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中国五十年儿童文学名家作品选-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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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长了,和我一同放牛的伙伴都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了。我是在等候我父亲的归来。有时他们也陪我站着,脚下的草棵摇曳,牛群在坡上啤叫追逐,斜阳把我们淹浸在无边的凄迷中,一排参差的影子从山崖上跌落下去,直直地横在路上。我想,他们是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吧?!
往往是把牛送进了厩栏,天就黑了下来,母亲已开始做夜饭了,我就坐在灶下烧火,母亲在灶前忙碌着,锅里喊里喳啦一片热闹。我有时看着母亲消瘦憔悴的黄脸和她那乱蓬蓬的枯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父亲的妻于。那时我就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不免为父亲委屈着。他应该娶一个城里的比母亲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我相信父亲是能那样的,那样,我们的家就在城里了,我当然也在父亲的城里了……
忽然我闻到一股烧焦味,忙叫母亲,母亲胡乱地淬了些水在锅里,盖上锅盖对我说了声:别吵。倚着灶壁静静地倾听什么。不久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音乐,声音,相当遥远,我知道那是家里的广播响了,它就贴挂在灶屋的门框上方。接着就听到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熟捻的如喘息的声音:现在是本县新闻节目。也许是线路太远消耗了许多声音,村里的广播音量非常渺小,如果不是屏声敛气,就什么也听不到。在这一个时刻,母亲总是凝神倾听,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一样在听。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渐渐绽出了笑意,我相信村里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们都听到了我父亲的大名和他写的新闻。父亲是县里的报道员,他的稿子除了在本县广播外,还频繁地刊印在省、地方报的头版,有时还上了头条。在我们这个三县交界的僻远山村,除了那些当年跟红军走了的几个将军外,这几十年中,算得上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我父亲了,而且他还是那样的年轻,前途该是无比的远大!父亲确实是家里和村里的骄傲。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父亲,村里和家里该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啊!
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不待母亲和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推门而人了。父亲微微笑着,反手将门掩上;母亲欢悦地说,刚听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涩。父亲仍微笑着,踱步似的向我走来。我在灶洞边呆住了,脸烧得彤红,直冒细汗,身子抖抖地颤栗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是那样的夺目,使我无法看清,只觉得父亲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掌松软细腻,接着父亲就把我拥进了怀里。啊,我的父亲,但愿你天天归来!
小哎,打酒去,母亲这时吩咐着我。
我忙挣脱了父亲的手,在他的宽厚的怀里我激动得差点窒息过去。母亲从悬挂在梁上的一排铁钩子上取下一把锃亮的锡酒壶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脸红亮亮的充满生机,枯黄的头发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软幽黑起来。
待我提着沉沉的酒壶晃晃而归,父亲正坐在桌前翻阅着我的作业本,我的书包已从墙上的木钉上取下放在了父亲的身边。我把酒壶轻轻坐在桌上,依着父亲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可父亲只是一页页翻着,不说一句话,有时点点头,一如先前地微笑着。母亲在灶台前显得空前的活跃,忙碌地十分快活,她一边炒着菜,一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蛋,嗒嗒嗒的像是在敲奏一首古典的音乐。父亲最后检查的总是我的作文,显得兴致盎然,而我却探身将本子按住,不让父亲打开。我的作文写得很一般,村小的民办老师经常说我,“看你父亲多会写!同学哪,要向你父亲学习啊!”父亲也不发急,说,让我看看吧,怕什么呢?母亲也出来帮腔,小哎,让你爸看嘛,让他教教你好哩。我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准笑我,就将手移开了。父亲就读起作文来了,但父亲还是笑起来,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后就哈哈的。恼得我直摇父亲的手臂说,不准你笑,不准你笑。父亲笑着说,太有意思了;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笔来,帮我改错别字和病句,边改还边告诉我一些作文的道理。“总之,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父亲最后总是这样说,表情严肃认真得很。
母亲这时把菜端了上来,酒也温热了,一家人就在一个饭桌吃了。
家依然是静静的,但已是弥漫着无边的愉悦与亲情了。
晚饭后,我家的门不停地被推开;咿咿呀呀,大人小孩坐了一屋子,有的还蹲在灶圈下,或是楼梯上,他们懂懂地喝着母亲筛的茶水抽着父亲递的烟卷,把眼光聚拢在父亲身上,要他讲些城里的新鲜事,父亲却讲得少。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屋子静得很,唯有茶的热气和袅袅的烟气喧闹着。末了,乡亲们总要问,写了那么多文章,你该升官了吧!父亲淡然笑着,摇摇头,乡亲们就说,快了快了,我们等着呢。
回来的父亲第二天是不走的,母亲早早地起来做饭,她知道城里早饭是很早的。墙上的匣子咝啦咝啦地响,像是锅里炒菜的声音。这时父亲也起床了,坐在灶下帮母亲烧火,耳朵捕捉着广播的声音,他一定是在听自己写的新闻吧。饭做好了就热在锅里,曙色熹微中,母亲就要下地做活了,走时就把我推醒,说,小哎,放牛了。我懒懒地穿好衣服,看见父亲在厅堂里拿挂在墙上的锄,母亲却不让,父亲说,难得回来,帮家里做些事,省得你那么累。可母亲就是不让,母亲说,你吃不消的,事又不多,我做得过来。即便是农忙时节,母亲也不让父亲下地,她总是请村里人帮忙,母亲是怕累坏了父亲,或者是以为这会辱没了父亲的身份。父亲坚持不过,只好在家里呆着看些书,或到村里走走,与那些正在做事的人谈谈天。
有的时候,父亲出现在牛厩旁,悄声说,我们放牛去。我说,娘会骂我的,再说放牛也不要那样多人。父亲说,不怕的,山上空气好,还可以看风景,我小时候也是放过牛的。我拗不过他,心里却很高兴,父亲在家停留的时间太短,我是很想同他在一起的。
日头升起不久,淡蓝的薄雾在风中拂荡着,在村口,牛们汇成了一群,伙伴们看见我的父亲执着牛鞭撩拨着雾气,觉得有趣可笑,叽叽咕咕地偷笑着。
在山上,牛们静心吃草,尾巴悠闲地扬动着。父亲坐在山石上,眯缝着眼看山下的村子,有时也看着那条蜿蜒的山路,看着连绵的远山和柔和的日头,我和伙伴们齐齐地围在他的身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极目天边,知道远山以外有一座城,而身边的父亲就是从那座城里来的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这一天是那么的快乐和短暂,父亲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就要回他的城里去了。母亲总是对我说,小哎,送送你爸。我便赶着牛送父亲上路,到了山脚,我把牛赶上山去,父亲对我说,我走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眼里噙着泪花,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
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呢?
父亲寻思片刻,望着远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远的村子说,等你放假时再说吧,那时让你娘带你一同进城住几天。
我咬咬下唇说,我好想去啊。
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崽啊,县城也是那个样子;崽啊,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劲地点点头,目送着父亲一步步远我而去。泪水已夺眶而出了。快到山坳时,父亲转过身,朝我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待他从山坳那端出现时,父亲已是一颗黑点渐渐小去,越来越小,最后在弯弯的路上空白了。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他身后的村子和我,走完二十里山路,就到了另一个大的村落,从省城过来的公路便赫然在目,搭上客车,往南走十里,就是镇上,父亲不必下车,笔直开往很远的城里了。在我上午快下学时,父亲已到了他的地方。
随着作业本上的红勾越来越多,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以至以后父亲回来,我都十分主动地将日渐隆起的书包捧着给他,而父亲的笑声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更爽朗。
好崽啊,好崽,父亲把我抱起,满心喜悦地夸奖着我。
那些常来我家串门的乡亲赞叹地对我母亲说,有出息啊,活脱脱是他父亲的坯。
可是我还是渴望能早日去父亲的城里看看,它激励着我,更撩拨着我,盼望假期尽快到来。而青黄的稻子真切地告诉了我,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假期也愈来愈近了。
当我和母亲手执禾镰吃力地直起酸涩的腰背,四周的田野十分的空旷,大片大片的金黄稻子收完了,只留下规规矩矩的密集禾茬。日头无比的毒辣,晃眼的热浪烤赤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地难受,汹涌的汗水一遍又一遍浸湿了衣襟,在背后留下圈圈斑驳的淡白盐花,我的心里却十分轻快。我对母亲说,这下我们可以进城了。母亲竟然没有吭声,挑起谷子回家去了。我的情绪顿时沮丧万分,觉得母亲真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暑假刚开始时,我闹着要进城,母亲却说等割完了稻子再去。
整整一天,我都没理母亲,母亲也不在意,静静在日头下晒着谷子。晚上我气恨恨地早睡了,心里却定了主意,明天我偷偷地去父亲的城里,我相信父亲的名声那么响,到了城里随便问哪一个人都能找到他。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完全醒过来,窗外还有些黑,我就蹑手蹑脚模下床,我要趁母亲沉睡时上路。这样,赶路也凉快些。却听得灶屋咣咣响,好像是掀锅盖的声音,擦眼一看,还亮着灯,是母亲起来了么?不由得着急起来,要出家门非要从灶屋经过不可,但我还是走出了睡屋,原来母亲在烧火做饭。
母亲有些惊讶地说,天还没亮,你怎么不睡?
我装作没事的样子说,天太热,睡不着,还是放牛去。
说着慢腾腾走到屋外。只要出了家门,就可以去了,我心里暗自高兴地想。
母亲却说,不要去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察觉了我的心思,有些慌神地问,怎么不要去了?
母亲笑吟吟地说,今天我们进城去,饭都快好了呢。
我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母亲说,还会骗你,顺便把鸡蛋卖了。
去城里,还卖什么鸡蛋,几多难看!
不是到城里卖,到镇上卖,卖完了才去城的。
不会留到以后卖么?
大热天,蛋容易坏,不卖就糟蹋了。
我想,管她呢,反正能去城里就行了。
镇里的街道就在公路上。刚割了稻子,赶集的人特别多,拥拥匝匝的把路给阻了,来往的车辆在街的两端开不过去,便不停地揿着喇叭,可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来挤去,弄得那些车子毫无办法。直到母亲将蛋卖掉一小半时,那些车子才蜗牛似地爬了过去。
最后开过去的是一辆客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母亲就指着说,看,那是去城里的。
我莫名地激动着,急急地问,去城里还有几多远呢?
七十多里吧,要好几块钱的车费呢,母亲答道。
又一些车子给阻下了,叭叭地鸣着喇叭,我听着听着竟咕咕发笑起来,母亲侧过脸看了看我说,笑什么呢?
我不说,只是咕咕地笑,觉得那喇叭的声音好像是一群孩子在不停地喊着“爸爸”呢。
半晌,我问母亲,你去过城里么?
怎么没去过,好几回了。
怎么我一次也没见过你。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一次都没去过……
您忘了,我带你去过两次,那时你刚会走路呢。
以后怎么不去了?
没空闲么,田里的事那么多,脱不开身啊。
我望着那条通往城里的公路发痴,被阻的车子陆续开过去了,喧腾的尘土渐渐平静下来。这么说,我是去过城里的,只是我那时太小不记事,可是城是什么样子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便仰头远眺,除了那越来越缥缈的远山,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埋怨起母亲卖蛋来了,进城的心情紧迫得无法按捺。
日头偏西的时候,母亲终于把蛋卖完了,街上的人也散了许多。这时,一辆客车开来了,我拽着母亲的手奔跑过去,车子刚刚停稳,我和母亲就上去了。车子摇摇晃晃地开动了,田野和树木纷纷向后退去。我想,天黑以前我们就可以见到父亲了,这次去一定要把那座城看个够,要是母亲急着回家,我就赖着不走,相信父亲是不会赶我走的……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去看身旁的母亲,母亲也正注视着我,我们都笑了。
突然,嘎的一声,车子停住了,我站起来喊道,司机,快走啊!司机也不答话,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是车坏了么?我问母亲。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
我站起身来,看见前面停了一大串车。客车上的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母亲和我守在车上。那些人纷纷往前面跑去,不久就有人跑回来了,说是前面的弯道上两辆车相撞把路给阻了。母亲便说,不会把车推到路边上么?那人说,要等交通警察来处理呢,否则破坏了现场,就分不清撞车的责任了。又有一些人走了回来,唉声叹气地说撞伤了两个人。这时日头快坠到山尖上了,司机也回来了,扬着手大嚷,退票退票,去不成了。
车子把我们拉回了镇上,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去吧。
我站在地上不动,不停地埋怨母亲不该卖蛋,要不我们早就到城里了。
母亲安慰我说,以后去吧,你爸在城里,还没有去的时候么?
我无奈地跟着母亲向家的方向走去,听得自己的沙啦的脚步声,身后那遥远的城愈是遥远了。
之后是夏种,把收割后的田野翻过来,栽下稻子、大豆和番薯;刚缓过气,田里的庄稼返青了,就开始耘禾、锄草和松土,这样忙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