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碑-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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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亲自陪着女贞将权老板送进了教会医院。路上遇到一些城里城外的逃难人,他们见了权老板的模样,都说,权老板死得太惨了。
北洋政府军向城里打炮时,少爷狗子正在城内最大的一家地下赌场里玩钱。少爷狗子在马背巷时没有过舒心日子,到了万家又很快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少奶奶对他轻则指着鼻子骂,重则一脚踹到床底下。时间长了,万家的人全都知道了少爷狗子无精气的毛病。奇怪的是,万家没有一个人问那马背巷小六子的来历,只是不断地有人骂少爷狗子是窝囊货。少爷狗子哪有不气之理,他知道应该恨谁,可又不敢对自己恨的人怎么办,也就没有搬回马背巷的勇气。只得成日躲着万家的人在赌场排遣内心的苦闷。从马背巷传来了权府的不幸,少爷狗子不敢耽误,赶紧跟着岳父从城里赶到郊外的铁佛寺同济医院,准备料理完丧事后,搬回马背巷继承遗产。
他们先是到医院太平间去找,扑了个空。后来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找到了。美国医生说,权老板还没断气。他们就等着。等了一会儿,见没有消息,少爷狗子惦记着赌场上的钱,就对岳父说:“我去去就来。”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万老板想,权老板为人一场不易,眼下到了这个地步,不能让他孤单单地走,要送送他。
女贞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这晚她一直守候在抢救权老板的急救室外,靠在那长条椅子上尽是做着恶梦。她梦见自己被拖进了张牙舞爪的地狱里,一群魔鬼打得她皮开肉绽。她想呼喊,可就是喊不出声。正在这时她被人推醒了。护士小姐告诉他,人正在抢救,得赶快去筹集一大笔经费。于是,女贞作主,让赵三取出一部分积蓄,放在医院里押着。
权老板命大,经过医护人员十个昼夜的全力抢救,权老板终于没有断气,却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的“植物人”,美国医生说,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被砸坏了。
万老板本是要等在医院里为权老板送行的,可是没等到,医生忙忙碌碌地抢救权老板,他老呆在那里也觉得碍事,于是说好了回城里家中等消息。后来又听说权老板活过来了,赶紧又拉着少爷狗子来看了一眼,见权老板如同死人一般,叹了口长气,离开了医院。少爷狗子听说父亲会一直这样睡着,还要供养着,没敢提家产的事,一溜了之。
权老板在铁佛寺同济医院一住就是一年,在这期间,美国医生多次劝女贞把权老板抬回马背巷算了。赵三先是壮着胆子帮着女贞一点一滴变卖权家的家产,眼看权家倾家荡产了,赵三担不起这个责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赵三跌跌撞撞地摸到隆中山上,在权老爷子的坟头长跪不起,老泪纵横。
赵三丧命于隆中山里的一条白眼狼之口。
权家的鞭炮作坊被毁了,权家原有的伙计和佣人也都一个一个相继离开,昔日红红火火的权府家族,如今树倒猢狲散,一派破败萧杀的惨景。女贞拖扯着小六子,全力照料着一个活死人。
据说,作为女贞这样一个与权氏家族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在这非常时期之所以能独立地支撑起权家的门面,是经过马背巷人认可的。一次赌场惨败后,少爷狗子曾到马背巷来,要从女贞手中要回权家财产。这个不孝之举却遭到了马背巷人的唾骂。人们请出小巷知书达理的王鉴先生为女贞据理力争。王先生说,女贞对权府如此尽心尽意,是全巷人有目共睹的。尽管她只是权府的奶妈,但让她管家也是有据可依的。明熹宗的奶妈客氏也只是个农民的媳妇,她婚后时间不长就守了寡,十八岁时,她进宫乳哺熹宗,后被宫里封为“奉圣夫人”,家产万贯并享有许多的特权。小六子虽说不是什么皇上,可他是权家的正根,自古就有家产传孙不传儿之理 。
少爷狗子自讨没趣,自此再也没回到过马背巷。
当权国思睁着大眼却没有丝毫表情地被抬回马背巷时,权家已成了一座长满杂草的庭院,空旷凄凉。
女贞一扫过去的耻辱,她有的是一个为主家尽忠的好名声。
女贞把担架上的权老板捂得严严实实,自己却淋得像落汤鸡似地回到了权府。湿漉漉的头发上雨水分成两股水流,一股往她脖子里流,浸透了她内衣里的肌肤,凉冰冰的。另一股顺着衣襟往下流,滴落在地板上,湿淋淋的。
权府的四周都是空荡荡,破旧的院落。先前百花争艳的地方现在却杂草丛生,显出无比的零乱和荒芜。小院高高的围墙布满了苔藓和碱痕,在雷声与闪电交加的恐怖中,透出凄凉惨白。草坪进入了枯黄季节,甬道的栅栏上曾勃勃生长过的藤蔓,已像残败的老人凄惶地垂下了年迈的头。西院有幸没被炸毁的房屋,所有门窗的漆皮纷纷剥落殆尽,木质也变成灰黑色。断壁残垣的瓦砾沙石在白天里,有着傍晚难以体会的冷峻和萧杀。
女贞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座古墓,四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她打开了大门上面目严肃的大铁锁,推开门,那门发出无奈的呻吟和哀叹。门裂开后,那荒芜便从院内涌溢出来。小狮子狗摇着小尾巴可怜地蹲在一旁,低声哀鸣着。
面对偌大一个空旷的权府,女贞徒然觉得浑身轻松,眼前的天地一下子拓展开阔。她似乎有点眼生,这天地万物骤然变得陌生,古里古怪,如同梦境。
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充满幸福与罪恶的阴谋中,女贞无数次毫不厌倦地接受了权国思这具僵尸,承接着发自这具僵尸的冷酷,同时衷心地为之陶醉。
面对这个缺乏生命和活力的荒凉世界,女贞渴望变化,萌发着幻想。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一缕青烟缓缓地在空中飘浮着。
雨水在女贞脸上尽情地流淌,冥冥之中,她似乎感到在流走许多的同时她已得到了什么。那种曾经笼罩于她的梦魇,随着权府的破败而消失了。辉煌了几代的权府,终于迎来了这一天,以它的衰败,凄凉地结束了一个巨大的仇恨。权国思成了一个任女贞随意摆布的活死人,这使女贞感到了极大的快慰,可那深深隐藏在心里的痛恨,却仍然噬咬着她的心。于是,女贞在精心照料权国思的同时,又以女人独特的复仇方式,对着一无所知的权国思,凶狠地抡巴掌,狠狠地咒骂着。她哗哗地流着眼泪,把仇恨凝结在手掌上,洗刷着自己曾经拥有过的耻辱,以换得短暂的心理安宁。
瞬间的复仇快感之后,女贞又迅速地回到了这破败的现实中来。那种带着小六子逍遥自在的日子,变得遥远起来。她的那张开始衰老的脸上,凝着一如既往的怨恨和万事操劳的忧郁。尽管得到了一种解脱,但更多的是新生活的艰难。女贞面对着僵尸一般的权国思,她在同情与愤恨的矛盾中,也竟然有了一丝后悔。如若有权国思的支撑,这破败的权府也许会重新崛起。眼下,女贞有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悲怆。院内,阶前生苔,荒草没膝,房前屋后一派萧瑟。她心里顿时感到凄苍,油然生出对昔日权府辉煌的眷恋。
在这一瞬间,女贞意识深处里的对昔日权府的仇恨与眷恋,犹同天籁,冥冥之中从遥远而混沌的远方飘逸过来,轻柔若游丝,将她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起来……
大雨过后,江面上灰白色的雾气升腾起来,在小巷的上空弥漫着,给小巷披上了一层轻纱,同时也把女贞的心裹得更紧了。
权国思躺在床上,呼吸声出奇的粗大。女贞的眼里不断地浮现出昔日权氏家族的辉煌,权氏家族里的那一张张财大气粗的脸,那些变得遥远了的目光包围了她,咒骂着她。她不敢抱着小六子站在权国思的床前,她总觉得权国思那双直直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盯着着她手中的小六子。女贞有好几次把小六子放在厢房的外面,独自走近权国思的床边,用手轻轻地感受他肌肤上的余温。权国思木然不知。
女贞第一次觉得权府太大了,大得远非自己能守望。绝大多数的屋子已经上了锁,各种物品已都整理归拢。
小六子一天天在长大,他长得出奇地像他躺在床上的爷爷。小六子本是十分胆小,胆小到见到生人都要吓得哭,可是他却不怕面目狰狞的权国思。天热了,看着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权国思汗珠布满额头时,小六子就会很懂事地拿着小毛巾给权国思擦脸。
穷困很快降临到了女贞的头上,权府的鞭炮作坊消失了,权府的财源中断了,院子里只剩下三张要吃饭的嘴。
一天深夜,焦躁不安的女贞正向僵尸般的权国思抡着拳头,拳声惊醒了小六子。“娘,你打他干啥呀?”
“哦,娘给他打蚊子呢。”女贞有些慌乱。
“不,你说谎了,冬天哪来蚊子呀?”
女贞顿时哑口无言。
猛然间,女贞看到了:一个剽悍的男子汉,一个权府不死的希望。
她不由胆怯起来。
第十一章
公元1921年夏,汉江洪水泛滥,襄阳城发生了半个多世纪都不曾见过的特大水害。即使多少年之后,人们重新提起那次水灾,依然是心惊肉跳。
一连好多天,雨下得很大,天像被人捅穿了似的,浇得襄阳街上没了行人,雨帘把马背巷的店门都罩进了闲逸之中。雨点一声紧一声地响着,汉江里的水一天要窜上好几尺,江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给全城的襄阳人带来了万分的恐怖。
襄阳城大街上是冷清的,可马背巷古渡口上的人却川流不息,人们忧心忡忡地一天几次赤脚站在码头的石阶上,数着一天又淹没了几级台阶。大水淹到了七十三级台阶了,再有两天功夫,水头就要翻过马背巷向城里涌去。马背巷的孩子过年似的,趴在吊脚楼上,用绳子系着小木桶把浑水一桶一桶地吊上来,又倒入江里,忙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则盘算着淹水的事了,一些人家已经开始向隆中山里搬着东西。
好在水稳在了七十三级台阶上,一连两天都没有动,到这天傍晚时竟然回落了两个台阶,降到了七十一级,人们吊在嗓子眼的心又放松了一些。
天黑后,城里城外来古渡口看水的人一一微笑着离去了。城里的几家大户人家拖家带口地上了船要到汉口亲戚家逃难去,见水回落了,又拖家带口地下了船。
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的人们又将心放回了心窝,带着满脸的放心,很快进入了梦乡。这也难怪,这多天襄阳城的人们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他们太累了。
刚过午夜,马背巷突然响起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呼救声:“破堤啦!破堤啦!”
伴随着呼喊声的是如脱僵野马般的洪水。洪水将马背巷的东头冲开了一个大口子,向襄阳城里倾泄而下……
转移在各家房顶上的雄鸡们,用它们的幸灾乐祸报道着一个四处水汪汪的黎明。
天亮时,整个襄阳城全被水淹没了。泥巴墙房子经不住洪水泡,接二连三地倒塌了。襄阳城的六座城门都被洪水堵死,大北门至长门一带低矮城墙处,已有不少的孩子坐在城垛上洗脚。苦命的泥巴墙房子一栋接一栋地倒向水里,“轰隆”声一片,溅起老高老高的水花。一些木盆漂出了屋子,在小巷里大街上东游西逛。
大水将大堤冲破后,雨停了,天亮了,洪水在城内停留了一天,傍晚时就开始往下落。洪水给襄阳城里留下了一片稀泥污水,被洪水浸泡坍塌的房子,断墙残壁一片一片的。首先是一些店铺的老板亮开了嗓门:“大减价,大减价,店里进了水,赔本大甩买呀。”沾了水迹的花布、小百货摆着一溜。紧接着,米行的门前排成了长队,浸了水的米也是一个时辰一个价,而且队也越排越长。先是有一两家精明的米行老板干脆挂出了“今日无米”的牌子,很快全城十多家米行都亮起了同样的牌子。米行老板关起了店门,乘机囤积粮食。好多家庭倾巢出动,拿着米袋满城里跑,到头来还是空手而归。人们开始恐慌起来。
两天后,市面供盐紧张了,先是盐商搞鬼,盐价突然上翻了十几倍,接着又是襄阳城内最大的鄂北盐务处关门。人们愤怒了,成群的购盐者撞开了盐务处的大门,忘命哄抢……
襄阳城一切都乱了。天刚黑,福太和酱园的余老板就让伙计们用粗木杠子顶死了大门,从侧门走出,急匆匆地朝古渡口赶去。余老板经营酱园几十年,深知抢盐过后,就要轮到酱园遭劫了。余老板此时赶赴古渡口是要找青皮船行要船,连夜将酱园的大头菜运到汉口去卖大价钱。
福太和酱园的大头菜是后半夜装的船,整整二十个大坛子。青皮船行的青皮老板与余老板有些交情,没有喝余老板的一口酒,就给了一只襄阳帮的摆江船,装好船就要上路的。天快亮时,江面上骤然升起了一阵大雾,无奈,船只能等雾散开些才能走。就在这时,这只装着福太和酱园大头菜的摆江船出了事。
江雾散开了些,古渡口的码头上有人走动了,渡船老大站起身来迎接客人。码头上的人很快多了起来,他们没有走向渡船,而是径直朝那只装着大头菜的摆江船走去。显然是有人泄漏了福太和酱园外运大头菜的秘密,一帮人直冲那只装着大头菜的摆江船。走在前面的人开始还不紧不慢,距那只摆江船越来越近时,后面的人突然冲了上来,抢先上了船。先上船的抱起坛子要下船,船下的急于要上船搬坛子,你挤我推的,一场争先恐后的闹剧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船上的人越挤越多。
“不好啦,不好啦!船要沉啦,船要沉啦!”立在船尾的船老大哭丧般叫喊着。
发了疯的人们已根本听不见船老大的叫喊了。人们在拥挤中不知何时蹬开了船,船徐徐离开了码头,向深水里滑去。
超载的船开始往下沉了。疯狂的人们这才清醒过来:“船,船滑走了,船要沉了。”可惜,人们发现的太晚了。死神,让这些刚才还是你争我夺的对头,瞬间抱成了一团。没有一个人想到跳水,也许没有一个人敢跳水,木船在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