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大嘴吃八方-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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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斤油菜子拿去换三斤菜子油。我说:您这么多绿豆施多少肥?老人说:绿豆百什么都没有瓮。瓮,乡语,百什么都没有瓮,是指什么肥料都没有施。瓮,瓶也(《广雅·释器》),即汲水器,抱瓮而出灌一(《庄子·天地》),这样的乡语翻译起来得费点事。老人的意思是,他的绿豆是绿色食品。我估了一下地,约有三分面积,镶在邻家的玉米和芝麻地中间,西北是一块红薯地。我想问一下收成,说:您这块地总共能收多少绿豆?老人说:够吃差不多。我又问了一句:准确地说能收多少绿豆?老人仍以“够吃差不多”回答,但是他这样补充了一句:能卖到好价钱,两块钱一斤,最低一块九。
是不是农民对计量都不感兴趣?我有些失望,我接下来问老人其他一些信息:够多少人吃呢?老人说:我一个人。拔着绿豆秸,抖去根上的鲜土,码到一堆。绿豆好吃呢。老人见我一脸失望,就转移话题:绿豆面好吃,把绿豆浸涨,下面条吃,又融又鲜,这种新鲜绿豆下面最好吃了。老人谈吃的时候,仰起一脸天真,他脸上的猫须纹刹那间展开,月岁镂在那里的沟坎平坦多了。
绿豆煮粥好吃。把新鲜米和新鲜绿豆放锅里煮,煮融了加糖,又甜又鲜。老人笑着,枞树根样的手指从绿豆秸上摘下一个豆荚,用拇指揉开它,掌心跳着五粒新鲜的绿豆。看看,这个绿豆煮粥加白糖,好吃啊。老人有了好心情,好心情总是跟好吃的相关吧?老人又说:这块地也能种包谷,把包谷米磨碎,煮成糊糊,加上打过霜的小白菜,放猪油和盐,那个味道也是好吃啊。老人扬起手,指着邻地的玉米。我说:这块地要是种包谷,能收多少包谷呢?啊啊,种包谷那也够吃。我忽然发现,老人似乎不是对计量粗疏,像是刻意回避对收成数据的表述。
您种稻子吗?我忽然想起附近没有水稻田。不种。老人说:没有水稻田,去买米吃,大队给我三十块钱退休费,买米够吃了。老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补上一句:现在农村里吃的够了,就是没有国民经济。老人这句话说得真棒,他一个人,可能是五保户。我说:您是五保吗?老人说:不是五保,五保就不操心了,什么都有,不用砍柴烧了。我说:您还砍柴?老人说:砍柴,烧气贵呢。
说话间,绿豆秸拔了近半,我有些不甘心,居然没有问出绿豆的产量。就说:您说说这块地到底能收多少绿豆?老人被我问闷了,他好半天没有吱声,我却一边拔绿豆秸一边等着他。忽然,老人直起腰,搁下手中的豆秸站起来,指着天上的云朵说:你看那云,那上面也有人住呢。我说:我不信,那里没有人。老人说:有的,那上面住的人比地上的人高级。想一想,老人是被我问急了,他为什么一定不肯回答产量呢?
老人挪到地角,从那边开始拔绿豆秸。沉默了一会儿,老人说:我也加入过工会呢,五七、五八、五九年,我在冶炼厂上班。冶炼厂是当地的大厂,老人当过工人?也许是,工厂离这里不远。我说:为什么又不工作了呢?老人说:我犯了法,对一个女青年犯了法。老人说起这事,让正想离去的我兴奋起来,老人说他74岁了,谈谈当年的风流韵事,那总是有趣味的。我说:那个女青年还见到过她吗?老人说:她现在在老下陆,她是工人阶级呢。我说:你为这事情后悔吗?老人说:喝水?他把后悔听成喝水,我又重复了好几句后悔,他却坚持说喝水,地方方言,后悔与喝水是谐音,我发现,每到老人不愿意回答时,他就想办法把话题岔开。
我还当过解放军,在上海吃过饭,你信不信?老人站起来,他一脸笑,左手抓着一把豆秸,右手往北一指:那边是英山、麻城,那边是上海,那边是福建、台湾,再那边是日本,我去过福建。我说:你去过日本吗?老人说:日本没有去过,他们来过一次,给我吃过甜点心,那时我小。
老人当过军人?我有些怀疑,我说:您是哪年当的解放军?老人说:1974年,我参的军。老人说他1974年参的军,我相信这里面有假,我说:您多大年龄参的军?老人想一想,改口说:我是1949年参的军。我说:是哪个军?是四野吗?老人说:都要参军的,今年还有人参军。老人又开始岔话了。我想,问不出收成了,我把折扇插在裤腰上,拍拍手上的泥。
你是乡里的干部啊?老人见我要走,才终于吐出他想了许久的话:我看你像一个乡干部。我摇摇头,表示不是,我发现老人的眼睛里有些困惑,又补了一句:你就是乡干部。
我离去时,老人开始摘豆荚。
第五章 碧螺春意小风绵绵第1节 碧螺春意小风绵绵
北京通州八里桥有条茶叶街,我常去那里买茶和聊茶。茶是聊不完的,每次茶老板会拿出一些好的新茶来品尝,喝茶聊茶,是很散淡的情境,时间聊得久,会品尝到两三种茶,除非喝铁观音,铁观音可以喝到四五泡。我常去的是五号茶庄,老板是个信阳女孩,二十出头,老家在茶场上,从小就学会制茶工艺,她的哥哥在云南经营一个茶场。和她聊茶,就能知道现在茶场的一些情况,比如她家那一片茶场,已经由日本投资商控股,他们生产出来的信阳毛尖,条索紧结,色乌亮,价昂贵,销往日本了。喝茶卖茶聊茶,都是要质朴率性才好。我认识她,是找她买信阳毛尖开始的,她也卖碧螺春,两样茶在绿茶中,都是味浓的,前者青烈,后者馥郁,这两样茶我都爱喝,工作的时候则是主要喝铁观音。
我喝茶一般是以心情来挑茶,心底略有小愁时,便喝碧螺春。原因我也不甚明了,感觉是这个时候要喝一点浓郁些的茶,或曰冲一些的茶,像龙井那淡然优雅间茶意若有若无的幽隐,则心里会感到很不提劲。在绿茶当中,碧螺春正是可称冲的一种,不是那种小螺形毛茸茸的,是那种条索紧结而有白圈的,不好意思,我亦属卢仝类牛饮者,习喝粗茶,泡开后的茶叶间往往混杂有一枪二旗乃至三旗,极品碧螺春应是一枪一旗(一芽一叶)。
找不到理由也是一个理由吧,我不以为碧螺春是卖茶人讲的“味道清雅”,也不是“清香袭人,鲜爽生津”。我感觉的碧螺春“青涩而滞”,我尤喜欢它的滞涩感,它的涩又有一些霸,入口时涩劲悉数盈溢,充盈整个口腔,下咽时茶味才向后一个回绕,往上一提,脱离出一缕清香,仿佛是茶叶的细螺形状,清香升腾之后,余涩又有久长的时间留迹口中,渐渐淡去时,方感步离春天雨季。春天,是涩的一种天,涩而滞的感觉,又是雨中的青绿,青绿便是滞涩,是香也。然而,几乎在所有的心情爽朗的时候,我都不喜欢那凝滞余涩的缠绵,就像我在精神爽的时候,绝不读泰戈尔的《吉檀枷利》,我以为它缠绵得有点让人醉,像在江南青田白水边的软泥田埂上行走,那行走是如一种修行。人呢,总是会有一些小愁生发的,爽的心境像一座玻璃房子,只几步就走了出去,因此也绝对少不了碧螺春,故我总是要备上那么一二两,虽然也总是在街市茶庄买来的大路货。
好的碧螺春,是产于苏州吴县太湖东、西洞庭山上的,早年我把它误读成洞庭湖,因是离洞庭湖并不远吧,洞庭湖是产君山银针的。吴县我也去过,诗人车前子做的向导,不过没去洞庭山看茶园,在城里吃吃喝喝了事。喝碧螺春,用玻璃杯子泡,看它在明亮的水中舒张也是一种享受。我多半是用紫砂壶泡,只用一口一杯的小杯饮了那一口碧汤,饮毕是可以感受到太湖那细细密密的绵绵春雨,极轻湿润的小风飘飘。在江南,谁还撑着油纸伞迈步在那悠长又悠长的蜿蜒小径上呢?一壶茶饮罢,就如春雨淋湿了的杨柳新叶,便是在雨中鲜亮起来。故此,多饮也是不要的,除非是在茶楼,面对了好友幽幽地饮,那小小的一个碧螺,本来就像心思,如是郁结成螺的一个小心情。
又据说,康熙南巡以前,碧螺春有一大俗名,曰“吓煞人香”,是地方人从太湖洞庭山上的碧螺峰采回的野茶揉制,因康熙饮了,就御赐了雅号碧螺春。但在因特网时代,“吓煞人香”也算是一个酷名,较之碧螺春来,吓煞人香很有野趣,碧螺春,似乎也就登堂入室被招安了。然我喝一品茶与帝意何涉?那就是仍是不畅,是为涩,是为滞也。
第五章 碧螺春意小风绵绵第2节 悬壶注玉
在地质队的时候,人各方面都极端粗鲁,诚如用山藤当裤带,拿伤湿止痛膏补衣服,专喜干那种“焚琴煮鹤”的勾当,只要能想出来,就会去实现。惟饮茶有些个细的讲究,用紫砂壶泡茶。兴致来时,或者会去寻一股好的泉水,而不喝食堂的塘水,找到一股好泉水,拎一大壶回来用电炉烧了,泡上一壶茶,搬椅子坐到阳光下,懒懒地看一本书,细细地品一壶茶,周边树上又有麻雀或者八哥鸣叫,心情是舒展了开来的,雅称惬意。
我用紫砂壶泡茶,是受同屋薛正南的影响。他身材精瘦,面部尤瘦,泛着青光,目光炯亮,蓄八字胡,迈八字步,特喜在人前纠正我的口误。他又喜欢古典诗词,练书法,特别告诉我,古装戏的唱词很在名堂。薛正南是一个孤傲的人,他好像就是江苏宜兴人,但紫砂壶并非宜兴正品,是大治瓦缸厂所产,我也是在那里买的。其时知有宜兴,不知阳羡,更未听说供春壶有由,甲天下。用紫砂壶,不用杯子,直接衔壶而饮了,薛正南要多一样讲究,喝罢用一个装喉片的塑胶筒子套上壶嘴。地质队当时是发茶叶的,有时候发的是绿茶,有时候发的是红茶,统称叫做降温茶,当然是不够喝,有一段时间,我们去买过四川沱茶,为敲碎它费过不少周折。
我们两人的审美取向有所不同,薛正南喜欢球形的葵瓣壶,我喜欢圆柱形的竹节壶,他用一根索子将盖子系在壶把上。我们两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风格,他讲究得去小镇上转悠也擦亮皮鞋,扣齐了衬衣,我喜欢光膀子上街。他也大我一些岁数,夫人是城里一个医院的会计,有时候能收到一点好茶,比如西湖龙井、君山银针什么的,他会分一些给我。那样的话,我就有积极性去拎泉水,或者去外面找回一些什么下酒菜。但是喝好茶,我以为还是在地质队的时候,那时背上猎枪去大山里转悠,山群波伏,云雾茫茫,松涛送爽,流泉漫石,在峰回路转间,不经意发现一户人家,或一个林场,山人自个揉制的土茶,就是条索不匀,品相略逊;碰上运气的时候,能获得一二两佳品,其清新脱俗卓尔不群之气息,会好过盛名之下名不副实的一些名茶,原因是山人往往采的是山崖上自然生长的野茶,那白云深处,鸟语花香,空谷回声,峰峦叠翠,岩奇水洌,便是在那雾谷奇岩上的野茶树,稍许粗制,其味已佳。得了茶,看了风景,猎枪未响,回来写诗,都是七言八句之类。
衔壶饮茶,对于写作十分方便,看书也是一样,搁了左边,随手抓壶,衔了壶嘴便饮。很多年以后,我去薛正南家,发现他仍是用老姿势饮茶,我后来就有一些变,因为茶热时,猛地衔壶,往往烫着,且又茶是直的一股,顶了舌尖,导致舌尖麻木,就用杯喝。小的茶杯,约是五钱的容量,初始是执着壶把往前倒茶,后来是往侧倒茶,再后来,习惯了往后倒茶。就如现在这样,左手一把抓住壶,壶嘴朝着己面,贴杯筛出一股细茶,然后往上一提,拉起大半尺高,绿茶是一线碧柱,红茶是金汤一线,壶拉到高处一顿,杯就注满了。此一悬壶,是优雅与闲情的基本姿态。久之,以为这样一种感觉甚好,悬壶有音,茶汤如玉,或似琥珀,茶汤注入杯,如泉水叮咚,碧汤金液,杯上会冲起一层雪沫,悬壶注玉也是一样小心情。
杯饮添了些雅致,五指弓起,虚握了大半个圆,捏了杯,抬起半个弧,送到唇边,雪沫未散,茶汤是琼浆玉液,亦不必惧烫,仰而饮之,汤溢于口,清香浸润,泽兰释芳,宁静致远的书室,便蜕濯许些(些许)鲁莽。然,一味布衣粗茶也。
第五章 碧螺春意小风绵绵第3节 问茶
自小未曾断茶,印象中客家人大多是不断茶的,不喝白水,所以赣南乡间,人皆清瘦,亦高寿。不好意思,那喝茶与雅人高士的“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湖州紫笋来”(唐·张文规)绝无关联,只是一派粗茶牛饮罢了。我叔叔常将“百姓人家,粗茶淡饭”挂在口上,那粗茶,就粗到是将茶叶放进开水瓶和锡壶里,我奶奶早晨灌开水,将一天的茶都泡好了,只是分了热茶与凉茶,热茶瓶装,凉茶壶装,热了凉饮,凉了热喝,就把那开水瓶也叫了茶瓶。
在乡间,我只见到过一个人用紫砂壶喝茶,就是老中医营才叔公。营才叔公是乡间惟一穿长衫,蓄长指甲,被乡人视为神明的人。他看病是坐了太师椅稍微后仰的姿态,闭目纳脉,略约沉思,尔后娓娓细道病情,令人感觉他有神算,充满敬畏。我小时敲过桃仁和摘金银花卖与他,看上去像是支助儿童。我曾经好奇过他的紫砂壶里的茶汤,但未生过品饮的奢望,以为只有营才叔公这样的人才配,我们都是个俗人。
我们家泡茶的茶叶都是从左安镇买来的,泡开的叶子皆为老叶,茶是红茶,喝得白搪瓷缸内都有一层暗的茶垢。然而,我们家却是有一棵茶树,生在学校后面的菜园角上,谷雨前后,奶奶都去摘一箩茶叶回来,大多是一枪二旗的嫩叶。奶奶会制茶,炒、揉、炒、晒,反复好几遍,我不大关心这事情,我听她跟人讲,青茶要好日头晒,红茶用细火烘,山里气候阴凉,多喝红茶,青茶是待客用,或在上火时喝。奶奶做的茶叶,晒干来大约有二三两的样子,装进一个小陶罐里,待客时拿出来。我很久都认为,待客的细茶是自家做的,尤其青茶。我们那里没有绿茶一说,都叫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