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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

曹禺全集(卷六)-第64部分

小说: 曹禺全集(卷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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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达生:像我?
陈白露:嗯,像你,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追想地)那

个人哪。。他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冲动。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

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
陈白露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
方达生:(犹豫)你,爱他——
陈白露:(突然之间好像变得非常快乐)嗯,我爱他,他要我跟他结婚,

我就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
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
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
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
黑暗就会过去,他永远是那么乐观,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以后呢?
陈白露:(依然微笑着)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新鲜的渐渐会不新

鲜了。。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
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
哪一天天塌了,等死。。


方达生:(探询地)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陈白露:也许是吧。反正后来那根捆着我们的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现在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很高兴。(低头,悲

伤地)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肯定)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你喜欢这两句话么: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

喜欢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她)。。
陈白露:这是他写的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突然地)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过了一会儿)是的。
她看着方达生。
方达生:谢谢你,竹均,你是个爽快人。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
陈白露:你就走吗!回去了吗?
方达生: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陈白露,(惊讶地)你要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达生: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你这儿的那些天,也使我想

了许多,也许。。我想为小东西那样的人做点什么,(他向窗外望了望,一
个昏黑的世界)我想,会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深深地对他看着,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突然,她走到

玫瑰花丛前,折下一支。
陈白露:拿着,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方达生接过那朵玫瑰。
门被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随即,王福升闪了进来。
王福升:(脸上堆满了笑)陈小姐。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您的帐单。
陈白露:(像曾经那样,蹙起眉)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方达生一眼,躬了躬身子,只是比那一次在走廊时,腰弯得

更低,目光也更恭顺了。
王福升:是,小姐。(他停顿了一下,把那一大叠帐条轻轻放在桌子上)

是这么回事儿,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猛然一惊)金八?!
王福升:(谄谀地)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
陈白露:(像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全身一颤)金八!


她的眼里在刹那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向方达生望去,方达生痛苦地

扭过头,手里的花不觉掉在地上。
渐渐,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
陈白露:(低声地〕你出去。
王福升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动。
陈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王福升扭身,朝外走。
陈白露:(猝然转向方达生,提高嗓音)你!你也出去!
方达生抬起低垂的头,在极度的失望中,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向前走了

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
陈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让你走!
方达生:(看着她,忽然,怜恤地一笑)好,我走了。。竹均,再见。
他走出门去,王福升紧跟在后面,陈白露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

她扑向桌子,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狠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纸屑飘落下来。
最后,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揉着。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

去了血色,直至痉挛。
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木木地站在那儿。
陈白露穿上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精

心地梳妆打扮。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女人,凄然地,生
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药瓶——鲁米那,她仔细地看了看,

然后打开盖子,倒出药片,把空瓶丢在地上。
陈白露内心的声音:“这——么——年——轻,这——么——美——”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优伤的绝望的叹息。
眼泪悄然地流下来,她端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问口,把门锁住。仿佛胸际有些疼痛、窒塞,她

轻轻地捶着胸,从桌上拿起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她打开书页,无

声地读着。
天空浩渺,那样清,那样白。
路边传来砸夯人的歌声。

领头的:(唱)颠儿颠儿走来个小姑娘啊,
(合)嗐唷!
一双大眼儿明又亮啊,
(合)嗐唷!


在城市街道的尽头,陈白露提着箱子从远处走来。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

样,清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领头的:(唱)提着箱子上学堂啊,
(合)嗐唷!
还是急急忙忙看新郎啊?
(合)嗐唷!

砸夯的工人们冲着她笑起来,陈白露连忙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夯声继续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从
她的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云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

辉。
诗人惊喜的脸。
他奔跑起来,那自由自在的身影,溶进了炫目的霞光。
清晨,街上冷冷清清。
从亨德饭店后面的一个小而窄的侧门里,走出两个汉子。他们抬着一副

木板,上面放着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
睡着了,她的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
血痕——是愤怒?是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路边,一两个行人停下来,向那远远的女人的尸体望了望,又继续走路
了。
夯声骤起。

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蓝天澄澈。
石蛾高高地腾向天空,又沉重地落到地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黝黑的小伙
子,领头高声唱道:

日出东来哟!
满天的大红来吧!


工人们齐声台着:“嗐唷,嗐唷。。”
石硪一下下地砸下来,汗水“唰唰”地震落在土地上。
领头的小伙子:(唱)住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工人们:(合)嗐唷,咱们弟兄!
一浪浪低沉有力的夯歌与石硪砸地闷雷似的巨响,震动大地。
路边,密匝匝地站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瞧着,听着,嘻嘻地笑个

不停。
方达生站在孩子们中间,他凝神望去。他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目光坚
定。。
一盘盘石硪劈空而起,一条条粗大的绳子绷得笔直,连接工人们粗壮的
手臂,一下一下,细小的石子粉碎了,土地变得那样坚实。
工人们那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黝黑的脸膛朝向太阳,汗珠反射着太阳的光

辉。
石硪飞起来,中间的领头的小伙子酣畅地笑着,托着石硪。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石硪砸下来,随着工人们有力地喊着“嗐唷,咱们弟兄!”深深地落在


土里。
那高亢、洪亮的声音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
溢溢地充满了世界。
于沪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二稿


后记

应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邀约,我与万方改编《日出》为电影剧本,我想在
这里说几句话。

多少年来,《日出》这个剧本,我总以为是一九三五年写的。最近问了
巴金同志,才知是一九三六年写的。那年六月在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季月
刊》上,刊登第一幕。每月一幕,连续刊载了四个月。每到月半,靳以便来
信催稿,像写连续小说一样,接到信便日夜赶写。写一幕登一幕,后来居然
成为一本整戏。

当时写得很顺畅,不感到如何困难。动笔之前,有一个简略的大纲,心
中早已酝酿着几个熟悉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上的横暴荒淫,在下的受尽压
榨,许多残酷的事实使我思索,使我愤怒,使我觉得必须打倒这个恶鬼当道
的旧社会。我年轻,确实不懂革命的道理。我无能为力,只有写戏暴露它,
公之于众,抨击它。我只想砸碎这个腐烂的人间,劳苦人才有出路。

那时,我不明白那种人吃人的社会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必然产物,我
只痛苦地感觉到这座箍得人透不出气的人间地狱,必须粉碎。在《日出》剧
本的跋中,我引用一句古文“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诅咒旧世界,像
要嘶喊出血来。我发誓,情愿随这座牢狱的灭亡,自己与之共埋葬,不愿这
个暗无天日的世界继续存在。

写《日出》之前,最早从心里发作的话是:“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
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睡”就是长睡不起,这个“我
们”,出自陈白露口中,指的是那鬼域社会的操纵者和他们的殉葬人。我想,
如果有这一天,像太阳升起似的,新的社会出现了,我将是如何狂喜,如何
拥抱它,如何珍视它、保卫它!

新中国终于站起来了。人民不再受压迫,人民在搏斗中,取到幸福的现
在和将来。这个胜利,是千百万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战斗得来的,是无数先烈
为坚持真理流血牺牲得来的。我爱今天的中国,爱明日的中国,真诚地相信
祖国有更光明的前途。

然而过去的苦日子是不能忘记的。认识了,理解了往日惨痛的历史,使
我们更有决心为今天的好日子奋发图强,为来日的美好河山战斗不止。

因此,把这个剧本改编成电影,使更多的观众,尤其是青年,看一看过
去被践踏的劳苦人民,过着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是一件应该做
的事。

在改编为电影脚本的过程中,我仿佛又经过一次可憎恨的噩梦。同时,
也感到无穷的喜悦,这场噩梦毕竟过去了,永不复返了。

改编使我逐渐回忆起更多、更远的往事。这个电影剧本把当时的社会写
得丰富一些了,广阔一些了。舞台,作为表现的工具,无论怎样运用,究竟
有一定的限制,不如电影灵活,那样变化万千,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撒
豆成兵”。电影的天地确是广袁无边的。话剧《日出》有四幕和两个场景紧
紧地箍着,在这里面,我挤进许多事与人。如今,变成电影本子,就感到松
动多了。从前我在膝陇的意识中想到过却没有地方写进去的,现在可以由我
从容地展现出来。自然,任何表现的艺术都有它一定的限制,电影也不例外。
它也有它独特的规律与知识,这种基本知识的作用大约就是要“电影化”。

从一个舞台剧本一跃而为电影本并不是原来所想的那样容易。要“电影


化”,也有个转化的过程,不是画个圈、就成一张面孔,点个点、就是一个
活泼的懈料那样简单。我反复想了多次,突破原来的旧框子,把舞台本的《日
出》变为电影本的《日出》,倒是用了一些功夫。

这里要说明的,陈白露这个人物似乎比以前丰满了,占的篇幅多了,其
余人物保存下来,又加了两三个角色。有些场面比较热闹,其中必然有各色
各样的人物形象,那只好留待电影导演来勾勒、描写,我觉得无须在剧本上
啰嗦。再有,就是剧本的夯歌,我改了一句,把原来的“要想吃饭,可得做
工”,改为“往下砸啊,咱们弟兄!”当然,还有不少的改动,也可以说不
少地方重新写过了。我多少可以肯定的,就是这些新写的戏,仍是根据我当
时的生活知识。可见改编工作,也需要充实的生活。

有两个朋友读完了这个电影本子,他们都说它是个新创作,尽管主题未
动,但与原来剧本的面目不相同了。他们对我说的话总是真诚的、坦率的、
客观的。我也就认为这个本子不是照猫画虎,不是摆弄一点陈旧的玩意儿,
冒充新货了。

我仿佛又进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是新的,是亮堂的,是充满阳光的。

(原载《收获》1984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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