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解红楼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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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事业,探春讲但凡我是一个男人,我早就做一番大事业去,安邦治国,做大事业,实际上就是做官了,为国家做些事情。“入选”实际上就是参加科举考试,为朝廷选中,被它录用,这样你才能安邦治国。在这一点上,了解他的脂砚斋曾经批道“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这八个字就是作者一生的惭恨、惭愧、遗憾。脂砚斋还有一条批我觉得特别有趣,他说“剩下这一块”,没有用了,“便生出这许多故事来”,就写出《红楼梦》故事来,“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学去补地之坑陷”,就该去种田、做功,做些实实在在的事,补地之坑陷,使地能够平坦,使这个地能够平坦一点,“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话”,就不会写出这么一部鬼话来,把《红楼梦》很戏谑地称之为一个鬼话,鬼话嘛,你可以解释为荒唐言,胡说八道,实际上他这个也是故事,也是很多已经成为鬼的前代人的故事。
可见,曹雪芹补天的路不通,这是他的很大的遗憾。过去是科举制度,今天有人也许想曹雪芹文章写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呢,难道他考不取吗?这个《红楼梦》里讲贾宝玉的时候就讲过,这是两个路子,他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这个系统训练就是符合科举考试的训练,封建正统的文字训练是把《四书》、《五经》背得非常熟,把经义读得烂透,能写八股文章,这才能考中,胡适也说曹雪芹没有经过很好的文字训练,虽然他是个天才,但看得出他没有经过训练,是自学成才,这给他增加了杂学的知识,特别是他的哲学,他什么都懂点,医学也懂得一点,建筑也懂得一点,纺织也懂得一点,饮食也懂得,这对写小说来讲正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另外根本的一点是,他的家庭环境政治条件是不合格的,这个大家今天也能理解,我们今天考大学已经不强调这个了,但也还没有听说过父亲几年前刚刚犯了重罪,他儿子去考试能够考一个状元的,这怎么行呢,这都要调查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所以这条路,从他准备的条件讲,他没有经过严师教督的严格训练,从他客观上讲,他也没有考试被录取的希望,所以这条路对他来讲是断的,他不能去安邦兴国、治理国家,做其他大事。但是要让他做工务农,曹雪芹还不甘心呢,所以只好写文章,想让大家知道他的才能,选择了走写小说这条路。
在《红楼梦》的时代,还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或者自己家庭的事情遭遇原封不动地或者基本上如实地写到一个小说里,而小说在当时是供给人家适趣、解闷用的一个“闲书”,小说还没有今天的地位,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的观念当时还没有形成,谁愿意把家里的事情、把自己的事情写到小说里去让人家看?我们今天讲写小说者很伟大,小说是不朽的事业的反映,但那个时候政治方面的环境,使得思想言论上受到很大的禁锢,他的家庭的兴衰都跟朝廷、跟皇帝密切联系,而且从封建伦理道德来讲也是根本不允许的,谁允许揭家里事情之短,揭家里之丑,你如实地写的话,你得罪了某个长辈怎么办,不可以随便褒贬自己家里的人。如果《红楼梦》这个小说的内容可以跟曹家或者某一个家庭是完全对上号的话,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某人和某人发生不正当关系了,某人和某人心里还想着她,你敢那样写?曹雪芹觉得这样写也不对,所以他就要虚构一个东西,要跟他原来的家里完全不一样,但又要反映他对家里的真实的感受,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所以我讲《红楼梦》是移假成真,拿虚构的东西来把真实的东西保存下来,这一点,小说在开头的时候就通过人名在第一回里开宗明义地点明了。
第一回是什么?“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它是个谐音,甄士隐就是真的事情隐去,贾雨春就是用假语保存下来了,“假语存焉”,而且不断反复强调这小说里真假、有无,跟太虚幻景的对立,“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先是甄士隐做梦看到,后来贾宝玉做梦也看到,这都是反复地强调真假,还有作者自题绝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一把辛酸泪”就是现实基础,就是他真实的感受,但写出来是“满纸荒唐言”,不是真的故事,你千万不要去对号。所以《红楼梦》的人物故事,包括大观园的环境等,都是艺术的虚构,大观园现在大家找不到,因为这是他自己看了多少中国庭院以后想像出来的,在满清三百多年里,任何贵族家,哪怕是亲王,私人的花园都不可能达到这个规模,可以相比的只有圆明园,只有颐和园。他所取的现实的大量素材是经过重新锻铸变形以后用到这个小说里面去的,脂砚斋很多评语都指出他的小说素材的来源,但从来没有讲过大观园的素材来源。他这个都是点滴的素材,有时候是口头禅,“树倒猢狲散”是他爷爷经常讲的,这个笔记里面都记载了,还有作者自己小孩子时候的经历,批书人知道的也给他指出来,这种细节的运用都是很真实的,人物的言行细节、命运也是符合于性格发展的逻辑,这也是它的真实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大家庭由盛到衰这一个叙事,这一个没落,完全是现实的,是真实的,用作者自己在小说开头讲的话来说就是“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以失其真传者,徒为供人之目反失其真传者”。这些都是他的。这是他真实的美学理想。他的创作非常像我们近代创作的一些理论,他当初没有很明确的这样的理论,但它实际上是这样的。小说的基本故事是虚构的,这一点脂砚斋也明确指出,你们去看第十二回的有一条评语,就是贾瑞生了病以后,有一个跛足道人拿了一面风月镜来照他们,他讲这个风月镜是从太虚幻景、宝灵殿里面出来的,在这里脂砚斋讲,因为这面镜子就象征着这本书,可以正反两面照。
再看人物,贾宝玉现在都被人家看做是曹雪芹自我写照。所以现在写曹雪芹小说的人,也按照贾宝玉的基本性格和特点来塑造曹雪芹,有的小说里面我看到好像曹雪芹年纪轻的时候跟贾宝玉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甚至我还看到一种电视剧的稿本,这本子拍出来没有?还不一定拍出来,因为我们给他提意见了,他完全根据贾宝玉的性格特点来写曹雪芹,说曹雪芹小的时候也是喜欢弄脂粉、画画、钗环这些东西,也有扎咎,还喜欢吃女孩子嘴巴上面的胭脂,甚至还有同性恋倾向,都写进去了,哎,这是贾宝玉,这不是曹雪芹,曹雪芹哪会是这样的?你这样塑造曹雪芹的话,那就把贾宝玉跟曹雪芹搞混了,这实在是很大的误会。
曹雪芹说小说不是他自己写的,说是石头写的,我拿来看看改改。石头不会写书,所以虚拟作者是石头,后来就是通灵宝玉,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一直跟着贾宝玉走,就像一个随军记者一样,他通灵的,什么都知道,所以贾宝玉看到的、接触到的人的事情,哪怕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贾宝玉没有看到,他也能知道,因为他通灵的嘛,就像《聊斋》里面写的狐狸精一样。曹雪芹这样的一种构思,这样的结构,无非想说我这个东西是通过贾宝玉来写这个故事,而这些故事都是我亲自听到的,经历到的,特别是后来曹家没落的时候是他经历到的,繁华的时候没经历,它是这样的一个设计,后来把它改成石头就是通灵宝玉,就是贾宝玉的前身,这样就弄不清楚了,作者嘛是石头,那么作者就是贾宝玉了,贾宝玉就是曹雪芹,就这样子划等号,这实在是很大的错误。
贾宝玉是曹雪芹提炼生活素材以后成功地重新创造出来的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就好像鲁迅写的阿Q一样,阿Q是鲁迅吗?当然不是,是他创造的。这一点由最熟悉曹雪芹的批书人脂评明确地指出:“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曾亲目睹者,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脂砚斋对曹雪芹很熟悉,如果贾宝玉是按照曹雪芹写的,他怎么说从来没见过?而且移到第二个人不行,这个话实在讲得太好了,这个话就是黑格尔讲的典型,黑格尔讲典型就是“这一个”,就是“这一个”典型,阿Q就是阿Q,没有第二个人,他综合了中国民族性的某些特点。贾宝玉也是这样,他移到第二个人是万万不可的,你说,这是不是很明确地告诉你,贾宝玉这个形象是曹雪芹创造的。
其实不但是贾宝玉这个人物是如此,就像林黛玉、薛宝钗这些人物也是这样。有一条脂评这样讲:“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使二人合而为一。”这个话曾经在50年代遭到批判,说是阶级挑拨论。薛宝钗同林黛玉完全是对立的嘛,怎么两个人把她合二为一,这不是调和还是什么!意思没有弄懂,先别马上进入批判。其实脂砚斋的意思是说本来是一个人,他现在把她写成两个人,譬如说曹雪芹理想的人,把她的重感情聪明灵巧很直率的一面写到林黛玉身上,把博学多才很冷静很机智的一面写到薛宝钗身上,这两个人看上去是对立的,到这一回的时候,两个人互相交心,两个人作为好朋友了,这在脂砚斋看来是合二为一。这个观点我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脂砚斋认为这两个人是“幻笔”,可见他脂砚斋也不知道曹雪芹是不是真有个女朋友,像今天有些人在找来找去找到苏州某某人,说是林黛玉的原形,好像本领比脂砚斋还要大,脂砚斋都不晓得。还有一条,说“将薛、林作真玉假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意”,就是讲把薛宝钗和林黛玉当作真宝玉和假宝玉来看这部书的话,就不会失去这个作者原来的意思。真宝玉、假宝玉当然是幻笔,你以为真的有两个人,名字也一样,相貌也一样,就是姓属不一样,一个姓真一个姓假?这当然是个幻笔了,这样容易。你写的是假,有必要的时候拿点真的点,真是在南京,假是在都中。譬如说元妃省亲,这个事情写得很热闹,这是可以写的,女儿看父亲嘛,但康熙南巡,爷爷接驾,这是万万写不得的,这一写大家都知道了,这个事情太出名了。那怎么办呢?在省亲之前有一段谈话,说当年宋皇帝南巡的时候怎么怎么样,说明讲的是康熙南巡的时候独独是他们甄家最气派,独独他家里接驾四次,脂砚斋马上在这旁边批:这是大关键。这里用真假来点一点,这是一个。真玉假玉,就是黛玉、宝钗,这还是他原来“幻笔”的意思嘛,可见在脂砚斋的心目中,这两个人并不是有现实的人作为依据的。
还有一条更有趣,是在二十六回批的,就是有一次贾芸把那些小说偷偷地拿给贾宝玉看,或者贾芸去看贾宝玉的时候,走过窗前看到他在里面好像在念书,后来一进去的时候见他果然弄本书在那里看。这里脂砚斋有批语说宝玉装样子看书,“这是等芸哥看,作款式,如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玉兄就是贾宝玉——“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我,可恨可恨”。下面讲“回思将余比作钗、颦,乃一知己等何幸也!一笑”。回想作者把我比作薛宝钗,比作林黛玉的话,这是我的一个知己,我多么幸运啊,一笑。有的人根据这个东西就推出脂砚斋这人可能是女的。但女的也不能老得那个样子吧,曹雪芹写小说是从他十几岁开始,写到二三十岁,那时候那女的年龄还要更轻一点,怎么就变成老朽、老货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说明男的某些体会也可以移到女的身上,这完全是鲁迅先生所谓创造典型的话,移来移去的,嘴巴在浙江,眉毛在江西都可以的,你生活体验了以后,经过自己的重新的艺术创造,可以写得出来。
我举这些东西来说明《红楼梦》里面这些人物故事都是虚构的,有很大的虚构成分,千万不要和实际生活中的人去对来对去,这是对不好的。再下面一点,我讲讲给《红楼梦》批书的。刚才讲脂评,这是笼统讲,凡是脂砚斋重评在《石头记》上面的批语,我们都叫它脂评,实际上有的是脂砚斋,有些不是脂砚斋。到底批书的都是哪些人?我就讲这个。这个我只能讲得比较笼统一点,不能讲得太详,因为否则的话要引的材料太多,实在不合适。
我可以说里面分为四类人,第一类人是所谓“诸公”,就是譬如是像里面讲到梅溪、松斋等人,可能还有没有署名的别的人,这是一批人,这批人是曹雪芹的初稿写出来后,为征求意见拿给他们看,这请你看看,你有什么感想,你有什么意见,你就批在上面,这样的一些人,这是最早的一批。当初也没有想到《红楼梦》要用带评语的形式来流行,就是写好了以后请人看,这些人有很多可能是他的上一辈人,也有可能他同一辈的亲友在上面提意见,所以这些人在上面写什么都可以,感想什么都可以,而且批语可能不多,每一个人可能批了几条,看过了算是我提过意见,但是总起来也有一定数量,这叫“诸公”。这是第一类。
第二类就是一个人,就是脂砚斋,这个人是有意与曹雪芹合作的,就是他想把他的评语跟小说正文一起流传到外面,流传到后世。因为当时点批小说的风气很盛,而且实际证明很受到人家欢迎,比如说在他们面前有个金圣叹,他批小说批戏曲都受到大家欢迎。脂砚斋也想批了以后随着正文一起流传,所以他在把自己的批语整理的时候,就整理成正文下面的三行夹批。这个人的年龄我想跟曹雪芹相仿,或者大一点,或者小一点,相差不多,很年轻的。他是在诸公之后批的,所以他曾经在自己的批语上提到:诸公批有诸公的乐趣,我批有我的看法。前面虽然有诸公批过了,但他们不想流传,而他的目的不一样,他要准备流传。他的批语叫重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因为前面很多他的亲友都已经在上面批了不少了,我重新来评,这叫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