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评点红楼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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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再细一点推敲,《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空灵”,写大荒山下那块石头、石头被渺渺真人化为的美玉,这二者与宝玉其人是交叉的关系,而并非是完全对应的。而是因真人大士们要送一批冤家下凡历劫,那绛珠草与神瑛侍者都在案中,这石头是夹带进去的。
也就是说,宝玉的前身是赤霞宫神瑛侍者,石头也好宝玉也好,都是被命运安排夹带下凡的。石头的使命主要是纪录。而生活情感阅历则由神瑛侍者所创造。
这种写法,这种通过神话仙境不断转换的角度,在文学史上也是举世无双的。而又能够达到读者的理解和勾起更加浓郁的兴趣。
它不会因为转换的无稽,引起混乱,而抛下读这本书的念头,反而因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线索,产生“剪不断理还乱”的二百年《红楼梦》情结。这是中国文学中情、理、哲、诗合一的美学风格的一个旷世创造。
《红楼梦》所创造的成功之丰碑,不是一块人为的花岗石,而是一条滚滚不尽的东逝春水,流淌在世世代代、年年月月的中国人心坎,滋润中国人古往今来的感情花园,灌溉中国人生生不息的爱恨情仇之花蕊。
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虽在当代经历“浩劫”,但《红楼梦》还在;石头城不在了,石兄尤在,纪录的故事在,文化与人性就在。这是曹雪芹与宝玉的珠联璧合。
《红楼梦》所留下的,决不仅止是那一片“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与“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个人世界,这是一个博大的感知的世界。
贾宝玉也决不是一般花花公子的代名词,而是揭示了我们这个民族在数千年封建压抑之下,人性情感之大海不仅没有为之干枯,反而更加深沉和丰富,细腻与生动。
贾宝玉展示了我们这个严肃的民族多情的一面,那一块通灵玉,那一个与天地同在的补天遗石,乃是人性不灭的象征。
石兄在,则人性在,则大观园在。
因而,我们仍能够成为世界上最懂得感情价值,女性风采与命运,人生无常,人如草木,终当复归自然等至高知性与知识的民族;因为有《红楼梦》,我们仍然是世界上最懂得享受文明之美,珍视缘份,善待人生的文明之族;是世界上民族之林中的智者与善者。
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出现在具有数千年“男尊女卑”传统的东方中国,是一个奇迹,故书中亦称其为“异端”。西方十九世纪骑士精神曾经风靡一时。但那其实仍是以女性为筹码,为装点男性胜利的花瓶。而贾宝玉对女性的充分肯定和理解,维护,则站在一个更为平等博爱的人性的高度。
呜呼!世有解语之人,遂有浮生之叹。人生如梦,此梦强如他梦。愿为此梦,勿复为别梦。
中国传统小说所创造出的艺术,决不只是那种“依着葫芦画瓢”照相式的做法。我们何苦临渊空羡,生硬模仿外国《尤利西斯》之流的新颖别致,何不退而结网,将这《红楼梦》重读深思?
在中国,有多少文人一生梦想着自己也写出一部《红楼梦》式的书来。
吾父亦早嘱咐于我:可从《红楼梦》中学习艺术。但我一直在犯古人“学而不思则殆,思而不学则惘”之训戒。读时贪图美受,不复深思,偶有所思,又无暇复读。终为竖子也。
谁主《红楼梦》?
谁主《红楼梦》?
——林黛玉价值取向
一部《红楼梦》,谁来入主沉浮?
谁的气息透纸背?谁的灵性贯全书?
历来以“宝黛悲剧”为主,似成公论。
但近来有行家兼长者周汝昌先生著书《〈红楼〉夺目红》,说:湘云才是整部《红楼梦》之“主角”。
笔者以为,这似太牵强了。书中又以“小性子”贬斥尽了黛玉,说其不如宝钗。
想不到,林黛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又有此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遭遇。我以为那些说法,完全无视林黛玉作为一个才女,一个孤女,一个叛逆女性的思想和行为价值,有点儿封建世故的味道。
这些说法,用在经典名著的经典人物评价中,是很不公平,很不文化的,是庸俗的。 从本质上,在笔者看来,这种“以湘排黛”和“以钗贬黛”的论点,是对一部《红楼梦》倡导人性自由思想思潮的一个反向运动。
究竟金陵十二钗中,谁是一部《红楼梦》的主角?这问题,不管读者或专家有何种见解,都得撇开个人好恶,都得从这一部客观存在的《红楼梦》小说说起吧?
且从小说说小说:
一、从曹雪芹所著此小说的前八十回来看,专门写黛玉事,或写他人事挂黛玉,无疑是占了巨大数量比重的。但据说在量上面,还不是最多,凤姐是最多。
然而,就写精神活动,心理心情心境,林黛玉却是全书中无一个可以匹敌的。可以说人间七情:喜怒哀思惊恐悲,无一不写到了。令我们体会之怜悯之珍惜之慨叹之怀念之。
林黛玉大量的精神寄托,通过那些长篇的诗歌,已经成为传世不朽之作。这无疑也是曹雪芹赋予这一人物的精神财富和千古生命力。
湘云是大观园中过客,不可同度春秋。宝琴是画中美人,不可知其心底。贾府的正主三春,总体平淡,除探春出色。但探春的篇幅份量自不能与黛玉相提并论。
二、从作者所倾注的艺术功力看,同时也表现出了作者自己的情感倾斜。
黛玉生存于大观园中,晴雯是其个性之影,香菱是其身世之根。
曹雪芹之爱重黛玉,用了如此双重的美好形象来陪衬她,令其不再孤单于人世,而令大观园更多清气之人。
对宝钗与湘云等,却是热闹于现实而却孤立于艺术之苑。雪芹没有在她们的气质中派生出其他出色的人物来。
而现实生活中,其实宝钗湘云一类人,远比黛玉晴雯香菱一类要多得多,适者生存,她们是适者。但恰恰《红楼梦》中所写出的人物,光是黛玉一类人齐全完整的就有在三个:晴雯、黛玉与香菱。用了“霁月”“荷花”“菱花”来比拟,重头戏一部接一部,
设一宝钗,其实为颦儿之反衬法。也是世情之使然,命运之使然。
颦儿先逝不尽怪她,宝钗近人,黛玉远人,性格决定命运也。
黛玉为世所弃,而弃世。宝钗为世所择,而择世。这种双向选择早就开始,中国人说命中注定也。这一对双峰对峙的形象,除了世俗意义艺术意义,还有着更深刻的哲学意义。
人们在选择中往往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宝钗与黛玉的活法正是鱼与熊掌这两个极端的代表。叹惋之际真的不知道人生应当选择什么最好?
当然社会进步社会宽松,也体现在这种选择不是那么绝对,那么残酷了。但是这种矛盾却永远是存在的,存在于艺术人生和情感人生,存在于世俗与人际,利益与精神之间。
三、以在宝玉心中的位置而论。
作者就是宝玉,宝玉就是作者。
《芙蓉女儿诔》其实祭黛玉。其中用了大禹的父亲鲲来比喻其惨烈,提出“直烈遭危”的见解。可见,宝玉所重的是黛玉,雪芹所重的亦是黛玉。
如果作者重宝钗而轻黛玉,警幻册子上又何苦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莫林”?岂不乐哉美哉,正中下怀?
如果作者不认为黛玉是无可替代无可比拟的,为何令宝玉喊出了“除了林妹妹,不许别人再姓林!”的如痴如醉的真言?
其四、从作者曹雪芹所追求的自由思想人性色彩和文化价值取向看。
这其实与前面统一,宝玉的追求与怀疑就代表作者。
黛玉时常说起的是:“我们不过是草木人儿罢了。”
宝玉则从梦中喊出:“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良缘。”
贾宝玉著名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黛玉是他否定仕途经济时的知己,故宝玉说:“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帐话”。
每逢大观园中结社作诗,宝玉总是格外推崇黛玉之作,如不能评为头卷,他就说:“还要斟酌”。如果黛玉夺魁,宝玉会说:“极公”。
而黛玉的诗中所具有的那种独立自尊的人格力量,悲天悯人的广阔视野,视生命的自由与纯净为真谛,正是对她人生处境的最好注释。对此,宝玉一向敬重之,并自叹不如。故当她将宝玉转送她的皇帝王爷之珠串时,宝玉亦无话可说。
《红楼梦》这部沉甸甸的名著就摆在我们每个人的手边,时光也不能抢走它。
而倘若我们连这本由曹雪芹披阅十载,泪尽而逝的心血八十回,都不能尊重它的分量它的内容它的实在,而却子虚乌有的臆测,想当然地改变它的宗旨与倾向,还说什么研究?
就宝钗与湘云之性格追求,决不可能支撑这一部伟大的悲剧。
如果是写错了,那曹雪芹不如去另作一部梦来赞美宝钗和湘云,何苦将那么多的笔墨放错了地方,放到黛玉身上?更何必泪尽而逝?
黛玉乃是整部《红楼梦》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这就是《红楼梦》一书自己作出的结论。
人前薛宝钗(1)
薛宝钗这个人,不知是我对她有看法,还是曹雪芹对她有看法。但见她在《红楼梦》一书中,几无独处之时,亦少见她的独思独想与独感。似乎她永远是合群的存在,永远是顺应着潮流和气氛在表现。
她总在“人前”,总拢人堆,似乎没有自我,没有私情私意,一派浑厚。
自从薛姑娘入住荣国府梨香院,我们就总是从人们的口中听到她,从人们的眼中看到她,如一出接出的好戏。
“……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一尘,故比黛玉大得人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薛宝钗哪里是真的看得起那些小丫头子,其实她装拙从俗,隐藏个性。
只看她在金钏儿投井死后,劝王夫人的不必在意的那些话,还说金钏儿“不知好歹”,不值怜悯等等,就可以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对这些下人是无情冷酷的。
而林黛玉仅仅是天性的高傲,并没有如此多的面具,从不作戏和作秀。故为宝玉深所敬重。而世人偏不能谅解。
元妃省亲前,贾蔷从苏州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学戏,“那时薛姨妈另迁至东北角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看来,曹雪芹安排宝钗所住的梨香院作戏班排练场所,不会没有深意吧?
《红楼梦》一开首就已经提醒人们注意:其中有不少话,不是作者的由衷之言,而是“真事隐”去的敷衍之词。
例如那些称赞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大得下人之心”等语,就是从俗人口中所出,而并非真实作者评语。薛宝钗内心极其无情自私,超过王夫人与薛姨妈。除上述金钏儿死,王夫人还掉泪,宝钗却道是“不值”。后来柳湘莲与尤三姐婚变,一个猝死,一个出家,薛姨妈惊诧,薛蟠掉泪,而宝钗则冷漠地说这是别人的事,还是管好自家的伙计要紧云云。
前人对此曾有不少批注,早看出奥妙。只是今人懒怠深读书,故多从浮言取意。导致现在戏台上银幕影屏上的钗黛形象发生歪曲,钗正而黛邪。此大谬也!
宝钗自树“淑女”之楷模。但凡贾府有人去看她,总见到宝姑娘时常在家中做些针线,带着丫环莺儿也不得闲,不是编绦子就是绣花。
因为薛父去世,家道衰落,故薛家举家进京,一是宝钗原想走“选妃”入宫去伺候皇上的路子,二是薛母想依附京中亲戚。
后来为何没有去选?还是没选上?书中一无交代。
总之,宝钗出现在贾府时,已将自己做成一个淑女表率。而在她“选妃”之前是什么样的,我们不知道,只有几句说她的父亲甚喜其慧,幼时常教授一些诗书。可见上京前,她也不是完全女红型的。所以其吟诗作对,在大观园中颇能应景。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黛玉在宴席上说走了嘴,引用《西厢》词,别人不觉,而宝钗独知。可见她原来在商人家中,早就读知这些“闲杂书”的。但到了贾府却将她的这一面完全掩盖起来。
宝钗其实有一个“真正的自己”,只是在暗处。在明处和“人前”的这个薛宝钗,是合着“金玉良缘”的步子来行事的。
她甚至将针线做到了宝玉床边,“绣鸳鸯”一回,落得宝玉的一番无情梦话。更未免令人嫌她有“作秀”之意。
绛芸轩午睡时,宝玉曾在梦中叫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明指向宝钗母女杜撰出的“金锁理论”。
而宝钗恰坐其畔,亲耳所闻,竟依然还要谋嫁其人,可见她非性情中人也,所图者乃权势地位。
贾母凡论起宝玉亲事,总是强调“根基”。其实宝钗根基岂如黛玉?
薛宝钗其人,可谓是身世糊涂,根基浅薄,来路突兀,并还挟带着命案。其兄是打死人进京的。
哪里能比黛玉的出身正大清洁,应祖母之招而来,除天伦而无它。
黛玉入府是听从外祖母的召唤。明明白白,无须解释找借口。她一片率真之气,以此为家,凭自己的才华秉性和宝玉结成同心。从不设计,概无圈套。
而宝钗,先是说入京待“选妃”寄住贾府,后来就不提这个话题。总之“入京来把自己打发掉”这一点是最终目的。当她到了贾府,一看,“选妃”之渺茫,绝不如嫁给宝二爷可行。再则,看到元春省亲时的悲戚状,一家人的无奈,也意识到入宫的艰险和不幸。绝不像就在贾府当二奶奶舒服和可能施展。
也许“选妃”是虚,归宿其实是落到了贾府里。薛姨妈与王夫人,这是一对亦官亦商的老姐妹。虽说当时距离遥遥,书信不便,而进京之后,既住在一处,岂能没有沟通、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