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不要让帕格尼尼谋杀你 by豆豆的挑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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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他们从巴洛克时期开始。两人各拿着巴赫小提琴奏鸣曲的曲谱作分析。
“他的作品通常精雕细刻,但别被他的描述技能所迷惑,多去关注他对于和谐形式的敏感态度,演奏时最愚蠢的做法是单纯卖弄手指技巧。”
“知道。”
“还有,特别注意一下它的和声和对位线条,尽量平衡结构。”
“知道。巴赫就是喜欢卖弄聪明。一件独奏乐器上还发展多声部,粗看还以为结构有矛盾,实际上无丝毫破绽,简直奇特。”乐悦蹙起眉头,把铺子翻得哗哗响。
林以诺忍不住笑。
这是近日来两人最愉快的一次对白。整整一天,两人都在讨论各个著名作曲家,几乎废寝忘食。
25
进入夏天的音乐季反倒成为乐悦的休眠期。他推掉了所有演出机会,关上窗子,拉严窗帘,不问时日,每天惟一不变的事情就是练琴。没受过宠爱的人特别能吃苦,永不信邪,因为自幼被现实要求化伤痛为力量,于是早早习惯了与环境赤身搏斗。
每个欲走进唱片店的人,一推开门,必然先听到小提琴纵横交错的旋律痕迹,但没人会想到这日夜困顿在唱片店后头房间里的琴声,曾受万众追捧。那些一度繁华隆重的幻象被识破后霎时间灰飞烟灭。
夏季过去一半。晚上,吃过晚餐,乐悦一边听自己演奏的西贝柳斯协奏曲的录音,一边拿着笔在谱子上作标记。林以诺则为新上架的唱片写推荐。过程中不时侧转头留意旁边。一旁的乐悦整晚心不在焉,手里的笔经常悬停在空中,似有重重心事。
隔不久,乐悦起身去煮咖啡。林以诺听见厨房里传出咖啡机咕噜咕噜滚水的声音。乐悦把咖啡端出来放一杯在他手边,然后说,“老师,我打算去一趟意大利。今年的夏季音乐会有阿卡尔多专场。难得有机会听他的现场演奏。”说完笑笑地看着他,表情丝毫不见异样。
林以诺迟疑了一会儿,问,“打算去几天。”
“一个星期。”乐悦稍后冲他眨眨眼,补充一句,“老师,你要孤家寡人过一个星期了。”
林以诺当这种隐秘的亲昵语气是纯粹调侃,没予搭理。不过,到底哪天起,乐悦顺其自然从他生活里夺取了大部分内容,他们是日夜厮守,触手可及的。多奇异的感情关系。而现在,乐悦要离开他一个星期。
他几日没有睡好。
乐悦去了近一个月,还没有回来。不留一点线索给他,仿佛失了踪。
林以诺开始紧张焦灼。清早,手心被唱片架的棱角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其实那里早已有缺损,他平时都十分小心避开了。血流得很多,居然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痛倒不觉得怎么痛。他迅速找一条毛巾勒紧手腕,再用清水冲掉血,包住伤口,脑子逐渐清楚起来。他打电话订好往意大利的机票,拿出旅行包收拾简单的行装,即刻出发。
阿尔卡多的专场音乐会设在佛罗伦萨。统共十场音乐会,却无一人见过一位名叫乐悦的青年小提琴家。
乐悦并没有在这座城市出现。林以诺恍然明白,乐悦技巧地对他说了谎。他实在震惊,没想到乐悦的演技逼真纯熟到这个地步,完完全全骗过他。长此以往,一定可练得与他母亲旗鼓相当。想到这里,他立刻煞住,思想不能继续发展,太危险了。
林以诺好不容易定过神来,此时再追究也无益,他能做的只有等。他愿意回去等一个解释。
又过了几天。唱片店的生意十分清淡,林以诺提前锁了店门去附近超市买食物。再绕一大圈去找乐悦喜欢的一种碳烧咖啡粉。
回到家门口,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听闻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笑,“老师,我把钥匙弄丢了。”
乐悦站起来。
林以诺没看他,经过他身边用钥匙开门。
乐悦跟着进门,伸手就抱住他,埋首在他怀中。
林以诺忍不住回抱着他,半晌才说,“怎么搞的,弄得这样狼狈。”
乐悦只是闷声说,“我饿了。”
林以诺进厨房准备晚餐。乐悦在浴室洗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吃饭。靠得很近,途中没讲什么话。
吃完饭,乐悦仍旧坐着,欲言又止。
林以诺决定助他一臂之力,“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是。”乐悦乐悦轻轻吁一口气。
“说吧。”
“老师,我可能做了错事,你先答应我不发火。”
林以诺看着他。真厉害,凡事先摆出低姿态俯首认错,如果对方不肯原谅就是小人。
林以诺没作声。
“老师,我没去意大利。”乐悦全神贯注看着他。
林以诺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乐悦说下去,“我哪里都没去,一直留在巴黎。我在巴黎音乐学院搜集一个问题的答案。”
林以诺隐约感觉惊慌。“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所以回来。”
26
隔很久,乐悦轻轻说,“我去看过那个男孩子,他坐在教室里听课,跟周围普通人没有分别。”乐悦停顿一下,“他妈妈说毕生感激你。”
“闭嘴。”林以诺大声而暴躁的打断他。
乐悦执拗地拉住他的手臂,继续说,“老师,你的手已经好了,为什么你总是记着过去。”
林以诺猛地甩开乐悦的手,低声说,“你站在这里一声声提醒我,叫我怎么去忘记。”说完抓起他的衣服和行李,砸向他,“滚。滚得远远地,永远都不许回来。”
乐悦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不置信看着他。
两人在强硬和沉默中抗衡。
然后他一声不响掉头跑到了门外。宽阔的街道上有仓促的足音,逐渐细小,不知所踪。
林以诺站在原地,无法移动半步。他的反应如此强烈,吓怕自己。
快八年了。原来,内心积累下来的阴影从未能消减,时时刻刻,他都在为其提供养分和生命力。他闭紧眼睛,怕眼前真的再出现那男孩的脸。他其实已经想不起他的姓名。
那时在老师公开课上,林以诺第一次遇见他。别的孩子极其专注的练习指法,除了他,完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琴音同本人仿佛分裂开来。看多了琴童,林以诺自有判断的标准。他与生俱来的独特天赋显然高于所有同龄人,天赋不靠努力,亦无法被模仿和分享。
林以诺走过去直截了当对他说,“我要你做我的学生。我保证你会年少成名,很快抵达你与天分相符的身价。”
男孩定定看住他,似笑非笑说,“可我一点不喜欢这东西,它的声音难听得要命。”
至于那男孩为什么改变主意,至今林以诺全不知情。整个故事像一个圈套似的。
很晚了。林以诺打开唱机,洗澡,抽出一本梭罗的小说,躺在床上阅读。
外面霓虹声色已褪去大半。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拨打乐悦的电话。已经关机。他把书放回原处,关掉灯。半小时,又扭亮灯,再拨打电话,依旧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
他起床穿好衣服,站到窗边。街道一片空旷,雾雨弥漫。他没犹豫,拿了一把伞锁门出去。
他延着附近每一条街区和每一间旅馆急切搜寻,天色发白,仍一无所获。他最终停在了一条岔路中央。清晨尚无任何人经过,楼群之间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一切悄然无声,能听见风和云层因急速掠过而摩擦出的声响。空旷又带了点清冷,使人觉得血液流速减缓。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他惊觉,令遍寻不获的这个人早就在他心里生了根,彼此依赖和共存,要拔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他竟一直以为是他在纵容乐悦,其实更多时间是乐悦在纵容他吧。事情不遂心愿时他便随意指责喝骂,乐悦大抵是明白,寄人篱下必需多付出一点,多迁就一点,所以从不计较。但性格再豁达也是人,总有疲倦的一刻。
再拨打电话,再度失望。
已没什么地方可去。林以诺不得不回家。
远远的,他望见乐悦就靠在唱片店的门口侧着脸笑,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正嗒嗒地滴水。
林以诺快步走过去。
“我没有钥匙。”乐悦嘴角还挂着一丝调皮。
林以诺迅速打开门,不由分说,取过大毛巾来,帮他擦头发。乐悦任他摆布。
“怎么不找地方躲雨,让自己淋成这样。”
“因为我知道,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心软,不会再赶我。”
林以诺停下手上的动作,“对不起,乐悦,那些话全都不算数。”
乐悦十分惊讶,把脸探向他,忽然笑了。
林以诺翻出干净衣服塞进他手里,“你真的一塌糊涂,快去洗澡。”
乐悦洗完澡,躺倒在床上酣然大睡。折腾了一夜,他的确累到极点。
林以诺虚掩上房门,坐在店堂沙发上想尝试写唱片推荐,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他仰躺着戴上耳机听巴赫。过了一阵子,起身换了一张帕格尼尼的唱片。
这套旋律似穿越多年的回响,重新悬浮在他头脑里,它饱含隐喻,是一种他不敢正视的东西,而乐悦逼迫非要它隔着蓦然回首的惶恐重生。
27
乐悦醒来已是中午。
林以诺叫了外卖。两个人凑在一起吃午饭。乐悦凑过脸来,轻声说,“老师,天气不错,不如你放假半天,我们出去走走。”
两人套上便服开车去了郊区一座新建的公园。
天气确实如乐悦所说,果然不错。天空呈现出许久未见的蜻蜓翅膀一般的蓝。雨天过后的潮湿味道在空气里造成回味,十分清新。
停好车,穿过公园独特的狭长入口,一霎那以为闯入世外桃源。只见园内古木苍天,缠缠绵绵的浓荫一望无际,涟漪般摇曳起伏闪烁生光,直令万物寡言。
两人靠在一张藤椅上长久地凝视这片天地。附近不远处是一条人工溪涧,周遭种满如稀释水彩般的淡紫色帕尔玛蝴蝶花和花瓣散落水中的浅粉色雏菊,肋骨似的水波上散布着阳光和破碎的林木。
乐悦笑,“今天总算摆脱了门德尔松。”
林以诺嗤一声笑出来,“为什么不喜欢他。”
“你难道不觉得吗,他的作品神经兮兮的,旋律意图暧昧苍白,大部分音符白白浪费了。”
这是自然。这位作曲家一生不食人间烟火,偏又觉得烟火人间的种种玩意新鲜有趣,固执投入,却又显得格格不入。
林以诺接下去说,“嗯,他还喜爱露着一副清白无辜的面孔,柔顺亲切,从不节外生枝,像一个恋爱中的上流社会少女。”
两人相视大笑。
“想不想听故事。”林以诺笑意未褪。
乐悦一下子侧过身看着他,没作声。林以诺转开视线。
一会儿,他低声说,“第一次看到那个孩子,我就认定他有天赋。可惜得很,他并不喜欢小提琴。但是有一天,他主动到音乐学院来找我,他说他想成为一名小提琴家。”
林以诺舒一口气,停顿了一下。
记忆真可怕。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而有些事情,只要思想暴露一点空隙,所有的细节就会翻涌而至,宛如电影的象征性镜头,在脑际反复推出。
一切似近在眼前。
林以诺坐在专为他设立的琴房教一个笨拙的孩子关于揉弦的技巧,那个小男孩敲开他的门,紧紧攥着手里的小提琴,站到他面前大声说明来意。林以诺十分意外,没想到他会临时改变心意。他尚未来得及表示拒绝或接受,那男孩已经举起琴,用饱满的长音向在场所有人诠释了揉弦技法的美感。这样意志坚决。他的表现让林以诺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眼光。
他收他做了学生。好像是注定的,他主动走上这条路,走到头才发现是死路,结果满腔怨愤,动弹不得。
他们每周上两次课。林以诺逐渐觉出,他与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几乎从不表达,不企图,不要求,但有时候却故意逆反他,激怒他,最大限度利用恶性的方式宣泄怨怼。林以诺当时并不晓得,他所有超乎常理的行为均出自憎恨,他极度憎恨小提琴。
“我收下他做学生,教了他三年。”林以诺镇静地说。“第三年开始,我准他练习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前半年进展非常顺利,但半年之后他却突然之间丧失了全部灵气,陷入一个自闭的世界,帕格尼尼被他毁得不堪入耳。我一心塑造他,没想到他这样令我失望。我很不甘心,所以采取极端的方式强迫他,最后我把他逼得情绪崩溃。他有天来上课的时候偷偷藏了一把刀在琴盒子里,本来是想当着我的面砍伤他的小提琴,结果我伸出手去挡,那把刀正好砍在了我的右手腕上。”
乐悦难过地望着他。
林以诺抬高右手,一边转动手腕一边笑笑地说,“医生手段十分高明,表面上看不出痕迹,但它曾经九根肌腱断裂,实在没办法自由活动。”
其实这不算真相。
那天,男孩当着他的面把小提琴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冷静地转身从琴盒里把刀取出来,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林以诺记得,他虽不看他,但眼里满是恨意,恨得全身燃烧起来,欲化作灰烬。他对准小提琴劈砍下去,林以诺依本能伸出右手想抓住他握刀的手,显然,他的目的根本不是小提琴,他一把攥住林以诺的手掌,因为过分的意外,林以诺一时间避不开。
他良久都没有失去知觉,甚至来得及在那个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得逞的愉悦。
他看着血汩汩从手腕处冒出来,一时感觉不到痛,好像地点,人物,事件这三样东西被分开来放了,而事情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然后他发现脚下越来越湿,低下头看,被他踩在脚下的血也来自他的手腕。
林以诺犹有余怖。阳光明亮热辣,光线实在太浓郁了,使得他睁不开眼睛。
是后来登门的学生发现他,把他送进医院。
手术的过程中,他始终清醒着。手术室的灯很明亮,直照着他的脸。他的手被束带牢牢缚住,医生一针一针为他缝补伤口。干透的血渍在伤口附近的皮肤上留下一块块黑色的痕迹。
他如同陷入牢狱,无法动弹。
近三个小时的手术后,他倦极入睡。昏昏沉沉间,见着有一名太太守在他病床边,只是看着他,也不开口说话。连着几天,这位太太不离不弃陪伴他,照例不说话,憔悴的眼睛里却似有千言万语。她温柔地用手帮他揉搓僵硬的肌肉,为他擦洗身体,再蹲下身为他洗脚,擦干之后替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和袜子。
她应有许多许多话要同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