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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好久不见(出书版) 作者:寐语者(出版时间:2014-9-1)-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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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的院子,奶奶的蒲扇,那些蝉鸣中汗津津午睡的夏天。
  不知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种籽是从哪里搞来的,那个院子,前院种满姹紫嫣红的花草,后院除了药草,还有一颗巨大的黄桷和几株桑树,黄桷的根须垂了半壁,桑树的叶子长满小绒毛,灌木丛开满紫黑色的浆果。春天地上长出嫩绿鹅黄的清明菜,可以摘到矮树上的桑葚,经常吃得小孩们嘴巴乌黑。那些草药里边,最喜欢香气沁人的紫苏和艾蒿,还有叶片像长剑一样的菖蒲。
  爷爷种的草药大多摘来送了邻居亲朋,留下一些晒干存起,家里谁有头疼脑热,就浓浓煎上一碗;夏天暑热,小孩易生痱子热疮,黄连水都是我们必喝必洗的东西……那种苦,真是苦到想哭。后来过了很多年,院子不见了,爷爷也离开了,我在异国他乡生活了,想念起黄连水的味道,去中国城的药材店买来泡了水,喝一口,眼泪还会滚下来。不再是因为苦,是因为心里泛起回忆中的甜。
  到了二三十年代的烽火乱世,爷爷就像很多电影里的热血少年那样,离开家乡,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到他晚年,每当吃柚子,爷爷就会说起家乡的柚子如何甜。
  六七十岁的时候,他还记得幼年家中门前有柚子树,他爬上去偷吃,吃完把果核藏在树上,不扔下去就不被发现了。也许他心里不仅怀念老家的柚子,也一直藏着个未能继承家业、悬壶济世的遗憾,所以才在家里又种药草,又泡药酒。
  家里有间偏阴避光的小屋子,是他专门用来储存瓶瓶罐罐的,里面浸泡着各种古怪花草,还有蛇和壁虎之类的可怕东西。小时候我很怕走近那间屋子,总觉得瓶里的东西会复活了跑出来。甚至怕人参,那东西长得有头有脚有须,肖似人形,盯着看一会儿就会忍不住想,它泡在酒里痛吗,难受吗。
  除了摆弄草药,爷爷更多的时间,花在打理前院的花草,因为奶奶喜欢家里漂亮。
  前院的花园是他自己一天天收拾出来的,有石桌和水池,池子里砌了湖石假山,漂满浓绿浮萍。据爷爷说水里是有鱼的,但我从来没见过,倒是放养了很多小蝌蚪进去。那时常有人在学校外面卖蝌蚪,游来游去很可爱。我买过不少,但爷爷说那些不会长出小青蛙。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后来小蝌蚪都长成了蛤蟆。
  那些丑丑的小家伙就在我们院里安了家,夏天夜里呱呱叫,把水池搅得扑通扑通。
  那时水池边有一个高高的架子,长满金银花藤蔓。夏天花开了,才知道金银花这名字虽直白,却取得真好,真的就是碎金雪银散缀碧藤……馥郁清香很远都能闻到,花架下落满金黄雪白的纤细落花。奶奶会用大剪刀把好的花枝剪下,煮金银花水加冰糖给我们喝,味道清香微苦,是清热的好东西。
  池边花圃里种着一圈茉莉、栀子、月季、凤仙、蔷薇、玉簪、牵牛花……还有一株苦楝子树、一株已经被雷劈死的泡桐,和一株冬青树。冬青不是通常说的冬青卫矛,而是女贞。印象中,应该是比较少见的高杆金叶女贞。不过我不知道泡桐怎么会被雷劈死,反正自记事起,那棵老树就焦黑扭曲地立在那里,树干形状怪异。小时候很害怕,偷偷问爷爷,那树会不会是妖怪变的呀。爷爷说妖怪最怕打雷了,就算是妖怪也被劈死了。
  茉莉花开的时候,奶奶会把花朵摘下来,用线串成雪白的花环戴在我手腕上。去上学,半个教室都闻得到花香;凤仙花开的时候,爷爷教我把花朵摘下来放进玻璃罐子,加点明矾,舂烂倒出花汁,悄悄染在尾指指甲。
  还有更多奇怪的花草我说不出名字,都是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顺便搜罗来的。
  他去过很多地方,从滇缅深山,乃至太平洋上的海岛。
  他向我描述他在太平洋的小岛居住的那段日子,描述海里巨鱼和土著的奇异见闻,描述船行大海的风浪遭遇,那些遥远的风光,对于幼年的我,如同天方夜谭。
  院子里除了花花草草,还养着些小动物们,有猫咪、鸽子和一群小鸡。
  鸽子是普通的菜鸽,邻家喂了一阵懒得喂了,放任鸽子们在我家院子来来去去,时常和小鸡抢食,然后被花猫撵得四下逃窜。乡下有亲戚送了几对鸡来,暂时养在后院,不料它们就生了蛋,孵出一群毛茸茸的小鸡。
  曾经我很喜欢这些小绒球,但等到长成吵嚷臃肿的公鸡母鸡之后,我就讨厌起这种动物。它们会把花圃里的沙土弄得到处都是,从早到晚咯咯咕咕,没完没了。爷爷养的小花猫和大黑猫也聪明,懂得分辨敌友,对待家禽就相安无事,看到外来的野鸽子却一阵狂撵。
  爷爷喜欢猫。
  家猫被他养得比野猫还凶,偶尔有野猫来院子里打架,他就给我家猫儿助阵,打赢了就奖励小鱼干吃。尤其那只老黑猫,黑得全身发亮,凶得像个小豹子。
  它喜欢躲在树上,等鸟儿靠近,跃起一口叼住。
  花猫则很温柔,很爱小孩子,在我蹒跚学步时,它也亦步亦趋。
  当我走得稳了,家人就常看见我把老猫尾巴倒提,拖着它到处走。
  如果家里来了外人想抱我,老猫就会弓背竖毛,嘶叫着把人赶开。
  不知道在它心里,是不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照看……我们一起在地上滚过,一起头顶头睡觉,一起吃鱼片,一起蹲在院子门口等爷爷奶奶外出回来。
  在院子西侧有间通往后园的屋子,空间很大,前半部是爷爷的工作间,后半部是储藏间。但我总把那里叫作藏宝洞。爷爷自己也说不出里面藏了多少宝贝,反正有很多铁箱子、木箱子,层层叠叠垒着放着,但凡爷爷想起要找什么,就不厌其烦地搬下来,有些需要搭梯子取,有些是上了锁的。神奇老爷子总能从里面变出新鲜东西给我玩,比如几块沉甸甸的旧钱币,比如刻着英文的老打火机。
  他还有个小巧的铁箱子,里面分栏分类放的都是花籽。
  园子里早已花满为患,可他的收集癖从未收敛,每次外出遇见了难得的花花草草,就非要弄点种籽或幼苗回来。
  爷爷的另一个爱好是摆弄木头。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对木工机械有特殊兴趣,每个男生几乎都热爱过模型吧。爷爷对木工的浓厚兴趣,在我看来也和小男生喜欢做模型差不多,只是他玩得高端些。
  首先他收集的各式木材堆积了半间屋子,且大多是上好的木料。他的工作间就是专门用来做木工的,各式工具齐备,锯、斧、刨、凿、墨斗、油漆……应有尽有。
  爷爷做出来的木工作品,有一个大衣柜、一个竹沙发、两把躺椅和我的一把小椅子。
  我的小椅子一直用到十六岁才开始脱漆。
  那是一把墨绿色的圆弧靠背椅。
  但他做得最好的,是给奶奶的牙签。
  奶奶有用牙签的习惯。
  爷爷先把楠竹劈成薄竹片,再削成细枝,小刀慢慢刮细,一头扁圆,一头尖细,最后用砂纸打磨。要换三种粗细的砂纸一点点磨,用力稍重就会折断。
  按这工夫,一天下来只能做四五支。
  爷爷总共做了十几支,拿打磨光滑的青竹筒装着给奶奶。
  一个肯为妻子做牙签的男人,连这么琐碎的物件都做得精细有心。
  认字还不多的时候,求知欲和好奇心最浓厚,只要有字的纸张,我什么都想看——妈妈书柜里的西方文艺小说,被我偷来看,爷爷放在枕头下的武侠小说,我也偷着看。没偷几次就被爷爷发现,他也不说什么,就问看懂了吗,都说的什么?我似懂非懂,他就再把故事讲一遍,什么是英雄好汉,什么是义薄云天,我懵懵懂懂地听,他眉飞色舞地讲。
  他很会讲故事,虽然听众只有我一个。
  杨家将、岳飞和武侠小说,是他讲得最多的故事,三国、水浒时而也讲,但讲着讲着他就会自己大发感叹,一番贬扬评点,听得我昏昏欲睡。
  他常常在一把竹躺椅上聚精会神地看武侠小说,戴着老花镜,长而浓的眉梢时不时跃起。
  阳光好的时候,他牵我一起出去散步,遇到别的老头儿,坐下来喝一杯茶,下一盘象棋,一边闲谈聊天,老人家都爱讲当年事。我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即使听不懂也认认真真听他讲,觉得他讲什么都好听。
  但有些好玩的事,他不在外面和别人讲,只在家里,闲来无事,讲给我听。
  他很清楚我还不能听懂,但是他依然闲闲地讲……讲从前的袍哥帮会,码头堂口轶事,讲陪都抗战岁月,讲滇缅深山里的奇事,讲他在太平洋海岛上的诡异见闻。
  他手把手提着毛笔教我写字,从“永字八法”练起,等我能把字写端正了,他就教我写了第一个连贯的词,那个词是“精忠报国”。
  多年后,我长大了,在家人和旁人的话中,听他们谈起爷爷,那仿佛是另一个人——不苟言笑,脾气峻严,甚至有些待人疏离。
  那怎么会是他呢。
  在我眼里,他是醉心花草园艺,醉心手工,高兴了会唱几句黄梅戏,爱听评书,爱看武侠小说,会讲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总是精神抖擞,有趣得不得了的一个老头子;是每天早晨帮我背上小书包,牵着我的手,乐呵呵送我去上学的那个快活的老头子。
  我们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叽叽喳喳,爷爷微笑倾听。
  雨天有积水的泥洼,我淘气,穿着雨靴故意冲进去。
  爷爷从来不说什么,让我玩,不像奶奶一样唠叨。
  晴天时,阳光透过树荫,我们安安静静听着鸟叫声,在树荫里走。
  那条上学的路上,有许多闲生漫长的花花草草,尤其雨后,生机勃发,他总是兴致勃勃教我认那些花草,那时我记得许多花的名字,后来渐渐都忘了。
  只记得,每天送我到校门口,爷爷挥挥手,看我走进去,他就转身离开。
  他总是两手悠悠负在身后,步子从容,背影挺直,阳光下的满头白发一丝不苟……这些细微的记忆碎片,这些年过去了,当我想起,还像是躲在铁门后偷偷张望的那个小女孩,一切都那么清晰,眼前晃眼的阳光,同学们的追逐嬉笑,糖果小摊儿的甜味,都在爷爷转身的背影里定格成永久。
  后来我写小说,脑海里总有那么个背影,负着手,挺拔又从容。
  这背影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没能见到,只能想象,想象他在那个时代的光影里,以这个姿态站立着,坚实而温暖,笃定又宽广。

第十九章 五十六年的相守与离别
  和爷爷共度的最后一个大年三十,是在爷爷的病房里度过的。
  那夜,一家老小都已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先在家里一起吃过了年夜饭,奶奶还是亲自下厨做了她的经典菜。
  饭后一大家子人,乐呵呵对奶奶说,我们去给爷爷拜年啦,一会儿就回来。奶奶知道我们不会让她去的,她有高血压,最怕激动,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受得了,只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能病倒。她只能送我们到门口,假装平淡地叮嘱我们,要跟爷爷带去什么话。
  二婶留下来,在家陪她看电视、聊天。
  医院离家很近,就在一街之隔的对面,从窗户能看到。
  奶奶就站在窗户后,目送我们过去。
  病房是一个套间,每次去都觉得有点空荡荡的,此刻一大家人涌进来,顿时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孙辈的小孩子,挤到病床前,拉着手喊爷爷;高个子的儿子女婿们围在最外层,踮起脚喊着爸爸过年好……走在后面的,还得排队排到外面客厅。这阵容把护士们看得咋舌又好笑。
  每个人进到病房就争着和爷爷说新年好,高高低低的人头挤满病床前,南北各地口音的“爸爸”、“爷爷”叫成一片……老爷子被这阵容搞蒙了,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什么事?”
  大家又惊又乐地笑起来,赞他今天好厉害,居然能说清楚话。
  他也露出笑容,努力转动目光,打量这群人。
  他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不认人了。这一群人,谁是谁,他已认不出来,即使是最疼的儿子,最爱的孙子,他也只是茫然望着你半天,对你微笑,叫不出你的名字,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他的思维已处于混沌状态,在昏迷或清醒中自言自语,十句话有八句颠倒了时间,回到了过去,喃喃说着年轻时的事。没有人能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住进医院之前已是这样,在家里的沙发上,他会突然盯着身边陪伴的家人,不知把你当成了谁,问你一句云里雾里的话……比如,“我的枪在哪里?把枪拿来!”或是突然大段大段讲很多的话,含糊不清,没有逻辑,谁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这种时候,我们就像陪他演他的人生穿越戏一样,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不把他从年轻岁月里惊醒。奶奶会回答他:“枪用不着,我帮你收起来了。”他不放心地又问好几遍,奶奶就一次次认真地回答他,在抽屉里,在柜子里。
  爷爷八十五了,二十年帕金森症,进ICU多次,病危通知书就下了七八次,医生一再通知我们做好最坏准备,家人也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父亲一趟趟地去选墓地,身在外地、公务繁忙的叔叔也飞回来了。每个人都很清醒地看着,等着那个最终告别的时刻,无法挽留,无从改变。这个家族里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继承了病床上那个虚弱老人的坚强基因,面对生离死别,这种基因在每个人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我们共同深爱着的人,正在缓缓离我们而去,悲伤在静缓地降临,我们并不畏惧,而是尽力地再多爱他一些,多陪伴他一些,只盼望病痛折磨中的爷爷,能够离去得安详自然。
  每个人都和他合影,他的儿女们、孙辈们。
  一个个凑到他身边,脸挨着他的脸,露出灿烂的、大大的笑容,都很快乐的样子。我帮妹妹拍的时候,她露出小虎牙一边笑一边对我说,多给我和爷爷拍几张,尽量拍啊。姑父一直站在角落,举着DV,拍摄这些情景。每个人都拍完后,全家人拥爷爷在中间又拍大合照。姑父突然说,爸爸,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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