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女孩-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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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生意好坏,大妈和杜云总要留下十几只青蛙作为我们的午餐。到半晌午时,我们回到家,七只提桶都已空空如也,只有一只还装着半桶货。在院子里的灶台上,大妈生旺了火,杜云则到桶里去捉青蛙,这时小包子会快步躲到我的身后,我能感到她剧烈的心跳,又快又急,如同在杜云手中挣扎的青蛙不停地鼓噪一样。
“你们仔细看着,”杜云对我和小包子说,“这是烧青蛙的最好的办法。”她把青蛙翻了个身,快速地把剪刀插进青蛙的屁股,“嘶”的一声就剪到了嘴边,再用大拇指插入刀口,猛地一拽,青蛙的肠肠肚肚就都出来了,整个手接着从头上顺势一拉,青蛙的皮也剥掉了,杀好的青蛙挂在她的手指上,就像一个古代武士的投降仪式。接下去,杜云嚓嚓几刀,青蛙被肢解了,躯干和大腿留下,头部则被扔掉。
在杜云一只接一只宰杀青蛙的时候,小包子一直把手指放在嘴里,像河堤上堵漏的沙包一样。她这样做是为了不尖叫起来。当杜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她会换上母亲的腔调说:“孩子,稍微等一会儿,妈妈马上就喂你。”
只有我知道小包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从她的眼睛里我能看到她的所见所闻,清晰得仿佛是我自己亲历一样。这种皮肤从身体剥离正是她父母死时的方式。她是在一棵大树上目睹这一切的,是她父亲亲手把她藏在了树上,黄鹏在那棵树上鸣叫,警告小包子离它的鸟巢远一些。但小包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哭声,甚至没有喘息,因为她答应她妈妈保证不出声。这正是她从不说话的原因。因为她向妈妈发了誓。
十几分钟后,十几只青蛙都已经在油锅里噼啪作响了,那些鲜活的大腿还不时弹动几下,杜云一手摇锅,一手掌勺,她真不愧是个烧青蛙的高手。
小包子却没有胃口品尝这道佳肴。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着我们贪婪地咀嚼着,我们的牙齿在蛙肉与蛙骨间忙碌地活动。而蛙皮是最好吃的,松软而多汁,其次是嚼细骨头,尤其是脚趾骨。
杜云这时通常会对她的新女儿说:“别玩了,吃吧,我的宝贝,吃吧!”可小包子会挥舞手臂,打出几个手影,杜云随即变得很伤感,她知道女儿是不会吃她做得这么好的菜了。你应该看看杜云的脸——满是对她在路上捡到的这个女儿的爱。而我知道小包子也试图用她残破的心去爱杜云。她跟着杜云在村子里走,伸出一只手让杜云牵着她,可是当那些青蛙唱歌的夜晚,杜云拿起捕蛙桶时,小包子就会跑到一个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开始哼唱:哩哩——哩哩……
这就是我对小包子的记忆。我们是很好的伙伴,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同一张床。就像亲姐妹一样,我们能感受到对方的一切0:在这么小的年纪,我们已经懂得了悲伤,而且这悲伤并不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懂得这世上的悲伤。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她也一样。
杜云在路上捡到小包子那年是奇怪的一年,那年竟没有洪水。以往,我们村总是多雨,春天至少有一次山洪。洪水会淹没我们的家园,把所有东西都冲得七零八落。可小包子来那年没有洪水,只是下雨,庄稼和青蛙都受益匪浅,村里人也觉得惊奇:“没发洪水,哪里修来的福气,难道是因为杜云捡到的那个女孩,是呵,肯定跟这事有关。”
接下来的一年则干脆不下雨,周围所有的村子都像往年一样下雨,大雨、小雨、绵绵阴雨、狂风暴雨,可我们村干脆无雨。没有春耕之雨,没有夏收之而,没有秋种之雨,没雨,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没有水就使稻子无法生长,也没有饲料喂猪。稻田干涸得像烤裂的面包,青蛙趴在地头,干瘪得像草茎。各种昆虫都从地缝中爬了出来,向苍天挥舞着他们的渴望,我们吃光了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鸭子,我们每天望向山峰的目光恨不能把一个土豆烤熟。这一年太可怕了,村里人认为小包子也很可怕,是个魔女,因为她正是这一切的原因。
一天,天气很热,我和小包子坐在家边一条干涸水渠中的小船上。我们梦想这是一条将我们带往乐土的小船,突然,我们听到了一声霹雳,接着又是一声,随后是一声炸雷——大雨随即倾盆而下,雨点落下来就像稻谷打在盘子里一样噼啪作响,我高兴地叫了起来。接着是更多的电闪雷鸣,雨把我们的小船都漂起来了。我大喊大叫,小包子也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我还看到她举起双手迎向空中的闪电。
而继续哗哗地下着,水从山上汇聚而下,迅速填满了河道沟渠,焦裂的土地甚至来不及吮吸突如其来的水分。我们所在的小水沟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条黄色的河流,没容我们想什么,水已经变得铺天盖地,我们也稀里糊涂地被冲进了田野之中。
后来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大妈和杜云在大水中找到我们时,我们俩都发僵了,面色苍白,没有鼻息。她们把我们鼻孔里和嘴里的泥土洗净,梳掉了我们头发中的杂草,我瘦弱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小包子相对要好一些。她们为我们穿上了冥服,然后到院子里把两只不再用的猪槽洗洗干净,用两只木凳垫起来。她们把我俩放进了这简易的棺木里。然后坐下来放声恸哭。
两天里,我们就躺在猪槽里,大妈和杜云一直在等雨停,好把我们埋在山上的灰岩土里,那里常年寸草不生。第三天一早,一阵大风吹散阴云,太阳出来了,杜云和大妈打开棺材向我们告别。
我感到手指在我的面颊上抚摸,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杜云的脸,她惊喜地张大了嘴说:“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抓起我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接着大妈也来了,我昏昏沉沉,脑子里只有一团晨雾。
“我要起来。”我的话音未落,大妈惊愕得跳了起来,杜云抓起我的手,我听到她们在说:“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我坐了起来:“大妈,出了什么事?”她们的惊讶随之变成了尖声的啸叫,那声音让我的脑袋都恨不得要炸裂开来。大妈跑向另一具棺材。当她揭开顶盖时,我看到的竟然是我自己,我那可怜的躯体!我的大脑开始晕眩,身体在向下坠落,眼前一片昏黑,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
我躺在以往和小包子共享的那张吊床上,大妈和杜云站在门廊边上。“大妈,”我叫道,“我做了一场恶梦。”
大妈叫道:“哎呀,你看,她说话了,”我坐起身,顺势了下吊床。大妈又叫道:“哎呀,她能动了,’戏说我饿死了,而且要撤尿。谁知她们两人又退回到门口,大妈还说:“快走开,要不我用桃树枝抽你。”
我不解地说:“大妈,我们家没有桃树呀。”她用手捂住了嘴。那时,我还不知道鬼魂是被人认为害怕桃树枝的。后来我知道这只是一种迷信,我还问过很多鬼魂,他们都不屑地一笑,“怕桃树枝?没有的事!”
可在当时,我已经被尿憋死了,而且我也急于吃点东西填填我那可怜的肚子。“大妈,”我很正式地说,“我要到猪圈去一下。”在猪栏旁边有一个小坑,一根木梁架在上边,男女都在上面方便。这种习惯一直到村里受到积攒人粪尿作肥料的教育后才终止。从那以后,你不仅要用头脑、身体、精血为人类造福,甚至你的排泄物也不能幸免,就像美国的苛捐杂税一样。
可大妈没有答应我。她走上前来,在我脸上唾了一口。这是有关鬼魂的又一个迷信;冲他们吐唾沫会使他们消失。可我并没有消失,反而尿湿了裤子。一股暖流顺着我的大腿汩汩而下,在地上流出一片尿渍,我以为大妈一定会打我,可她只是说了句:“看呀,她在撒尿。”
杜云不解:“这怎么可能?鬼魂是不会撒尿的。”
“傻瓜,你自己看呀,她明明在撒尿。”
“她到底是不是鬼?”
她们走上前来,围绕着我留下的那滩尿渍的形状、色泽与气味争论不休,最终她们决定给我弄点吃的。因为她们觉得,如果我真是鬼,会拿到东西就离开的。如果我仍是那个小姑娘,我则会停止抱怨回去睡觉,而我在吃完一个饭团之后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留下去,梦到这一切都是同一个长长的恶梦中的一部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对大妈说,我仍为那个恶梦所困扰。“你还在梦中吧,”她说,“现在起来,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彻底清醒过来。”
我们来到长鸣南边六里路一个名叫鸭归的村子。村里有一个叫三姑的瞎女人。她并不是我姑姑,其实她谁的姑姑也不是,这只是她的名字而已。“三姑”通常是一个“鬼语者”的绰号,她还在年轻时就因为精通此道而远近闻名,到她中年时,一个基督教传教士说服她放弃了和其他魂灵的对话,只信奉圣灵。到她老年时,解放军对她进行了改造,她也不信圣灵了,到她再老些时,那些影响过她的劝诫和改造最终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也把这些都忘怀了。
我们进屋时,三姑正坐在地板中央的凳子上。大妈把我推到了前面。“看看她到底怎么了?”杜云嗫声嗫气地说。三姑把我的手放在她粗糙的手掌里,抬眼看了看天空云彩的色泽,屋里除了我的呼吸静得可怖。最后,三姑宣布说:“这姑娘被鬼魂附体了。”大妈和社云大呼小叫,我则又踢又跳,想从这诅咒中挣扎出来。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杜云问
“无事可做,离开本体的灵魂不愿复归,附身异体的灵魂在未找到原来的灵魂时,则无法离去。”我想起我初次见到小包子的情景,她在对面房间的富后看着我,我指着她说:“瞧。她在那儿!”而她似乎在窗后也做着同样的事。我想我看到的一切正是我自己所为。
回家的路上,大妈和杜云一路争论著一个小女孩闻所未闻的事情。
“我们该把她埋掉,让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大妈说。
“不,不行。”杜云说,“她会回来的,作为鬼魂,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会记恨的。”
大妈又说:“别说她是鬼魂,我们不能把鬼魂带回家。即使她真的是——哇,这算什么事!——我们都要被改变了。”
“可人们见到她会奇怪,一个女孩却发出另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们到达长鸣时,大妈和杜云决定就装作我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也是大多数人对他们多变的生活所抱的无奈态度,错就是对,右就是左。如果有人说“这姑娘是个鬼魂”,大妈就会应道,“同志,你错了,只有反动派才信鬼。”
在小包子的葬礼上,我看到了在棺材中自己的躯体。我为我的伙伴,也为自己而恸哭。其他的送葬者尚弄不清到底是谁死了,他们边哭边喊着我的名字。当大妈纠正他们时,他们又边哭边喊小包子的名字。这时社云开始嚎啕大哭。
接下来有很长时间,当我的声音从那个残疾的喉咙中发出时,会吓坏每个听到它的人。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敢碰我,也没有人和我玩。他们看着我吃东西,看着我从街巷穿过。看着我哭泣。一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醒来,发现杜云坐在我床边,口中念念有词。“小包子,我的宝贝,回到妈妈身边吧!”她拉起我的手,把它凑向烛光。当我把手抽回时,她艰难地收回了自己的双手,那么无助、那么绝望,那么伤感,像一只伤了翅膀的鸟。我想,她是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这心病使她既不能说出来,又无法排解。村里有很多人都有这种难言之隐,他们能够理解。他们装作不把我当成鬼魂,他们装作仍把我看成是那个小女孩。
这时,雨又开始下了,接着就发了洪水,不久来了个新的干部。他要我们努力工作,破四旧,立四新。庄稼生长,青蛙鸣叫,四季更迭。平凡的生活日复一日,直至一切又从头开始。
一天,一个邻村的妇人问大妈,“嘿,你为什么把那个胖女孩叫薄煎饼?”大妈看看我,似乎在想些什么,“以前她很瘦的,因为她不肯吃青蛙,现在她熬不住吃了。”
是的,所有的人都力图回避此事,后来,他们也就真的忘了。他们忘记了那一年没发洪水。他们忘记了杜丽丽以前叫杜云。他们忘记了那个女孩被淹死了。大妈还是经常打我,只是因为我身体胖了许多,她的拳头不像以前那样让我感到痛了。
看看这双手吧,有些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它们确是我自己的。我记得起我过去的模样,也许那是在我清醒的时候力图抗拒的梦,但这时我会想起另一个梦。
在那个梦中,我来到了阴间,我看到了许多事情。成群的鸟,一些飞来,一些飞去。小包子和她的父母一起在飞翔。那些我吃过的会唱歌的青蛙又穿了上绿色的衣裳。我知道我死了,我急于要见我的妈妈。但还没等我找到她,就有人冲我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愤怒和焦虑。
“你必须回去,”她哭着说,“再过七年我就要出生了。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答应要等下去,难道你忘了吗?”她不停地摇动我,直到我想起来为止。
我又飞回了阳界。我试图回到我的躯体中,我又拉又推,可我那瘦弱的身躯已经残破不堪。这时雨停了,太阳露出了脸,杜云和大妈揭开了棺盖。快点儿,快点儿,我该干什么呢?
告诉我,利比—阿,我做错了什么?我别无选择。我还能向你承诺什么呢?
第十八章 六卷童子鸡
“现在你想起来了吧?”邝说。
我被她丰满的面颊和小嘴上的皱痕惊呆了。我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幅综合衍射图:固定在下方光洁的表面上的是那个淹死的女孩的三维画像。
“没有。”我说。
这个叫邝的女人号称是我的姐姐——事实上,这可能只是一个疯子的妄想?邝是否真有着那个淹死的小姑娘的血肉?爸爸给我们看的照片上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婴和我们在机场里接到的这个丰满的小姑娘实在是有着天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