然就不攻自破地露出了虚假。其五,信中提到骆帮主,更是画蛇添足,煞有介事,正常的交涉书信效果,骆帮主完全不提,也照样不影响到提示的效果,而那两封信内容一模一样,都提到了骆帮主,显然就是机心显露,栽赃嫁祸之兆顿现了……”
第187章 核账
禾巧向陈叫山陈述着那两封信的破绽,以及写信人的机心所在,一条一条罗列,一层一层分析……
陈叫山躺在床上,静静听着禾巧的分析,频频点头,末了,便问,“那你说说,究竟谁会是这写信的人呢?”
禾巧想了想说,“这个,没法一下子就断定是谁……我把那两张信纸,各剪下了一角,到城中几家纸店请教过:这种信纸,绵劲好,吃墨透,上面的朱线间隔稀疏,不是寻常人写信所用的信纸……但麻烦的是,城中买这种信纸的地方有五、六家之多,就是让纸店货铺的掌柜,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叫山暗暗佩服起禾巧来:如此心思缜密,聪慧伶俐的姑娘,在当今之乱世,“女子不读书,闺阁冀嫁人”之世风里,尤为少见了……禾巧只是一个丫鬟,读书识字,看文断句,研磨习字,都是靠自己学习而得。倘若禾巧进了学堂,能有好的先生,类如姑丈那样的教书先生,好好教育引导,又将是怎样的女中俊才呢?
陈叫山在思索之间,不禁定定地看着禾巧的脸,那弯弯刘海儿下的细眉,毛忽闪闪的眼睛,水浸葡萄的眼珠子,玉雕翠琢般的鼻梁……禾巧正说着话,忽地逢上了陈叫山的目光,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住了口,下意识地便抬手去擦脸,而后低头看自己的手背,手背上却啥都没有……
禾巧勇敢地迎了陈叫山的目光,唇角弯弯,“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着呢,我听着呢……”
“算了,不说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禾巧将头偏向一侧,眼睛眨着,“你这一打岔,我都忘记说什么了……”
“我没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