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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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印象中,七姑奶奶行事任性,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平日只见尤五有些怕她,此刻为何她怕尤五?
这就是为了有古应春在座的缘故。胡雪岩很快的想通了,她怕她哥哥责
备她几句,当着古应春下不得台。既然如此,倒要小心防护她,因此,他首先就替她解释不能不来的缘故。接着便谈与哈德逊会面的经过,算是让尤五忘掉了对七姑奶奶的不快。
自此开始,就没有工夫说笑了,许多正事要商量,头绪纷繁,一件事没有办妥,又扯到第二件。直到午夜,还未安排停当。
“怎么办呢?我非早早赶回杭州不可。”胡雪岩有些着急,“一直都觉得人不够用,此刻越觉得摆布不开。”
半天未曾开口的七七姑奶奶开口了:“也没有什么摆布不开!小爷叔你明天尽管动身,路上没有人送,我送,保你到了嘉兴,我再回松江。”
“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点点头,“好在一路上,阿七都熟。就这样吧!你到了杭州,赶快派世龙拿了公事到松江来接洋枪。”
他们兄妹这一番对答,使得古应春大为惊奇,“原来七姐是这么能干!”
他自愧不如以外,也为她担忧,“这条路上,这几天很不好走,要当心!”
“谢谢你!”她报以矜持的微笑,“不要紧的。”
“真的不要紧!”到这时候,尤五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说她一句了,“我们家这位姑奶奶,一个人乱闯闯惯了的。”
“也不是什么乱闯。”七姑奶奶觉得必须分辩,“有把握的地方我才敢去,摸不清路道的地方,我也不敢乱闯。象这里,我就晓得是不要紧的。”
“对啊!”怡情老二接口说道,“要是不嫌弃,常常请过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
“听见没有,五哥!”七姑奶奶碍意地,“就跟自己家一样!”
“只有一件,”古应春也凑趣说笑,“回去在五嫂面前瞒着点。”
“这倒不碍事。我五嫂最贤慧,不管他这笔帐。”
“好了,好了!”尤五看看钟说,“该走了。”
于是古应春首先告辞,却悄悄拉了胡雪岩一把。知道是有话说。胡雪岩便跟着古应春下楼出门,站定了脚笑道:“你可是要跟我打听一个人?”
“咦!”古应春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说吧,可是要问七姑奶奶?”
“是的。”古应春说,“我听老二告诉我,她似乎居孀多年。可有这话?”
“有的。不过也不算多年。”
“倒守得住?”
这是指七姑奶奶守节为何守不住,胡雪岩觉得他的话问得好笑,而且难以回答,只好半开玩笑地答道:“你何不自己去问她?”
古应春也发觉自己失言,只好报以苦笑。就这时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经走下楼来,古应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暌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说道:“五哥,你们先请。我跟胡雪岩还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还不曾开口,怡情老二便说:“何不请到我那里去谈?”
这就是胡雪岩机警了,不等古应春开口,他先就搭话:“实在是我有点私事托应春兄,就在这里谈一谈好了,你们先请过去,我们马上就到。”
“那么,快点来。”怡情老二说:“等你们来吃消夜。
等他们走远了,胡雪岩便问:“应春兄,是在这里谈,还是找个地方坐坐呢?我看你要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变得清楚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应春说,“七姑奶奶的相貌、风度,很对我的
劲。我托你做个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这么开门见山,就说了出来,一时倒有些无从答复,愣在那里,半晌无声。
“怎么样?”古应春很关切的问,“是不是有难处?”
“有没有难处,还不知道。”胡雪岩说,“你总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对,对!这是我的疏忽……”
古应春说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广东,也娶过亲,只是妻子已经过世,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随祖父母在乡,如此而已。
“那倒好,没有什么罗嗦。”胡雪岩说:“七姑奶奶就因为跟她婆太太合不来,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这情形,如果不回广东,大概她也愿意。”
“那……”古应春反倒迟疑了,“不回广东是办不到的。无论如何要回去见一见家父、家母。”
“那自然。我是说不回广东乡下去住,你们夫妇在上海自立门户。这都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沉吟着说:“看样子,七姑奶奶对你,倒也还中意。
不过,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在前面。“
“是,是。你说!我总尽力照办。”
“不是要你什么‘照办’!是要你忍耐。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有个外号,叫做‘女张飞’!”
“是不是说她脾气暴躁?”古应春摇摇头,“我看倒不象‘女张飞’!”
这一半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敛,看样子好事可谐,但情愿还是先把话说得深些,劝他慎重的好。
“应春兄,”他说,“日子太浅,相知不深,好在以后见面的时候有得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说?”
听语气是七姑奶奶有着不便说破的缺点,自己去看,当然最好。但古应春鳏居十年,一下子动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澜难平,急于要问个明白,所以接下来又说:“看归看,听归听!你多告诉我些。”
胡雪岩不知该告诉他些什么?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闻目见的很多,但不能一昧说好话,更不能一味说坏话。如果是寻常女子,品貌过得去,他一定尽说好话,促成美事,因为那可以断定,决不会成为怨偶。而七姑奶奶与众不同,做媒的责任甚重,真仿佛一言可兴邦,也可丧邦,谁能受得了她的脾气,她便一定是个贤内助,否则,感情会搞得极坏,媒人挨骂一辈子,于心何安?
“说实话,你们都是一见钟情,瞒不过我,我也用不着你说,就已经想来做这个媒。应春兄,胡雪岩非常恳切的说,”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子急,但这件事,实在急不得!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处,是别人没有的,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气,也是别人没有的,所以你要我说,我实在说不象。
要你自己看,反正我总一定帮你的忙,做你的参赞。再透个信息给你,七姑奶奶的愿守不愿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现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就请放心,好事迟早必成。“
这番话对古应春是颗定心丸,而且启发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个巾帼须眉,个性极强,遇事敢当。这样性格刚强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住她?
驾驭得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闺房中仍有画盾之乐,驾驭不住,一辈子是她系在裤腰带上的裙下之囚。
“多谢,多谢!就你这几句话,我已受惠非浅。走吧!”
两个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见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并坐在床边,喁喁细语,亲热得象姐妹。尤五显然对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态显得很恬静。
“来了,来了!”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篓蟹,刚才忘了拿到那里去吃了,尝一尝!”
于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来招呼,七姑奶奶自己也要下手帮忙,做主人的一定不准她动手,这是堂子里,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帮忙变得也成了主人,那不象话,但她想不到此,最后是胡雪岩递了个眼色,她才会过意来。
这使得古应春又得了个极深的印象,他觉得她只是凡事热心。所以显得有些鲁莽。好在她也肯听人教导,绝不是那种蛮不讲理,死不认错的泼妇。
这就没有可怕了。
摆好桌子,娘姨端出两大盘热气腾腾,加紫苏蒸的阳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阳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征是“金毛紫背”,通常每只八两,两只一斤,所以称为“对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这时却很斯文,先挑了一只团脐送到尤五面前。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导弟妹的派头。
客是两位,论客气应该是古应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觉地又有些着急,便拿那只蟹送到胡雪岩面前。
“七姐,我们自己人。我自己来!”胡雪岩有些促狭,不但话里挤对她非把那只蟹送给古应春不可,而且还用手往外推谢。
“那就你来!”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冲劲”就来了,大大方方地对古应春说,并且还把一小碗姜醋推到他面前。
“谢谢!”古应春含着笑说,同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装作不见,只拿一只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经自己动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后自己也取一只,同时转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家伙出来,纯银打造,小钳小锤子的,看来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觉得好玩,取过小锤子来,一下打在蟹螯上。在她自觉未曾用力,但那只蟹赘已被砸得甲碎肉烂,一塌糊涂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也笑,“这东西不是我用的。”她说,“还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只手仿佛生来就是为剥蟹用的,手法熟练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帮忙,须臾之间,把一只蟹吃得干干净净,蟹赘、蟹脚和那个“盖”拼凑在一起,看来仍旧是一只蟹。
“这倒着实要点本事。”古应春颇为惊异,“我还是第一次见!”
广东人的古应春,吃蟹自然没有苏锡嘉湖一带出蟹地方的人来得内行,表里不分,胡嚼一气,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实在看不过去,便打趣他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看我来!”
她取了一只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剥了一盖子的蟹肉,黄白杂陈,倒上姜醋,却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应春面前。
这真叫古应春受宠若惊了,但也知不宜显示心中的感觉,所以只是接连说了两声:“多谢,多谢!”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钳小锤子,敲敲打打,外带嘴咬手剥,也弄了一盖子蟹肉,送给尤五。于是胡雪岩笑道:“你们都有人代劳,只有我
没有这份福气!“
古应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脸上下不来,有意要把“美人之贻”
这回事,看作无所谓,便将那蟹盖推过去说:“你来,你来!”
“你舍得?”胡雪岩抓住题目,越发要开玩笑。
这话很难回答,要说“舍得”,马上就会惹七姑奶奶在心里骂一句:没良心!想了想这样答道:“在别人,自然舍不得,你老兄又当别论。”
“承情之至。不过,只怕你舍得,人家舍不得。”胡雪岩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给你吃的,让我吃掉了,一定会心痛!”
话还不曾完,七姑奶奶发急了,“小爷叔!”她用笑容掩饰窘态, “罚酒!你的话真正说得气人。”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帮腔,平她的气:“胡老爷话里有骨头,应该罚酒。”
“好,好!”胡雪岩原是为古应春试探,看七姑奶奶虽然羞窘,并无温色,觉得试探的结果,大可满意,便欣然引杯,一饮而尽。
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尤五,到这时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觉得七姑奶奶不些放浪形骸,心里便不大舒服。胡雪岩鉴貌辨色,看出风向不对,很知趣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同时也不肯再多作流连,找个机会,提议散席。
时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条弄堂,却还热闹得很,卖熟食的小贩,往来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着许多小轿,流苏轿帘,玻璃小窗,十分精致,专做深宵寻芳倦客的生意,唯有这天抬着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记丝栈,她第一个下轿,往后直奔,刚上楼梯,便扯开喉咙大喊:“张家妹子,你睡了没有?”
阿珠还没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为她等门,后来是跟陈世龙吃零食闲谈,谈上了劲,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这时听得楼下一喊,方始惊觉,赶紧起身迎了出去。
两人在楼涕口相遇,只见七姑奶奶双颊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觉大声而问:“你在哪里吃得这么醉醺醺地回来?”
“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给你吃!”七姑奶奶把一只细竹篮递了过去。
这时胡雪岩和尤五亦已上楼,加上阿龙和闻声起床的老张,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却只听得七姑奶奶一个人的声音,大讲在怡情院消磨了这一晚上的经过。
在老张父女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就连陈世尤也觉得这位七姑奶奶胆大得惊人。
“你们吃嘛!”最后她揭开了篮盖,里面是六只阳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细,特别周到,连姜醋都是现成带着的。
一则情不可却,再则那蟹也实在诱人,老张父女和陈世龙,便一面剥蟹,一面听七姑奶奶谈怡情院的风光。尤五却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两人避到里面谈心去了。
“小爷叔,”尤五皱着眉头说:“你看我这个妹子越来越不象样,怎么得了?”
“不要这么说!”胡雪岩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讨喜酒吃了。你晓得老古跟我怎么说?他要托我做媒!”
尤五大为诧异,愣了好一会才问:“是想娶我们阿七。”
“对!这才叫一见倾心。姻缘,姻缘,真正是缘分。”
“什么缘分?”尤五的双眉皱得更深,“说起来是在堂子里见过面,那有多难听!”
这个回答大出胡雪岩的意料,一时不知如何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愣在那里,好半晌作声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么会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问,“他当阿七还是大小姐?”
“不”他晓得七姐居孀。是老二告诉他的,不对!是他跟老二打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