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银--今朝玉-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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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耕那处,已被妖围成了一个圈,泊玉被汹涌而至的妖挡住去路,只能大吼:“九太岁快走!”可眼看是来不及了,就在此时,忽然有神器虚南灯的万丈光芒,直冲天宇,仙气之浓,竟将包围青耕的一圈妖逼退几丈余。泊玉本能地眯眼,看到来人一张平凡无奇的素颜,一身血迹斑斑的灰衣,正义无反顾地往这修罗地狱刀光剑影里扑去。
“今朝?”泊玉大震,一颗心直往下沉,“胡闹!你来干什么?”
今朝来不及说话,一落地便将周围的怪杀开去,眼角瞥到泊玉,喉头紧涩得竟是说不出话来,妖物见又来了一个仙,蜂拥而至,层层地围拢上去,两人不过咫尺之遥,却像是天涯之隔,这战场步步阿鼻地狱,寸寸浴血修罗,她眼前却仿佛只有这血染战袍的男人。
“格老子的,今朝,别发呆了!”迟桑也在苦战,愤恨地朝怔怔的今朝嚷,才唤醒了遥遥对望的两人的心神。
汗湿重衣,这是一场鏖战。
杀不完的妖,仿佛永无止境。迟桑再迟钝,也觉出不对来,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奶奶的!这事有古怪,杀了这么久,怎么一点也没少下去!”
一语惊醒梦中人,今朝杀掉身边一个妖,钻了个空,腾上云头居高临下看去,瞧见角落处有一只形貌古怪的妖静静蛰伏,身边围了神色郑重的妖兵,像是要刻意护着中间的那只妖一般。今朝略一思量,罗浮山本不是仙家重地,却有如此多的妖冲此而来,又想起天界特特把泊玉派了来,只怕那紫灵珠是藏在罗浮山里了,而那妖也应是妖界重要人物,与盗取紫灵珠脱不了干系。想到这里,今朝冲着云下的迟桑喊:“迟桑,你看好青耕,我去去就来!”说话时,早冲那行迹古怪的角落而去。
刀刃激荡如丛林,今朝看准那妖必定是关键所在,屏气凝神,将剩余全部仙气凝聚起来,一路杀将过去,一时间仙气之浓,妖兵纷纷不敌败退,中间那妖仿佛并不会妖法,惊恐笨拙地只知躲闪,今朝趁势一鼓作气,手中虚南灯光芒渐至赤红,要将那妖收到灯中去。
她本已在蓬莱经过一场酣战,仙气损耗不少,且被白泽妖鞭所伤,再加上方才那一鼓作气,气力就不济了起来,被逼退的妖兵纷纷围拢上来,面目狰狞地桀桀怪笑。
迟桑在远处看得心惊,看到今朝身后正有妖的利爪正要直剖她的背心,立刻脱口而出:“今朝小心!”
泊玉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喊,一眼看去,魂飞魄散:“今朝!”这一声,肝胆俱裂。
神荼觉出不对,刚想拉住泊玉,却见他双目赤红,直盯着今朝的方向,身边妖物的刀枪剑戟一齐向他招呼过来,他却浑然不觉,秋水剑清吟一声,他飞身掠起,迎头有妖爪向他劈过来,他不躲不闪,那妖爪自他额角至下颌处划出一道血痕,撕裂的痛楚传来,粘稠的血即时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舞起剑光,将那妖砍下云端,直朝今朝扑去——
今朝听到迟桑的那一声呼喊,便知不妙,正要扭身躲闪,背部却遽然传来一阵伤痛,是白泽的鞭伤,只是这一迟缓便迟了,她正欲咬牙承下,身后一暖,男人的胸膛贴住了她的背,那暖意她很熟悉,是千年前那第一个牵起她的手的男人的暖,是锦绣被褥间做一对交颈鸳鸯时身体的热,是一直熨帖到心里去的温度。
她张大双眼发不出声音,回眸间只看到秋水剑的凛光若隐若现,一袭染血白衣在风里飘起,男人背部嵌了无数利器,双臂却紧紧圈着她,身体紧密无间,近得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眼里看到自己惊恐的脸,可渐渐地,那双眼被血流糊住了,便缓缓阖了起来,自己那小小的影子,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她便什么都看不到了,虚南灯里趁机溜出去的妖,天边驾着重明鸟赶来的崇恩,兵败如山倒的妖兵,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那一抹凄艳的红,刻骨铭心一般,映在眼底,再也褪不去。
“今朝,放他下来,这样他不舒服。”有人在她耳边说。
今朝这才恍然,她抱着泊玉已许久了,她浑浑噩噩地放下怀中那身体,最后一丝暖意也渐渐地凉下去,像是燃尽了的灰烬,再也燃烧不起来。
“还有气。”又有人说。
今朝立刻惊醒,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那缕气息若有似无,缭绕在手指间,仿佛随时都会消散,“泊……玉……”她终于发出音节来,颤抖得如同吊高的线,“泊玉,泊玉……”一声声地唤着,这名字就此烙进骨子里,再也剜不去。
他的双眼被血糊住了,睁不开亦无力去睁,黑暗中听到有谁在唤他的名字,那单薄的声音带着哭腔,声线颤抖得如同一条丝线,勒着他的血肉,勒得他不得不醒过来。是了,这声音是那女娃儿的了,那失了父亲,被人忽视被人欺负的女娃儿,安静地藏在角落里不声不响,众人皆不理她,偏生他一步上前,笑吟吟牵起她的手;偏生他替她在严厉的东王公面前开脱;偏生他替她登门去长生大帝那里讨一只神兽貔貅;偏生他肯给她置办些女儿家的衣物。就此一步错,步步错,错得直替她丢了性命。
泊玉在黑暗中无声苦笑,这满盘皆乱的光景,问一问自己,他却不悔,单单为了那她每年都会替自己做的杏肉干,仿佛就能抵消这几番苦难。背上致命的伤猖狂地痛起来,他觉得有些恍然,明白自己这番大限,大约是熬不过了。他嘴里苦涩,满是铁锈的血腥味,便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抖索地去摸周遭湿冷的被血染红的地。
“动了动了!”身边有人惊呼,今朝猛一抬头,看到那只修长的手正迟缓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那双手,只该是执着白玉狼毫笔写意风流的,只该是执着碧玉笛吹开一岸江南杨柳的,偏却满手鲜血,握了剑厮杀;偏却用这双手臂环着自己,用他一命,换了自己一命。
他咳了一声,咳出血丝来,手指微动,摸索到一颗杏肉干,是自他随身系着的腰间锦囊里散落在地的,他费力地拣起放入嘴里,蜜饯在污浊的地上染了血,入嘴满口的血味和泥味,可含得久了,终也有丝酸甜的滋味出来,他勾了勾唇角,终是气力尽失。漫长的光阴中,蓬莱岛的泊玉公子见了多少人间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着十殿阎罗的生死簿上添了多少笔画,这一日终是轮到了他。
今朝跌坐在地,相似的情景,相似的苦痛,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得知父君噩耗的一夜,她又被抛下了,孤单单地落在漫长岁月的褶皱里,过去的往事似是如前世般遥远,又似是就在昨日,昏昏中她只看到了千年前的他立在花阴下,朝还是小时候的她伸出手:“过来。”
迟桑见今朝神色木然,身边缭绕的仙气竟渐渐夹杂了一缕黑气,眼看着便要堕仙,吓得摇晃着今朝大吼:“今朝!你给老子醒过来!”
正在此时,有人在天边冰冷地唤了一声:“今朝。”手指微动,金光直射进今朝额里。
堕入魔障的今朝立刻被惊醒,朝天边看去,一袭尊贵紫衣的崇恩神帝立在云头,怀中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九太岁,万年无悲无喜无爱无欲的崇恩圣帝,眼角一滴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这一场盛世浮华烟云梦,原以为能做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悠悠千载岁月如浮光掠影般在指尖溜过,一睁眼,梦醒人伤。
二十八
她在蓬莱岛东王公洞府前跪了三日。一身溅了血污的灰衣还未换下,怀中抱了染血的白衫。
过往的天奴低声交头接耳。
“就是她,泊玉公子拿一条命换来的今朝仙子。”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值得泊玉公子……呸,丧气!从她来蓬莱岛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泊玉公子碰上她没好事!”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人可是今朝仙子,小指动一动,你这条命就没了!”
夹枪带棒,含了怨恨,恶毒地戳着她的脊梁骨。
几日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停息,神荼事后清扫战场,忽然大惊失色——紫灵珠不见了!消息上报到天庭,众仙才恍然大悟,原来妖界早已知晓紫灵珠藏在罗浮山,其他几处不过是佯攻,只有在罗浮山才动了真格,原本这诡计是得逞不了的,今朝仙子误打误撞破了他们的阵,逮住了阵中央的妖,收到灯里,却因着泊玉一死,再无心查看,便被那妖觑了个空,逃出虚南灯,趁着众仙皆乱,盗走了紫灵珠。天界颜面大失,天帝怒极之下要降今朝一个失察的罪,被东王公和崇恩圣帝给拦了下来。这一场闹剧,直叫其他五界笑歪了嘴巴。
她仍是跪着,背脊挺得一线直,神思却恍惚起来,飘忽回到了几日前。泊玉公子下葬的那一日,惊动了西天佛祖,金翅大鹏口衔了莲花在前引路,慈悲的佛祖低叹一声“阿弥陀佛”,念起了大悲咒。
她不敢现身,躲在众人后头,睁了几日未闭过的通红的眼,痴痴地盯着棺木里的人看。这情景总是相似,与久远以前的那时一样,她也是躲在众人身后,好奇地看着刚自人间游历归来的东王公独子,看着他被众人锦簇。彼时是何等的光耀何等的高贵,如今却失了魂魄血肉,直挺挺躺在棺木里,再也睁不开那双眼,眼角眉梢染上春意,笑吟吟唤她一声“今朝”。
棺木里的人已换上了一身簇新白衫,一张俊秀的脸被那一爪毁去了英姿,早有暗恋他许久的天奴哭泣起来,哭声入耳,滴滴皆是血泪。老来失子的东王公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纵是金戈铁马沙场驰骋惯了的战神,铁面上也是老泪纵横,抱了拳沉声道:“小儿无能,未能守住罗浮山,叫妖物盗了紫灵珠去。老夫恳请天帝,将小儿棺木沉入南天宫镜湖,与被封印的鬼车相伴,好压住那鬼车煞气,也好让他死后将功折罪。”御座上的天帝沉默良久,半晌后方叹了一声:“准。”
有天奴捧了泊玉换下的血衣来问怎么办,东王公怆然一笑:“烧了罢。”却被躲在众人身后的她趁着天奴不注意,偷偷拾了来,抱在怀中再不肯放,到头来,她所有的,不过也只是这一袭血衣。
跪得久了,恍恍惚惚间以为过了万年,回过神来,却仍是新丧。
铆钉漆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东王公低头看了跪在地上的徒儿半晌,做了一个虚扶的样子:“今朝,起来罢。为师不怪你。”怎么怪,前因后果追溯起来,只怕要怪到自己身上,当初为何收了这个孤女做徒弟,为何要让泊玉瞧见了她,一错眼,千年已过,几番纠葛几番缠绵,不过是一个劫。
地上挺得笔直的人忽然一颤,收紧了手掌,指甲几欲要抠破怀里的染血白衫,昂起头,沙哑着嗓子说:“师父,徒儿必会找到他的魂魄,上天入地,穷尽一生,徒儿一定找到他!”
东王公侧过脸去:“今朝,何苦如此执着。”
今朝跪在地上,忽然低头,一头撞向白玉砖地,声音钝响。
“今朝!”
她维持着那姿势半日不动,白玉砖冰凉,额头有黏腻温热的液体流出,染红了无暇的白玉。
“徒儿不肖……”她低喃着,“我一定会找到他……”
“今朝,你……”话音截在半途,因为听到了细微的痛哭声。
她多日未闭过的双眼阖了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流到地上与血水混在一起,曲折蜿蜒开去,好似一条细小的蛇。
她用尽力气磕完那个响头后就起身了,擦去眼泪,又是那个顽固执着的今朝。
身后有人冷淡地问:“不告诉她好吗?”
“当年练紫灵珠时,少了一味引子,既是天界至宝,必须有缘人的血魄做引子方能炼成。那一年泊玉刚出生,紫灵珠循气而来,原来泊玉是他的有缘人,既是泊玉的那一滴血炼成了紫灵珠,紫灵珠里就藏了他小时的精魄。这一回妖界夺了紫灵珠是要让妖王出世,只怕紫灵珠里藏着的泊玉的魂魄,是要托了妖王的肉体出世了。纵然是泊玉魂魄凝成的肉体,却终究是新生的另一个人了,你我都不知,出世后的妖王是怎生的一个人。崇恩,你让老夫怎么告诉今朝?告诉她昔日蓬莱岛上的泊玉公子,如今成了天界忌惮的妖族之王?”
崇恩不语。东王公干脆扯开话题:“九太岁那边如何?”
崇恩面无表情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还昏迷着,我会等她醒来。”
“老夫这里也有些灵药,若需要就来这里拿。”
两人散漫聊了几句,便再也说不下去。这一场大战,是心里不能触碰的痛。
迟桑不若平日的嬉皮笑脸,满脸凝重地看着今朝收拾行李:“你真要去集泊玉的魂魄?”
今朝答非所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那当然!”上古的神兽仙气浓厚,一点皮肉伤,一夜过后便自愈了,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半晌,才想起正事来,“泊玉七魂六魄俱散了,你上哪去收齐?”
“不知道。”平平的一句,收拾行李的动作却不停。
“罢了罢了,老子也跟你走这一遭吧!”迟桑摇头晃脑地叹道。
“勿需勉强。”
“老子可不勉强,如果老子不跟着你,你这么笨,到了其他五界被欺负了怎么办?再说了,老子也呆厌了天界,这会儿刚好能下界去透透气。”絮絮说着,却不肯正眼看她,别扭的神兽有一瞬间恍惚起来。
只记得当年也曾这样时刻伴着她,一路从幼时的羸弱长成了威风凛凛的神兽,却因为她悄然划入皮毛的一滴泪,开了混沌的神智幻化成人,就此羁绊一世。明明是可以潇洒天地间,不必再跟着她的,可想到她那固执的侧脸,永远笔直的脊梁,恰似山中的修竹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