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活说红楼梦 作者:王蒙-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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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是否作者认同于俞平伯先生的被批判过的“钗黛合一”论呢?我认为,俞先生的理论确实不无道理却又不尽然。第一,二者是可以分离的,诗上画上合在一起不等于重合成一人也不等于是联体人。第二,二者并非绝对半斤八两,虽然曹雪芹用尽了小说家的手段,使二者轮流坐庄、不分高低,仍然露出了倾向:“莫失莫忘”,贾宝玉爱的、为之死去活来、为之最终斩断尘缘的,毕竟是林黛玉而不是薛宝钗呀!第三,二者的“兼美”即二者的合二而一,曹雪芹也明确地知道是不可能的,于是才有悲剧,才有痛苦,才有《红楼梦》。造成贾宝玉的也是曹雪芹的灵魂撕裂的痛苦的,恰恰是两者统一兼备的妄想。第四,我们还要强调,作者这样写是出自小说艺术的需要,这样写才抓人,这样写才呈现出一种内在的戏剧性、悲剧性,这样写还便于在这部包罗万象的书中组织相当一部分情节,使这部小说端的成为一部非同凡响的奇书,而与历来那种黑白分明、情节集中的章回小说拉开了距离。说下大天来,最伟大的小说仍然是小说,最辉煌的小说典型人物,仍然是“小说家言”啊!
最后,让我们议论一下书中的另一个有点怪的处理:贾宝玉梦中与之交欢的那个警幻仙子的妹妹,不但长得既像宝钗又像黛玉,而且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莫非秦可卿是兼美理想的化身?淫丧天香楼的秦氏,似乎难以当此重任。奇乎妙哉,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强作解人而解之:它可能是贾宝玉第一次性经验的浪漫化。它可能是贾宝玉的爱情理想、审美理想的误植,朦朦胧胧向往的是钗黛,却糊糊涂涂与秦氏做了第一次爱,这是完全可能的。它还可能是作者受传统的物极必反、乃至女色是祸水思想影响的表现:当一女而兼二者之美的时候,就不祥了,就走向反面了。
以上种种,一家之言,一种思路,聊备一格而已。鸣而不争,方家哂之。
政治主题
《红楼梦》中的政治更正确地界定其实是贾府里的政治。关于《红楼梦》中的政治一直有一种“索隐派”的研究,就是从字里行间找它们的反清复明的痕迹,这个暂时置而不论。我要讲的是贾府里的政治,分三个大问题讲,一个是《红楼梦》的政治主题,主要就是对兴亡、盛衰、治乱(理乱)、浮沉这样的一些规律的研究;第二个大问题就是《红楼梦》的权力格局,它的“山头”划分与人际关系;第三个大问题是《红楼梦》里的政治人物与政治事件。
政治主题
兴亡、盛衰、治乱(理乱)、浮沉,这一套是我们中国士人,中国经典的一个核心,四书五经也好,多少策论、文章也好,都在探讨这个问题,《红楼梦》也在探讨这个问题。
《红楼梦》开篇不久,冷子兴就先透露了贾府渐渐地不行了,已经要盛极而衰了。在文学上,在小说学上,这是大忌,就是说你不能在还没有进行具体的人物与情节之前先把总趋势说了,但是曹雪芹他不管这一套,他一上来先说石头的故事,然后又由冷子兴做一个概括的介绍,然后再回过头来细细地写,这也是“文无定法”的一例。兴亡盛衰这一套在《红楼梦》里首先是把它作为一种哲学的、宿命的、不可抗拒的规律来谈的,中国人有一种看法,所谓“盛极则衰”、“兴久必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秦可卿死前托梦的那一节里,秦可卿说我们家“赫赫扬扬,已近百载,一日若应了树倒猢狲散的成语……”,她并没有说任何的理由,这是不可抗拒的。如果你是很坏,你当然要完蛋;你即使很好,那你也会完蛋,因为“赫赫扬扬,已近百载”,一个家族哪有百年的兴旺呢?普通的说法就是“人无百日好,花无十日红”,这是必然的一种现象。所以秦可卿又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她提了两条具体措施,一个就是把祖茔(坟茔)很好地健全起来,就是划分、剥离,把它从家产中剥离出来,这个很有趣,就是说如果家里犯了事,没收财产的话不会没收你的祖茔,中国人是很尊敬死人的,死者为大;第二条就是家塾,私塾。
这样一种思想,“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到了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是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这个话的意思是什么呢?你可以对它作虚无主义的解释,也可以把它起码地作为一种自我的提醒,就是说你要谨慎,你要小心,务为谨慎,适可而止,得放手时且放手,应回头时猛回头。不要一个劲儿地,特别是在你处在高潮的时候不要一个劲儿地高下去,你已经是升C调之王了,你要是想升得比女高音还高,那你的嗓子会破裂。《红楼梦》很多地方都讲这个,就是人做事不要太过,勿为已甚。
第二点,不从哲学和宿命的角度,我们来分析一下贾府由盛到衰,由兴到亡的原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政治资源的耗散。一般说的政治资源这一点不但对于贾府是适用的,可以说对于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历史时期,以至对于今天,都有参考性的意义。
一般地说政治资源可归为这么几点:
第一是背景。外国也讲背景,怎么不讲背景呢?比如说你是名门之后,是功臣之后,或者是哪一个民族、哪个地区的一个头面人物,这就是背景。那么贾府的背景,我们第一知道他是荣国公之后,够得上名门之后。第二个重要的背景就是元春,元春是皇帝册封的贵妃,那他们就是皇亲国戚。但是这个背景我们也看到他的不可仗恃处,一是说他名门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代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你不能永远总是靠着说“我祖爷爷是谁”,这碗饭你很难一直吃下去。二是说元妃她死了,她死得也比较早,她为什么死了?元妃的死可以把它单纯作为一个病理现象来说,比如说患了某种病。现在也有一派观点认为说元妃的死实际上是死于宫廷的内部斗争,因为元妃死后不久立即就对荣国府进行了抄家,把荣国府、宁国府这个大家族一下子就变成罪人了,实际上显示着元妃的失宠。这个说法并没有那么多的根据,但是也可以提出来,可以存疑。我们在国外可以寻找到别的例子,比如印度最有名的建筑古迹就是泰姬陵,甚至说全世界最完美的建筑就是泰姬陵,我去过泰姬陵,真是好看。那也是国王所宠爱的一个妃子,死了以后国王就不惜动用全国的财力来修这样一个陵墓,来怀念他的爱妃。再有就是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那里有个阿拉伯花园,那也是阿拉伯王为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修起来的。所以或者有这个可能,就是贾府在政治上和皇室出现了某种疏远的迹象,因为中国宫廷的政治斗争是很隐蔽的,宫廷之外的人时时刻刻面临着一个押宝的问题,就是你把这个宝押在哪一方。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站队,这队你往哪儿站,毛主席说站错了要什么紧,站过来就行,实际上站错了就够你喝一壶的,站错了很可能你想再站那边人家就不要了,这是他的背景的问题。
第二,德行和形象。就是说他有很好的德行、很好的公众形象,以德服人,他有很好的纪录。这一点上来说,贾府的情况是走向反面,他们出现的是道德危机。我们看到的,用焦大的话来说就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什么坏事都有;用柳湘莲的话来说,除了门口的石狮子以外,全是不干净的。所以他在道德上,德行的资源还没有,而只有负面的,也就是说他在道德上有一系列恶劣的纪录,他的恶名渐出,积怨日多。我就想起毛主席在讲到江青的时候说到,江青将来要闹事,她积怨甚深。我举一些现代的例子并无意用《红楼梦》来解释现实,如果你用《红楼梦》来解释现实,只能证明你糊涂和不觉悟,因为我只是给你提供这些事例作参考,而不是让你照搬。
第三,功劳。他一定要有功劳,他立过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政绩。你总得有点儿事迹,你是把一个学校办好了?还是在抗洪的时候立下过什么功绩?你是普及教育?还是抵御外敌……这个贾府到了这一辈是“零”,他是“零功劳”。
第四,有本领。他确实有超出常人的本领,这个很显然也是零,贾府的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你实在是看不出来。
第五,人气。就是他有有形的或者无形的选票,你哪怕是哗众取宠得的选票,选票多的人不见得真好,但是选票也是一种资源,尽管我是靠哗众取宠得的选票,但是你没有这个选票,你就往往和我比不了。即使是在一个自上而下的选择占主要地位的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时代,这种无形的选票仍然是重要的。这些上级、上尊,最高的就是皇帝、老板,他为了你犯众怒是有限度的,他可以为了你犯一次众怒,因为他太喜欢你了,对你有恩宠,所以他要提升你,给你重要的职位,这个时候很多人都谏,都曰不可,但是他为了你他会犯一次众怒:“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讨论了!”他就给你提上来了,这可以。但他不可能永远为你一个人犯众怒。所以人气和选票也非常重要。那么这个贾府是什么情况呢?他是负选票,是负数,这个他们也埋怨过。但是他们干的坏事很多,他的实际意义上的犯罪记录很多,帮助薛蟠打死了冯公子,白打了,为了抢一把扇子,逼死了石呆子等等很多事。这方面他也不行,所以在人气方面他是负的。
第六,受到上层(特别是受到第一把手,在封建社会就是皇帝)的特殊宠爱。这种特殊宠爱,我分析古往今来有两种。一种就是个人特别投上司的缘,比如说高俅,足球踢得好,皇上的球快掉地下了,他过去给救了,可能基本上就是马拉多纳的那套本事,把这个球救下来,因此他做到了太尉。这是特殊的本事,这样的例子有,我就不多说了。或者是因为你的形象,或者是因为你的某项特长,或者就是你说的某句话,领导特别爱听,上司特别爱听,有些人在政治上得意也很简单。但是更重要的,要想取得上司的宠爱,就是要敢于、勇于、不怕冒风险地和暗中威胁上司的政敌作斗争。有的上司并不想自己出面作斗争,但是你一定要看准了。我不是教你们坏,我是教你们好,你们要警惕这种人物。在这一方面贾府也一无建树。
第七,资历。上面这些东西你都没有,你很平庸,但是你有很长的资历,这也行。当上一个什么官儿,一个闲官儿,这个闲官儿你一直谨谨慎慎,恭恭敬敬,你的资历极长这也行。
一般地说,一个家族,一个个人,他的政治资源很难离开我说的这七样(开门七件事)。但是这些方面贾府不是零就是负,或者是由从背景上一上来还不错,慢慢地转为、趋向于零,所以他必然失败。
第三点,我再讲他的其他资源的耗散和危机。
首先是贾府的文化危机,意识形态危机。贾府的一些重要人物和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距离越来越远。始终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但是没有人研究他,虽然小说里面暗示他非常的重要。这就是贾敬,宁府那边的老爷子。这个人好道求仙,整天不是打坐就是炼丹,最后就是吞丹。丹无非就是水银、氧化汞之类的东西,氧化汞吃多了,吃出毛病来,死了。这样的人物在小说家叶广芩所写的满清的没落皇族里头也有,就是每天吃丹吃丹吃得浑身哪哪都是结石,膀胱也是结石,胆囊也是结石,肾脏也是结石。在判词里头曾经有这么一个话,说是“箕裘颓堕皆从敬”,箕裘本身都讲的是一个行业的本事,这些本事的颓败和堕落都是由于贾敬造成的。但是贾敬为什么走了这条路,他这条路究竟对贾家的命运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作者有意识地把他点出来了,没有细说,也闹不清怎么回事。
《红楼梦》里大写特写的是贾宝玉,贾宝玉对所谓仕途经济的道儿、对主流意识形态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这其实是必然的。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他本身都具有强大的力量,中国的儒家思想是有很强大的力量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力量,这是一面。但是往往他会产生一种悖反的和疏离的这样一种倾向,这也是自古有之的。许由听到尧要把政权全交给他,他觉得脏了自己的耳朵,他要洗耳朵,他要采取措施清除自己的耳朵所受到的污染。山巨源劝嵇康出山,嵇康就和山巨源绝交了。但是到了贾宝玉这里,他那么绝望,绝望得那么彻底,他说我就是希望我死了,然后哭我的眼泪变成一条河,把我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这种全面的绝望,既是对社会的绝望,对政治的绝望,对仕途的绝望,也是对人生的绝望。这是非常特殊的,我也有点儿闹不清楚。这样的话对这个所谓封建社会的以儒家为主的主流意识形态表示不感兴趣,表示疏离。我刚才说了贾敬,说了贾宝玉,把贾宝玉和贾敬放在一块儿,可能会引起很多红学家的愤怒,因为他们觉得贾敬那么坏,而贾宝玉那么可爱,但是现在我是从文化危机这条线上来讲,并没有等同这两个人。林黛玉也是疏离的,还有很多,这是一种危机。
还有一种危机就是表面上不疏离,叫做什么呢,就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贾府里头更多的,特别是男人,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第二是他的管理与人才危机。冷子兴就讲这个,就是说贾府里头没有人才了,没有一个人会运筹谋划,只知道养尊处荣,就是借着这个大家庭,借着贵族地位吃喝玩乐,吃喝嫖赌,但是没有任何人对家里的事有责任感,没有能管事儿的。《红楼梦》很奇怪的是里边的这些男人都显得非常没用,有人认为这是曹雪芹的反封建,因为在封建社会是男尊女卑,他成心就让你女尊男卑。我的认识一时还提高不到这一步。
我觉得这里面男人不中用主要由于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男子主外女子主内,所以在家事上男人本来就不大管,当甩手掌柜是一种“派”,是一种境界,一种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