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碑-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鱼梁洲上的阴影一直死死地笼罩着女贞。她被打得遍体鳞伤,牙打掉了两颗,头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腰上腿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权太太有些过意不去,到女贞住的厢房里探视了一次:“唉,你也是不该上洲子的,要不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女贞正要说啥,权太太又说上了:“算了,算了,只当是松了松筋骨,以后眼神安分点就是了。”权太太后一句话说得挺重。
女贞被打伤后,奶水少多了,小六子吃不饱成天哭闹不止。权老板心疼了,让权太太给小六子找奶水去。权太太还果真找来了几个正奶着孩子的女人,可小六子认生,宁可吮着女贞的空奶头,也不吃一口外人的奶。
权老板动怒了,在上房里踱着步,把权太太骂得狗血喷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一个奶妈子你就下得了手,你简直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权太太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声也不敢吭。权老板的骂声传到厢房里,女贞想,全是自己不好,也难怪权太太。
好在没伤着筋骨,女贞下了床,身子骨一活动,奶水就上来了。小六子不哭不闹了,然而,权老板对权太太的脸色并没有由此而好转。女贞发现权老板的脾气由此变坏了,动不动当着伙计众人的面吼着太太。一次,权太太碰翻了一只瓷碗,权老板硬是不依不饶地骂了半日。权老板对女贞分外客气起来,总是充满着歉意,过去,好几日与女贞说不上一句话,现在,见到女贞就要问上一句:“好利索了么?”
女贞知道鱼梁洲之行是权太太设置的陷阱,那是在三个月以后。
每年五月端午节,按襄阳的风俗,五月初五为小端阳,五月十五为大端阳。小端阳这天人们忙于节事,汉江里是见不到龙船的,初七、初八之后,直到五月十五,汉江里“咚咚当当”的锣鼓声就会一天比一天响起来。
这多天,襄阳城里的各方来人都一直在古渡口筹划着划龙船比赛的事。按惯例,襄阳城某乡某保某一方各备一条龙船参加竞渡。龙船不重装饰,唯求轻巧。每条龙船十名水手执桡片分坐两舷,船尾一人为艄公,负责掌棹司舵,船中立二人打击锣鼓,船头一人执丈余长杆,上穿一面彩旗。旗分红、黄、蓝、白、黑多种色彩,执某色旗即称某船。一种旗色代表一乡一保一方。江面只分两个航道,也就是说,一次只能让一对龙船对赛。传说很古的时候,有年端阳节,一条龙船在汉江里突然沉了下去,后来有人看见,这条龙船在水中变为了一条活龙。后来人以划龙舟祭奠,一来怀念先人,二来祈求保佑平安。
五月十五这天,是龙船竞渡的最高潮,决赛一年一度的魁首。天刚麻亮,城里城外看龙船的人就蜂拥而至。古渡口码头上围满了人,马背巷临江的各户人家,将吊脚楼临江的那一面的壁板卸掉,大开楼门,着意招待亲朋好友和汉江上下游坐船专程赶来看热闹的老主顾。吊脚楼上的人头高高低低排了好几排,主人们端茶倒水,不亦乐乎。有的人还爬到码头上航船的桅杆上,睁大眼睛盯着江面。对岸的樊城江边也是人山人海。
太阳露出了笑脸,江面上微风不紧不慢地吹着,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站在码头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彩旗猎猎,千舸待发。每条龙船上都立着两行膀阔腰圆的大汉子。马背巷的黄船,与炮铺街的红船对垒。两条船都排在最前面,显然是首对决赛的龙船。
权府不临江,权老板今年特意包租了临江的沈氏茶馆、朱四辈面馆的吊脚楼,请来一些老客户观看龙船竞渡。权老板还放了伙计们的假,让他们到江边去看龙船。马背巷临江各户早就把备好的悬有三尺多长红布的长竹篙伸出楼头,与红布一同垂下的是权府资助的“樊鞭”万响。今年马背巷的黄船是权府出资,权老板一早就被请上了标台船。女贞不想去江边,她仍没有从鱼梁洲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她有了一种恐惧人群的感觉。女贞抱着小六子站在权府门前时,吊脚楼的鞭炮声已炸响了,江面上吼叫声一片。权府的大门对面是条小胡同口,小胡同口笔直地伸向江边。女贞站在大门前,也能看到江面。龙船竞赛已经开始了,从小胡同口传来“砸炮铺街的船呀,砸哟”和“砸马背巷的船呀,砸哟”的双方交战的吼声。
女贞知道这是马背巷与炮铺街的龙船对赛开始了,便情不自禁地抱着小六子走进了对面的小胡同口,她穿过胡同,来到了江边的堤坡上。江面上锣鼓喧天,喊声雷动,桡片翻飞,水花四溅,岸边的围观者拼命地呼喊助威,十分壮观。只见,黄船的头旗手将手中的黄旗拼命地向前挥着,在锣鼓匠沉重的鼓槌声和沉缓的铜锣声中,划头桡的划手双腿跪在船头,弓腰埋头把手中的桡片时而翘向空中时而插入水里,急促而有节奏,其身后并排而坐的十名划手整齐划一地跟着进桡,在划手们“划呀!划呀!”的叫喊声中,桡片犹如雪亮的钢刀,在如烟似霭的水花里,整齐地上下砍杀,黄船如利剑出鞘,霎时便超过了红船。
这时,黄船的头旗手回头一看,已将红船甩得好远。黄船头旗手好不得意,他将黄旗向岸边一指,那船尾的艄公竟双手把长艄横举在头上,龙舟便飞矢般地向马背巷岸边的吊脚楼下射来!船到岸边,穿褂子的划头桡的划手站起身,笑嘻嘻地两脚一跳,腾起身子,一把扯下竹篙上的红布缠在头上。襄阳人称之为“上红”。那家被龙舟“上红”,是一种吉利的象征,对生意人家来说,有“生意兴隆通四海”之意。被扯下红布的是沈氏茶馆的吊脚楼,沈氏茶馆的吊脚楼今日已被权府包租,“上红”者显然是冲着权府来的。谁知,跳船头的年轻后生得意失足,竟然嘻嘻哈哈地掉入江中,引得岸边看热闹人的一阵喧哗声。就这么一会功夫,红船毫不客气地超了过去。红船在黄船船头包抄了一圈后,夺得了标台的龙旗。
女贞听到了江边吊脚楼上下的一片惋惜声。
“哎呀,太可惜了,这后生也太大意了,马背巷的龙船可年年是襄阳城第一呢。”
“活该。”
女贞感到这说话人挺耳熟的,不由扭头一瞧,原是黄大神和胡大神。女贞就想到了那天的耻辱,泪水涌了出来。
这时,胡大神又说话了:“输了龙船,这下可破了权老板的面子呢。”
“早该破面子了,他家权太太雇我们当打手还欠两块大洋,就是拖着不给。哼。”这是黄大神在说。
“其实呀,那天在鱼梁洲上打得四丫怪惨的,你下手也太狠了一些。”这是胡大神的声音。
“怨谁呀,还不是权太太的心狠,就这样权太太还赖着帐呢。”
两位大神还旁若无人地说着,剩下的,女贞一句也没听见,她只觉得一阵耳鸣,头猛地一下胀大了许多。
权老板的鞭炮作坊迈着坚实的步子正一步一步走向辉煌。
这年,“樊鞭”在香港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浏阳鞭炮”,获得了一枚金牌。这个时候的“樊鞭”,也不仅仅是一个“炮打襄阳,火烧樊城”了,已经形成了门类多样的“樊鞭”系列。焰火类就有双响震天雷、升高三级浪、响而不起的地老鼠、水上盘旋的水老鼠;花炮类有霸王鞭、竹花鞭、一片红、酒梅花、金盘捞月叠落金钱。
比如说花炮类的“一片红”,不但外皮红,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燃放之后,纷纷扬扬地洒下一地的桃花瓣子,地下是一片红。如果是冬天里,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权府有一种叫做“酒梅花”的花炮,一筒能放好几分钟。一棵弯曲横斜的枯树,埋在一个磁盆里,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喷花。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蓝荧荧的,静悄悄地开着,经久不熄。据说,这是权国思的爷爷一次喝醉酒后,将高梁酒弄到了做花炮的棉花上,得到了这种出奇的效果。
权府的鞭炮秘方是不外传的。
权府的“樊鞭”焰火,除了配料,关键是串捻子。串得不对,会轰隆一声,烧成一团火。弄得不好,还会出事。权国思的爷爷的一只右眼坏了,就是因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放哑了,他搭着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响了,一个火球迸进了瞳孔。
门庭的辉煌,对于权国思来说无疑是一针强烈的兴奋剂。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权府的后继有人之事,想到了小六子的出息。他已对少爷狗子彻底失望了。
少爷狗子在权府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苦涩,便开始消解苦涩听任双脚的驱使到处逛游。狗子学会了狂赌,权府的昌盛给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赌资。狗子赌输了,就去作坊里偷鞭炮抵债,好在权府的鞭炮牌子响。
忠实权府的赵三,变得越来越凶狠了,他开始对鞭炮作坊层层防守,不让少爷进作坊半步。
权老板对狗子少爷凉透了心。
再过两天,小六子就满周岁了,到时权府要宴请亲朋,宴席上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让小六子“抓周”。权国思一直以为,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将来志趣,由老天决断的。
这日,权府的宴席并不张扬,客人每人一碗撒着葱花的龙须面,名曰长寿面。小六子长得白胖胖的,一对眼睛分外有神。他穿着一身红衣,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帽顶上系着一个小红球。小六子高兴了就喜欢摇头,摇头时那红球就晃着,引得笑满权府。万字鞭炮铺的万老板和太太,以外公外婆的身份送来贺礼后,这次没急着要离去,而是坐在席面上乐哈哈地吃着长寿面,权国思十分欣慰。
吃完长寿面就该小六子“抓周”了。
宽大的神仙桌上,摆着枣子、佛珠、毛笔、古书、砚台、算盘等物,大都是一些吉利之物。被女贞抱在怀里的小六子见面前如此多的新鲜东西,挣扎着要往桌上趴。权国思心情挺好,刚离开桌子,佣人就将盖碗茶递了上来。权府的瓷器青一色的江西景德镇的官窑货。权老板视府中的瓷器为一种品位,这是区别于一般人家的标志。权老板手中的盖碗为三合一,碗下有碟,碗上有盖,白瓷上烧着蓝花,边上镶着金。小六子在女贞手中正挣扎,见权国思来了,小六子就向爷爷求救,往权国思身上扑。权国思心里一阵畅快,如醉酒一般,满脸桃花,随手将盖碗放在了神仙桌上:“哦,让爷爷抱。”便从女贞手中接过了小六子。
小六子是权国思亲手放上神仙桌的。小六子坐在桌面上,满目生辉,小手举在空中,无所适从。权国思笑了:“小六子,你抓呀。”
紧接,小六子的身边响起了一片“快抓呀”的叫喊声。
小六子的手投向了算盘,刚摸到边,手又缩了回来。
小六子的手伸向了古书,手指一碰到书页,就弹开了。
小六子还要摸啥,可都没有兴趣。他挪了挪屁股,猛然一把抓住了桌边权老板刚刚放下的那只盛着茶水的盖碗,随着小六子尖溜溜的哭声,盛着开水的盖碗“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摔破了。
满场皆惊。
事后,尽管有人替权老板解围,是小六子口渴要喝水而矣。
权老板满脸狐疑,他似乎看见已长大成人的小六子端着一只粗瓷碗,拄着一根打狗棍……
小六子“抓周”,给权府带来的不祥之兆,使女贞看到了希望。
女贞过着吃穿不愁的日子,可女贞大多时候仍是心事重重的。女贞总感觉夜里睡不好,那权府里早已习惯了的老瓦飞檐,显出可怕的阴影,蛰伏在自己的头顶上,古宅里虎踞龙盘,一股股潮湿而古老的气味总是蔓延在她的身旁。
仇恨是一株能开花能结果的树。
过去的一年,女贞对权老板的仇恨并没有因吃饱穿暖而减弱,而是一步一步坚定着对权府的仇恨,可她一直没弄明白自己对权府的仇恨能开出什么花又能结出什么果。
夜深人静时,女贞曾多次潜进鞭炮作坊里,把一桶做鞭炮的硫磺推翻在地,又用脚使劲地踢得到处都是。出了口气,她又有些心虚,于是又抢在天亮前,用手一捧一捧地把硫磺捧进桶子里。她也曾在傍晚时,用一根绳子绊在权老板常出进之处,为的是让他摔一个大跟头,杀杀他的威风,可眼见要绊倒权老板时,她又突然把绳子收了。女贞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静寂之夜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用她以为最为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权国思及整个权府。就这样,女贞对权府的仇恨就显得有些吞吞吐吐隐隐约约的。
当然这只是一年之内的情景。不管女贞在安什么心,权老板的作坊是更加威风显赫了。这多年来,能在襄阳古城站得住脚的鞭炮作坊,无论是作坊的规模,还是鞭炮的制作技艺,都要首推马背巷的权府。权国思作为襄阳城樊鞭同业会的会长,又从海外一下子夺了一块沉甸甸的金牌,就连襄阳鄂北道道长官都亲自来马背巷贺喜呢。
香港万国博览会一个月之后,“樊鞭”的金牌经过长途跋涉,由一位客商捎带着,乘一只来襄阳打货的船,来到了马背巷古渡口码头。这天,襄阳城出现了春季难得的好天气,权国思以同业会会长的身份,召集全会人员在古渡口的码头上举行了隆重的接牌仪式。
襄阳鄂北道道长官老爷是位清光绪年间的秀才,姓陶,名季雨。陶老爷年过六十,体弱枯瘦,又患有痨病,说一句话,得咳嗽两三声,且一口一个“老朽”云云。襄阳人都称他为“老朽老爷”。老朽老爷在接牌仪式上刚吐出“老朽”二字,就呛了一口江风,憋得满脸通红,只得中止了讲话。陶老爷给了权府一个面子,权国思感激不尽。
金牌进权府,由同业会出面集资募捐,权府一连三天大摆宴席,请来全襄阳城百余名鞭炮同业会会员,同庆“樊鞭”的荣光。
就在喜庆的第三天,权太太从城里打完牌返回,下轿车时摔断了左腿,而且一摔就再也没能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