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春风-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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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苏言见一人逆着光站在窗前,干净朴素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仍能显露几分出尘与伟岸。
瘦削的肩膀,硕长的身姿,凛然的侧脸——都让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当年往日,这背影是她一直追寻的目标。苏言无数次想过,终究有一天能超越他。
却在临死前的一刻发现,自己终究是太过心软,最终一败涂地。
于是苏言在重临此世时,实在觉得没有脸再面对师傅萧霖,索性装作陌生人,不予以相认。
毕竟,她让师傅失望了……
不知何时,窗前的人转过身,沉默地走近。
一杯温茶无声地递了过来,苏言伸手,低头盯着茶盏上的袅袅轻雾,温热自指尖一直延伸至胸口。
萧霖安静地坐在榻前,不言不语,让她心底越发内疚。
这位亦友亦兄的师傅短短月余便清减了如此之多,想必这些日子来,定然对自己心里有怨,有怜,也有怒。
只是,此时此刻,萧霖还是守在床前,一言不发地照顾着她。
没有质问,没有怨愤。
苏言明白,他是在等着自己开口。
萧霖从不会逼她做任何事,以前是,如今亦是。
她咬着唇,垂下眼帘,深深地吁了口气。
半晌,苏言终于是开口,低低地唤道:“……师傅。”
萧霖睇着她怯生生的声线,像是以往做错事后祈求原谅的乖巧神色,眼里飘过一丝怀念。
他伸出手,像往日那般,大掌在苏言头上揉了揉,叹道:“言儿还记得为师了?”
“我……”她抬头飞快地扫了萧霖一眼,没见他生气或恼怒的模样,稍稍松了口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抿着唇没有再出声了。
苏言想起他们赶来观音庙的目的,不由皱眉:“师傅,霜姨怎么样了?”
萧霖看着她,道:“我们此刻已在观音庙里了。”
闻言,苏言胡乱整理了略略凌乱的衣裙,便急忙拉着他往外走:“师傅,我们这就看看她好么?”
中间只隔了一条走廊,她心下担忧,脚步不免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地冲入了李霜的厢房。
“……谁来了?”
朴素得近似寒酸的房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位身穿灰色布衣的妇人手中捻着佛珠,梳得齐整的头发盘了起来,丝丝银色渗透其中,神情恬静地坐在床沿。
略显蜡黄的脸,毫无血色,两颊明显消瘦,看似是大病初愈。双目无神,扫向门边时黯淡无光。
见她这般憔悴,又听着如往日那般温柔慈祥的声线,苏言双眼一热,登时落下泪来。
视同亲生娘亲的霜姨,居然为了她的离去生生哭盲了双眼,再也看不见了么?
心痛与愧疚蜂拥而至,苏言任由脸上的泪水缓缓滑落,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到了李霜的面前。
“……是谁?”不是熟悉的脚步声,主持又绝不会轻易接待陌生人,妇人有些疑惑,侧过脸又低声问了一句。
苏言跪在她面前,握住李霜的手,泣不成声。
虽然不清楚是谁,可是听到那压抑的哭声,李霜面上一柔,眼中掠过一丝怜惜,伸臂轻轻地拍打着苏言的手背,无言地安慰着。
苏言趴伏在李霜的膝头,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么久深藏在心底的委屈、难受和不安霎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又如同漂泊了许久的孤船,终于找到了可以靠岸的地方。
好一阵,苏言才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红着眼用力擦掉面上的泪。
盯着李霜,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个已经死的人突然出现,霜姨怕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萧霖从容踏入,将手中的白玉琴放在桌上。
苏言会意,起身走至桌前坐下。沉吟片刻,这才抬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柔和的小调徐徐响起,一首哄着孩儿入睡的平常曲子。简简单单,却是她心中最熟稔也是当年学琴时弹起的第一首琴曲。
李霜拿着佛珠的手一颤,怔在原地。
当耳边传来苏言轻轻哼唱时,她再也按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摸索着向前。
苏言生怕李霜看不见而被绊倒,急忙停下了弹奏,上前扶住了她。
李霜急急抬手在她脸上摸着,指尖发凉,微微抖着,胡乱地问着:“小苏,是小苏么……感谢观音菩萨,感谢上天……”
她哽咽着,一把将苏言搂在怀里:“小苏,乳娘日也盼,夜也盼着,没见你托梦来。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
苏言枕着李霜的肩头,双眼通红,有点哭笑不得,敢情乳娘还以为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是鬼来着?
鬼神之事素来匪夷所思,她这般在苏家大小姐身上重生,也是不明不白的,一言难尽。
苏言避而不答,抬手覆上她的双目,心疼道:“乳娘,你的眼睛……”
李霜平和地含泪而笑:“有所失必有所得,乳娘这不是把你盼来了?”
眼底才止住的温热,闻言又涌了上来,她上前用力地抱住霜姨:“乳娘,你要好好的……都是小苏不孝。”
李霜轻拍着她的后背,低笑道:“才一段时日不见,小苏怎么变得如此爱哭了?”
听罢,苏言吸吸鼻子,眨着眼勉强将泪意压下。
见李霜面上露出几分倦意,苏言搀扶着她到床榻上睡下。听着乳娘絮絮叨叨地说起儿时的趣事,又叮嘱着自己好生保重。
渐渐的,声音低了下去。
苏言一瞧,乳娘已是沉沉睡去,一脸恬静,嘴边还含着浅浅的笑意。
她握紧李霜的手,在榻前守了很久,这才依依不舍地随萧霖离开。
“师傅,我能在庙里留一段时日么?”
萧霖回头,淡淡道:“言儿愿意在这里陪着李霜,从此以后不回宫里去?”
苏言一怔,缓缓摇头。
他满目了然,又问:“那言儿又能在此处留几天?到时候,还得让乳娘再次为你担心难过?”
听罢,她无言以对。
师傅是对的,自己一心想要回到皇宫,不可能一直呆在观音庙里。
霜姨知晓了真相,如今的身子怕是再也承受不住。
倒不如让她当作是一场美梦,从此了断心结。
“言儿的事,而今有多少人知晓?”两人并肩走着,萧霖突然问道。
“没有,“苏言摇头:“只有谢当家以为当初的我是假死,换了身份重新入宫。”
单凭那日在宫中,谢昊由始至终的一句“苏公子”,她已是明白,这人至此并不相信自己会被前太子君于丘所杀。
不知是谢昊高估了她,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霖慎重道:“鬼神之说虽然在民间并不少见,只是言儿身份特殊,免得被有心人利用,还是不要泄漏为好。”
苏言瞅着他,踌躇道:“……连皇上,也不能告知么?”
看到她眼中的迟疑与忐忑,以及眸底深藏的希翼,萧霖稍稍撇开脸,颔首道:“避免节外生枝,对皇上也暂且隐瞒罢。”
他熟知苏言的性子,对情愫懵懂,显然是错过了向君于远坦白的最好时机。若是经他开口,皇上必定不会怀疑……
只是萧霖的心底骤然出现一道否定声音,他却顺从了自己的意愿。
向来明白师傅总是替她着想,苏言心里有些失落,最后还是小声应下了。
只是,她念及方才与李霜的会面,皱眉道:“师傅当初说是乳娘病重,可是刚刚所见,并非如此。”
萧霖坦言答道:“不错,为师夸大其词了。”
顿了顿,他望向苏言沉声道:“若不是这样,言儿还要多久才会主动向为师坦诚?”
被萧霖这么一说,她登时哑口无言。
苏言从未想过,记忆中这位像谪仙一般的师傅,居然也能面不改色,甚至理直气壮地打起了妄语。
她正闷闷不乐,抬起头,却怔住了。
萧霖看向自己的双目透出点点柔和的亮光,薄唇轻抿,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平日肃然冷漠的俊颜,泛起几分明亮与温柔。
苏言望着这样的萧霖,目光丝毫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从懂事以来,师傅的脸上极少有笑容。
这一刻,她能感受到萧霖难以言喻的喜悦,心下不由多了一些轻快。
苏言只觉胸口一暖,她不但与师傅相认,萧霖也再次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自己。
不得不庆幸,在此世重获性命的她,终究不必再孤身一人努力了。
埋伏
这观音庙位于洛城城郊,风景怡人,且远离尘嚣。
庙里的小师父,或是无家可归的女子,或是诚心向佛之辈,性情和善,心之所向,有所皈依。
此处也就没有纷争,没有勾心斗角,更没有所谓利益同盟或敌手。有的只有向往内心的平静,以及彼此间的相互扶持。
苏言在这里留了三日,看着李霜在众人中重拾了笑容。念经、吃饭、打坐、冥想,每一天过得充实而惬意,终于是放下心来。
虽说观音庙里生活清苦,需自给自足,在后院种上几小片田地,辛苦劳作。可是这里,也让人有了归属之感。
庙里慈祥的主持,热心的年轻小师父,还有刚收留的被遗弃的孩童,到处是一阵欢声笑语。
苏言每日在隐约的念经声中醒来,只觉心境越发平和。
她在最后一夜,又装神弄鬼地与李霜道了别,才又再度离开了这位最为敬重的乳娘,重新踏上了回宫的路。
先前的马车早被丢弃在途中,不但被羽箭射穿,还留下不少血迹,也不可能再用。
观音庙里的人甚少出外,附近又没有可以购买马匹的地方,他们一行三人,只能步行至最近的乡镇再作打算。
烈日当空,已近午时。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苏言咬牙跟上,沉重的双腿,急促的喘息,让她不得不数次歇息。
她曾偷偷询问师傅,为何不动用萧门的人,替他们找一辆车来。
萧霖瞥了苏言一眼,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言儿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
闻言,她被噎得半天答不上话来。
显然,师傅虽然大度地原谅了自己,心里却还是有些小疙瘩,要稍稍惩治她。
苏言欲哭无泪,萧霖素来赏罚分明,此次又是她理亏在先。
即便再累,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萧霖也晓得苏言如今的身子骨并不太好,一再放慢了步伐,又借着赏景和打水的藉口在途中几番休息。
远远望见前面不远一间简陋的茶肆,他挥挥手,示意苏言和陈瑾在此处歇脚。
苏言如释重负地坐下,不太文雅地悄悄揉了揉酸痛的膝头。
茶肆是用青竹搭起的棚子,只摆了三张木桌和几条板凳,在显眼的地方竖着一支竹竿,上面挂着一块写着“茶”的方布。
这会过路的人不多,只得三三两两坐在角落的桌前。
茶肆的主人又矮又瘦,皮肤黝黑,看见三人落座,面上连忙堆起笑,殷勤地上前招呼。
陈瑾向他要了一壶热水,就打发掉了,从怀里掏出一包茶叶,熟练地泡起茶来。
苏言汗颜,这位陈大人一路上面面俱到,不料居然连新茶都从宫中带了出来。
她心下暗道一声奢侈,却也端起杯子细细一闻。
果真清香扑鼻,的确是好茶。
尤其是在这破败的茶肆中,杯里却是宫中才有的极品新茶,实乃少见的一番经历。
苏言走了一路,正口干舌燥,就算这茶再好,到了她手上,也只有牛饮的份了。
她稍稍惋惜了一会,就要抬手把茶往嘴里灌下,却被萧霖止住了。
“苏姑娘方才坐下,不宜立刻灌下热茶,免得稍后不适。”
为了方便行走,又不能让陈瑾察觉,这一路上师傅都以“姑娘”来称呼自己。
苏言每每一听,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悻悻地放下手里的杯子,看怕师傅的气还未消,这茶显然是要喝不着了。
主子不喝,陈瑾自然也不动。
好好的极品新茶就这样晾着,让苏言颇为心疼。
萧霖素来好茶,只是这杯里的新茶是上上之品,可这杯子不但缺了口,还白中泛黑。仔细一看,还能瞥见杯沿上的油腻……
也难怪他只蹙起眉,盯着面前的茶杯不动了。
见三人对茶水碰也不碰,茶肆主人搓着手,面上有些忐忑。
想必来者是客,三人的举动不免是在拆他的招牌,当下送来茶点赔罪。
苏言看着茶肆主人一脸歉意,眼见着他手中的茶点正要放下。突然衣袖一动,一道冷光直扑而来。
两人离得太近,苏言勉强仰头避开,只觉颈上一疼,被剑气所伤。急忙狼狈地往外一滚,单手捂上颈侧。
幸好伤痕并不深。
再抬头时,萧霖已是跟那茶肆主人纠缠在一处。刀光剑影,那人分明是高手!
另外一桌的吃客,早已提剑加入战圈。
萧霖几次要把背着的白玉琴交给苏言,却被茶肆主人一再阻挡。
想必上一回的刺杀,他们对于白玉琴,以及苏言一手蛊惑人心的琴艺极为忌惮。
陈瑾冷着脸,竭力阻挡靠近苏言的刺客。
这些人来势汹汹,且武功又比之先前的那一批厉害,越发难对付。
苏言躲开刀剑的时候撞翻了桌子,杯子摔在地上,茶水洒了,那小片草地发出“滋滋”的轻响,霎时变成焦黑,随风而散。
她暗暗一惊:好霸道的毒药!
只是萧霖在江湖行走的时日不多,却在宫中练就出一双金睛火眼。如今却险些着了道,显然那刺客当中有人极为擅长毒术,且手法诡异。
苏言暗道不好,张口就扬声警示道:“小心,他们擅毒——”
话音刚落,一大片的粉末便从天而降。
她只来得及用袖子无助口鼻,连连退后。
萧霖掠至苏言身前,揽着她眨眼间便跃到数丈之外。
见他没有防备,药粉落了一身,苏言诧异地睇着萧霖。
他随意拨开肩上粉末,淡然道:“无碍……”
苏言盯着粉末飘然落下,地上的花草没有丝毫变化,与方才的剧毒截然不同,稍稍松了口气。
抬眼见那些刺客似笑非笑的神色,仍拿着兵器,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继续刺杀的意思。
她只觉心里一跳,回头望向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