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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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练达皆学问,世事洞明即文章”虽是客观存在,却非雪芹所赞赏。
若非其憨其呆其痴其烈,岂不让这混浊世界混同黑白?珍珠岂可混鱼目?此正是她们的洁质人性,宁死而决不能弃的。
香菱是薛家买来的侍妾,身份等同于宁国府的嫣红之类。她为粗俗不堪的薛蟠所占,本来与大观园无缘。但污泥岂夺菱角香,而却因其资质不凡,被园中众姐妹所接纳。
在大观园中,她重返小儿女们天真烂漫的斗草世界,引出宝玉见怜,袭人换裙的逸事。而更承蒙黛玉见容,潇湘妃子平素目下无尘,竟收香菱为徒,使其学诗。
见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薛蟠一出门,那香菱得以进入大观园,学作的第一首诗即是“咏月”。
她不过是学步,学用音律,哪里有真诗怀去放开来咏吟一番?
如果香菱真的能够对月起意,必然会咏出自己身世之叹。在她,父母事全然淹灭,永远的谜伴随人生;而或其情窦已开,识人渐广,又岂能对自己归宿如意?
而香菱“憨”到全无这些隐私之念头,所以也决成不了真诗人。哪里学得到黛玉的境界:花鸟即我,我即秋色。
而香菱咏月,不在其拙诗,别有一番妙境。此谓女儿之清白,玷其不污,染而不黑也。遥映其父甄士隐昔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之品性,此是借月假诗,还香菱之原本身份也。
那黛玉向来似于别人无恻隐之心,今独施于香菱,有物伤其类之叹。
想大观园中,除两个驾娘是姑苏请来的,一班小戏子,是从“南边”买来的,黛玉再无乡音之托。今香菱却是姑苏人氏,人物整齐,资质上佳。幼而失牯,弱于自己。又一派天真,全不染两府中的人际势利,令黛玉无须防范。故怜悯之心生之。
黛玉,非不能容人之人。与紫鹃、香菱竟能如姐妹般相处。可见平日在主子堆中的孤高斗气,是一种势单自卫之反射也。
香菱的事迹,一是“情解石榴裙”,一是学诗。而竟能得黛玉收为弟子。决非嫣红之流可比,亦不是尤氏姐妹一类。袭人、平儿在她的面前,亦显见得小家碧玉式的伺妾之俗,不过铺床叠被之艳仆而已。
香菱者,其心正,其气清,其质纯,其情慧,其志诚。
“黛玉教菱”则是一幅长姐幼妹的仁性图画。在第一回中“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时,香菱已三岁,时为英莲也。
“风流冤家”的另外一半,在宝玉出世前“落尘”,另一半则与他同时或后之,故宝玉“姐姐、妹妹”总叫不离口。
菱长黛幼,差四岁,而态度颠倒。因憨而减其岁。
香菱学诗,咏何不可,偏偏咏月?
且非是中秋十五之类正题,乃是黛玉的一句话,说因见昨夜月光好,本欲亲自作一首,如今入与学生作题目。
此处随意,一现黛玉待香菱之心,亲切相近。其二,若深读《红楼》,当回思卷首故事。香菱的父亲宴请雨村赏月、咏月之景。那雨村知恩不图报,香菱有家不得归,母在不能寻。酿成半生悲剧。
月亮当为证,香菱之诗性善根,虽劫而不能动摇也。
真正的悲剧,必要把一切人的真性毁灭殆尽。
故怜悯香菱,不必久伴薛混虫,更不是商人门户污浊场中人,必早夭也。
香菱入世,纯粹一劫。其仿佛童稚未解,仍在元宵夜的花灯街市中走迷,十来年来,一直不知所处何处,所傍何人也。而至其死时,甄士隐前往接引超度,则似慈父终于闹市中寻回失散爱女也。
看官则深为其早日解脱为慰。警幻仙境中的册子是这样写她的: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是什么使香菱早夭?
“两地生孤木” 的意思,在第七十九回就已经坐实了,是薛蟠娶了恶妇金桂。后面金桂不容英莲,折磨致死。细节则由高鹗撰之。基本是完整的。
只是《红楼梦》中一般不出现“毒药杀人”之类事情,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高明故事,方是贾府此等人家的层次。
“下毒”之手段,出自金桂此类商人妇,是将她并同于“潘金莲”一流。本性不差。不过又将香菱“扶正”,不合原著之意。而且,倒过来了,倒像是香菱让金桂先死了。次序不对。
按册子上写,应当是金桂活着,而逼使香菱死去才是。
高鹗之笔,也总不能令人干净。又通过甄士隐之口,交代香菱是难产而死。
写宝玉留有遗腹子,那是影射雪芹。友人爱新觉罗·敦诚有挽诗:“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冥”。说他留下了遗孤,还有些脉络可寻。
高鹗也要这香菱“产子”才能归天,却是无端折磨,又为薛家造孽。
依附与游离(1)
依附与游离
命运是一个奇怪的变数,它不一定把奖品发给最优秀的人。
鸳鸯是曹雪芹重笔浓彩描写的一位女奴。可谓是“德才貌”三全,更有志气超群,令平儿与袭人之辈莫及。
然而她的命运却极其地灰冷。她一生春光付诸朽木,竟没有一星半点自我的生活与情愫。高鹗续书,说她服侍贾母完了,自己也就“殉主登太虚”。此结局符合原著,鸳鸯本无路可去。
原著中,太虚幻境没有展现她的“册子”,但我想鸳鸯应该在“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香菱、晴雯同等的位置。
高鹗的补笔,写鸳鸯受可卿指引归天,并接替可卿掌管“痴情司”。鸳鸯说自己本是无情之人:“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而警幻之妹另有一番解释:“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
这样来解释鸳鸯的性格,倒也成一番道理。
她“誓绝鸳鸯偶”,将自己的归宿明确地定位于“当姑子”和“一死”,并非于人世于男女无情。鸳鸯正是太珍视自己的感情,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所以在得不到和反遭凌辱的时候,宁可自绝生路。
那可卿算不得是“未发之情”,她与鸳鸯非一类之人。高鹗此笔亦有问题。
大观园中美女无数,几乎是无人不美。
晴雯天真野性,香菱呆憨稚气,都算是小孩子,小少女,袭人平儿则透着一股子“小妾”气味,是美的缺憾。小红比较生涩,属“青桃”。麝月等就更次一等,是职业化的丫环,争三夺四,少自然性。莺儿手巧,只是宝钗的应声虫。
芳官颖慧,但性子野惯了,不是园中久呆之物。紫鹃充满深厚的同情心,能为人操劳,但她的自我也就几乎融化在黛玉身上了。
而鸳鸯的美与众不同。
鸳鸯具有成熟的女性美,深刻的自重自爱,使这种女奴中少有的尊严之美便从其气质风范透出,传遍她的容貌体仪。
鸳鸯在这些女奴群中如高枝丽朵。而如贾赦不来索取为妾,众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身上还散发着吸引异性的强烈魅力。她在书中时常出现,从来没有在容貌方面描写过。
她作为贾母身边不可离开的重要角色,人们已经把她的青春忘却,只是把她当作了贾母生活的一个附生物件。这是贾府世界的一种冷酷。
书中描写她的外表,也是通过邢夫人的眼睛上下打量:只见鸳鸯穿得半新不旧,“蜂腰削肩,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这简洁素净,天生丽质的外形,恰是一种自爱自尊的表现。
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用邢夫人传出贾赦的话说:“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都是齐全的。”
贾赦是个急色鬼,不可能“冷眼选半年”。书中没有交代,他是在何处何时看到鸳鸯,对她动了欲念的。但这老色鬼的确有些眼力。
论温柔细致,鸳鸯超过袭人,却又没有袭人之谄媚。
论料理家政事,鸳鸯只在平儿之上,却又公正威严,能服众,不似平儿之偏倾软弱。只说贾母的财产宝贝都在她的管辖下,而且她还敢自作主张,借贷给贾琏用,就可知道她的地位作用不是一般。
论公众场合的灵机应变,说话得体,鸳鸯时常还为凤姐等圆场,并且精通牌戏酒令之类,可谓是知情识趣,既不越份,又风度超群。
所以贾母率众人在一起玩时,总是离不了她。而众人又如何不是需要她来调和这一盘子杂拌的菜呢?
鸳鸯自己是否也忘却了青春?在她夜半走过园中,惊散司棋之幽会时,她回到屋里,心突突地跳着。这除了惊恐,为司棋担心外,也是一次对自己的冲击。
但不料结局来得那么可怕和冷酷,鸳鸯竟连尤三姐思慕柳二郎那样的短暂梦想都没有得到过,就从此给自己立了一可怕的誓言:作尼姑和“一死”。
在世上她是有兄不能靠的,因为都是奴才。只有面对一起长大的平儿袭人,鸳鸯说出心里话: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可见她平素对这位大老爷的厌恶,也可见出她那高傲清洁的内心世界。
平儿却有劝她妥协偷生的意思:“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但鸳鸯与她不同,违心的生活比死更可怕:“纵到了至急危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鸳鸯抗婚,当众揭露了贾赦的荒淫无耻,表白了自己不齿于此的决心与自尊,也激起了贾赦要将她弄到手的决心和狠毒。这一下不止是色的占有,还含有强烈的对于一个敢于反抗的女奴的报复之心,从身体到人格的蹂躏是迟早的事情。嫁人和躲进空门,也逃不过去。
依附与游离(2)
激烈的反抗,引来更强大的网捕。
贾赦恼羞成怒留下威胁:“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当众闯庭抗婚,不过赢得了几年清白的日子,从此之后,贾母的残灯之年就是她青春生命的“倒计时”。
但若不作如此激烈的反抗,则立即就要入污泥淖中。这些,鸳鸯是想好了的。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止属于林小姐黛玉,也属于这女奴中的尖子鸳鸯。
不过鸳鸯比黛玉健康开朗,死于自决,实在是令人不平,不安。
试为鸳鸯找几条生路。
或者,在府里年龄大的头们择人配婚时,她就毅然离府,跟定一个清白男子,远走高飞。或许,老太太念在鸳鸯对她的忠诚侍候上面,放这个女奴一条生路。或者她不说“留下她服侍我几年”“我死了随你们闹到去”,她应该说,我死了这个鸳鸯放她出去自由。
但是贾赦其人如狼似虎,为几把扇子可以将石呆子逼到家破人亡,连贾琏都看不下去。此类事情,鸳鸯听的看的,早就够明白了。
那贾母既死,临终遗嘱也是没有用的。谁敢于挑战贾赦之类?
鸳鸯走出贾府的可能性是等于零的。
还有一个设想,就是贾府被抄,贾赦获罪流放,那是鸳鸯的一个生机。但此时依她的义气,不可能离开危难中的贾母。而当此之际,贾母心疼的自然是儿子,岂能来想到一个女奴就此可以解放?说不准,倒要送她去流放路上安慰贾赦,也难说呢。
早在她拒婚时,就一步步朝着这阴冷的归宿迈去。满府主仆对她皆有敬意。但她却无路可走。眼见她“软刀子割头”死期渐近。
贾府抄检后,家眷都被绳子牵着去卖了,那一个下人岂能不辱?鸳鸯抗婚是有了名气的,唾涎者岂不下手?总之,当妙玉遭劫,巧姐被卖之日,连迎春之类千金尚无人保护,更谁来顾及一个丫鬟呢?何况是被大老爷盯住了的丫鬟。
鸳鸯注定了无路。
可是另一位在园中不是那么看好的二等丫鬟小红,却赢得了生路和自己心仪的配偶。她后来离开贾府,归宿于贾芸。
小红,也是曹雪芹从丫鬟群中挑出,重点描写的一位。
一个丫鬟,专门为她安排了两回故事,并设出回目,这在《红楼梦》一书中大概只有晴雯。
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与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连续地写了小红的故事。她的心理发展变化非常之快,不亚于在江湖上混过的贾芸。
一开始,她在怡红院中,想在宝二爷身边露脸,引起注意,得到提升,谋取前景。而好不容易插空子为二爷倒了一回茶,宝玉倒是欣赏她了,也惦记着要叫她到跟前来使唤。可立刻就让那上一等的大丫鬟秋纹麝月觉察,将她叫去训斥了一顿。
她们告诉她,不要想在怡红院有所指望与作为了,那是她们几个人的天下。事实上,连与她们同等的晴雯,还容不下,要挤出去呢。她们如此提防小红,说明小红的确有些吸引力。她们骂得越凶,越说明小红对她们的威胁大。
小红一下看清了形势,不能再往这方面发展。此时正值贾芸来见宝玉,紧接着又来园子里种树。小红带了一回路,令他留下印象。
两个人处于同等个性与表达方式,所以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并且有他人在场,仍然成功地眉目传情,达到了男女交往的第一步。
对于小红,可以说这一步是“打出樊笼第一关”。应该给予很高的评价。
贾府那一个氛围里的女性,无论主奴,都只会围绕着一个贾宝玉转。因为他是贾府偌大家业的继承者,还因为他生有极好的外部条件,美貌多情。
众多的春心寄托于宝玉,岂能会有结果?连上厨房里头柳嫂子家的五儿,也朝思暮想地要进怡红院。其实都是作茧自缚。
而小红独辟蹊径。她不是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