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银--今朝玉-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那固执的侧脸,永远笔直的脊梁,恰似山中的修竹石中的冷玉,压不得打不得,这样刚烈的性子只怕一折就断了,放到哪一界都讨不了好,便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陪她在蓬莱千百年地等着,陪她去妖界找泊玉,如今再陪她上天入地集齐七魂六魄,多这么一桩也不算多。
临行前依礼去拜会崇恩圣帝,那永世高高在上的天君此刻伏在青耕床边痴痴地盯着仍在昏睡的九太岁,活似要低微到尘埃里去,听到他们来了也不回头,指出了一条路:“或许冥府那边有消息。”
人说,世间至阴处有一座铁围山,不生树木不长鸟畜,漫山是白幡飘飘,一座山隔断了阴阳。山脚下有一座鬼门关,过了鬼门关,眼前便是忘川河,河如玄镜,幻化出一场人间百态。有死去的人尚不肯投胎转世,不肯喝那一碗孟婆汤,便跳入忘川河中,在河中趟千年,等着那令他或她心念不灭的人。
河上横架一座奈何桥,桥面上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烈火一般铺就了一条黄泉路,阴风吹过,吹落一地花瓣,便断断续续响起了谁的声音,“我冤啊……”“我还不想死……”无数怨灵的哀嚎萦绕不去,渐渐化作了猖狂的桀桀怪笑声,在耳边咭咭地笑着:“来吧……来吧……”
今朝稳住心神,方踩上桥面,脚踝一紧,在河中趟了不知几世的女鬼伸出了一双青白的鬼爪,尖尖的指甲带着血,几乎要抠进今朝肌肤内,一对木然的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牙齿咯吱咯吱上下开合着,声音幽幽的忽远忽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杜郎?”
忘却了身份,忘却了亲人,忘却了阳世间的一切,偏生不肯忘却掉自己的杜郎,不肯喝下那碗用眼泪煎熬成的孟婆汤,情愿跳入忘川河中等待千年,千年间她的杜郎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又一遭,喝了一碗又一碗孟婆汤,一遍又一遍的再世为人,早忘了忘川河中还有一个她。逝去的人早逝去了,只有这执念不散的女鬼,独自活在这一个被遗忘的故事里,记着她的杜郎。
今朝有些恍惚,看着女鬼仿佛看见了自己,神思茫然中那声音又来了:“杜郎……杜郎……”渐渐地便变作了清润的嗓音,在她耳边喊:“今朝……今朝……”她浑然不觉,竟跟着那女鬼呢喃:“泊玉……”
女鬼咯咯地笑起来,一双鬼爪将今朝往下拖,跟在后头的迟桑遽然察觉不对,大喝一声:“放肆!”上古神兽的厉喝刹那间震得忘川河水轰然溅起,怨鬼尚不及躲避,便已灰飞烟灭。
今朝骤然回神,眼前是迟桑沉了的脸:“今朝,上一回你差点堕仙,这一回又差点被鬼迷住了心智,你再这样下去,老子也保不了你。”
过了奈何桥,早有冥府一方阎罗带着牛头马面候在门前,一身浓重的墨黑长袍,青白的一张脸上嵌了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广袖一扬,带起一阵惨绿的阴风,半晌缓缓道:“楚江王历,见过今朝仙子。”声音也是死的,不带一丝生气。
二十九
阎罗在前方引路,一袭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不紧不慢地走着,悄无声息地仿佛要融进黑暗里去。
“今朝啊,他什么来头啊?”向来嚣张惯了的神兽看不惯这不死不活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
今朝还未回答,前方引路的人稍稍侧了脸,露出惨白的一侧面颊来:“楚江王,十殿阎罗中的二殿,专司活大地狱。”仍旧是那令人发麻的声音,一点波动平仄也无。
楚江王殿光明正大,有青皮厉鬼羁押亡魂来到阶下,亡魂或喊冤,或申诉,便去孽镜台前走一遭,将前世所做善恶清清楚楚映在镜前,丝毫不爽。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半点怨不得人。孽镜台前证罪孽,为善者走过金桥,来生富贵平安一生喜乐;为恶者随业轻重发往小地狱,或火柱,或钢叉,或斫截,或鞭挞,个个惨呼遍山谷。楚江王行过处,步步生赤色寒冰,又迅速碎裂四溅开来,飞扬了一地血珠。
迟桑见惯了天界的光风霁月,头一次见到这地府阴森景象,立刻老实地闭紧了嘴巴。
今朝恭敬地一作揖:“请问楚江王,地府可管辖所有生灵轮回?”
那地府阎罗并不答她,无谓地转了转眼珠,开口唤了一声:“虚耗。”
阴惨惨的莹绿光影里渐渐现出了一个人形,穿了一身赤红色的袍服,一脚着地,一脚挂在腰间,腰间还插着一把铁扇。狰狞的脸上长了一个牛鼻,一跳一跳地蹦到楚江王前,弯下腰去:“请殿下吩咐。”
“替本君查一个人。”他看一眼今朝,僵硬地扯起嘴角,笑容古怪,在幽深的地府里说不出的森冷,“蓬莱岛,泊玉。”
纵是虚耗,也不免惊讶地一抬眼,复低下头去,抽出腰间铁扇,嘴里念念有词,扇面上闪过行行墨字,谁是怎么死的,谁的阳寿几何,这一个一生命途多舛,那一个一生飞黄腾达,苦短数十载,都头来不过是虚耗铁扇上更短的几行字。虚耗查了半日,面色沉了下来:“不在生死簿上。无案可查。”又浑浑地怪笑起来,“大约是死了,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他奶奶的!”迟桑冲了过去,一把揪起虚耗,“给老子好好查!什么叫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入轮回,小心老子掀了你们地府!”
楚江王徐徐抬眼,也不见他有何大动作,指尖微动,虚耗就化作了一缕惨绿的烟,在迟桑的指缝间散了开去,他也不怒,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平地说着:“掀了地府,也给不了你们一个泊玉。”
迟桑怔然,今朝却像是早料到了一般,拉过迟桑,再朝楚江王一躬身:“有劳了。”沿着来时的黄泉路一步步回去,彼岸花花瓣飘零,好似四散的血泪。
背后楚江王面无表情,对着虚空的地府,像是自言自语:“你有所隐瞒。”
“呵呵呵呵……我的殿下啊……若真按命盘所指,那么他们可是仙妖殊途……生别离怨不得,死轮回爱不得……”虚耗的声音幽幽地飘荡起来,凄怆阴冷。
出了地府便是阳间,正是当日与迟桑和白泽一同下界找泊玉时路过的凡间,天上一年,人间已是几个轮回,街边的景致已变化了些许,迟桑一面走,一面指指点点:那家卤味铺子怎么变作了胭脂铺,可惜了那店里好吃的糟鸭掌;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怎生变成了卖唱的姑娘,幽幽地唱着宫怨曲……今朝一径沉默着,一路行到当年下榻的那家客栈,才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一眼,那招牌大约是重新上了漆,光亮亮的龙飞凤舞着几个描金大字,楠木的柜台却没换过,早被时光刻满了风霜。柜台后站着的掌柜一脸憨厚的笑,已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有远方来客问起原来的掌柜呢,中年男人挠了挠头,嘿嘿笑着解释:那是家父,年事已高,就不出来站柜台了,在后堂养老呢。
原来过去的事已经那么遥远,遥远到当年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儿都承了家业,长成了壮年男子;遥远到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仙妖大战落下了帷幕,只不过化作了天界史上薄薄的几页;偏生只有她的时间凝滞在了泊玉死去的那一刻,任身边千帆过尽,她固执地禁锢在那一刻光阴里,逃不得,舍不掉。
“今朝,接下去去哪里?”迟桑看着今朝迷惘的神色。
自地府出来后,他们已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许久了。
今朝抿紧了唇,刹那间觉得绝望,可是别无他法,只能寻找,于四海八荒中寻找,于六界众生中寻找,如沧海微尘天地蜉蝣,抓牢了那一线微小的希望不肯放。
正踟蹰间,有人自熙攘的人群中走近,一张十分俊秀的面容引得街上的姑娘螓首低垂,粉面含羞,走得近了,惊得今朝差点儿脱口喊出父君,回过神来却更惊讶:“苏……秦?”
年轻的男人本已擦肩而过,听得这一声低喃,生生止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朝今朝作了一个揖:“姑娘认识在下?”
迟桑轻声在今朝耳边嘀咕:凡人苏秦,仙妖大战中刺杀了九太岁,本该是死罪,却因这一切孽缘皆因九太岁而起,便由崇恩圣帝做主,消了他的记忆送回人间,还了他一个安宁。
“姑娘?”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是大虎的老乡,他曾带我看过你几眼,说你是极好的一个人。”心念动间,仙子已窥探出了苏秦的身份,他如今在一户京官家里做了一个西席,大虎是这户人家的护院,平日里十分照顾苏秦。
苏秦恍然大悟:“是大虎的同乡啊!大虎一个月前辞了护院一职,往他乡去了,这真是可惜了……对了,你们此次为何上京?”
“寻亲。”
“寻着了么?”
“渺无音讯。”
心善的教书先生惋惜地叹了几声,忽然笑吟吟道:“若姑娘不介意,在下有几处空置的屋子,姑娘人生地不熟,可先将就着在舍下住下,待寻到了人再另做打算。”
他的眼神清澈,满脸的诚意。
“如此便麻烦先生了,先生可真是古道热肠。”不等今朝开口,迟桑抢先一步答道,文绉绉的咬字煞有其事,还装模作样地作了一个揖。
就这么住了下来,教书先生的院子很有些古旧,藤椅条凳都用了些年头,彩漆剥落了大半,斑斑驳驳的。
白日里出门四处寻找打听,在街上拦了人问:“近日可有什么古怪事情发生?譬如哪里忽有宝光冲天,哪里又有……”往往还没说完,那人就皱了眉厌弃地做出驱赶的手势:“去去去,哪里来的疯子?可惜了一张清秀的脸。”偶有善良的妖悄悄地靠近她,小声劝说:“今朝仙子,四散的魂魄是无形体的,根本不会有宝光和奇迹现世。”她茫然立在街头,她如何不知魂飞魄散的人是无迹可寻的,可是也许呢,也许他的魂魄就真的是投入凡尘了呢,一个“也许”,好似溺水之人的浮木,攥紧了不肯放。
炎炎夏日轰隆一个惊雷,将今朝吓了一跳,一脚绊进门槛。门内的迟桑老爷似的横卧在躺椅上,翘起了二郎腿,老好人苏秦立在一旁,捧了一个粗瓷碟子,碟里几颗樱桃鲜红欲滴。迟桑大爷一手摸了一颗樱桃往嘴里丢,一瞥眼看见了今朝,立刻跳起来,殷切地将她看着:“今朝,你累不累?吃樱桃不?要不吃瓜?在院子的井水里浸着呢!”说着就奔了出去。
今朝对苏秦有些过意不去,歉意地笑一笑:“先生,对不住了,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倒让您受累了,以后他要对您再呼来喝去的,尽可以不搭理他。”
好脾气的教书先生掸了掸衣角:“无碍的。”自他有意识以来,便已是弱冠之年了,可之前的二十年是如何过的,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说来也怪,看到迟桑时就觉得十分亲切熟稔,像是之前就认识他很久一般,说不定我从前受过他的恩惠,才会如今看到他就满心的欢喜。”他温和地笑着,偏过头来问,“姑娘呢?可寻到人了?”
“没有,那人……杳无踪迹。”
“啊。”他轻轻地叹息,像是真切地替今朝惋惜着。
“你呢?不想找回以前的记忆吗?”
他愣了一愣,随后笑道:“不想。有时放下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选择,执念太深,到头来入魔的还是自己。”
夏季多雨,淅淅沥沥地就下了起来,溅起几星尘土,漫开了干燥的泥土味道。这雨下得急,挟着风横扫了一片芭蕉叶,迟桑奔进屋里,一身丝袍淋了个湿透,怀里那瓜倒抱得很牢靠:“来来,今朝,苏秦,吃瓜吧!”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三人听着窗外的雨声刚吃完了瓜,雨便停了。凉风习习中,有赤足黄羽的翠鸟站在树梢头啁啾起来。
苏秦只当是哪里飞来的鸟儿,笑道:“这鸟儿羽毛倒漂亮。”今朝和迟桑却认出那是天界鸾鸟化作的凡鸟样子,立刻肃了脸色,只见那鸟嘴开合,说道:“东方净琉璃世界有药师佛涅槃坐化,崇恩圣帝命尔等即时回天庭参加法会。”
三十
“是吗?对他来说,这样也好。”
听着方自人间归来的今朝讲起在凡尘碰到苏秦的事情,崇恩圣帝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九太岁呢……她可还好?”今朝习惯了父君的冷淡,重拾了个话题。
这话题却有些敏感,果不其然,崇恩的眼里立刻有冰雪崩溃,再也做不出那高高在上的狂傲样子,怔然片刻方说:“还未醒。也许是不愿醒。”
这崩溃的脆弱并没有维持多久,转瞬间崇恩又恢复了一贯冷淡的样子,冷冷说道:“你若能像苏秦那样,放下过往一切,不知要比你如今这样子快活多少倍。”
今朝立刻缄默,紧紧地抿着唇,一副抗拒的姿态。
崇恩嘲讽地冷哼一声:“也罢。若能说动你这顽石,那可真是功德无量,只怕不止药师佛,便是那座下洒扫的一个小沙弥都要涅槃了。”说着就起身欲走,紫龙云纹的衣摆飘飘荡荡。
“执念太深的,又何止我一个!”今朝不甘,冲着他的背影喊,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兀自走着,只是空荡荡的罗华宫,平地起了一阵狂风。
因药师佛涅槃而办的这一场法会足足开了三天三夜,我佛如来乘金翅大鹏而来,万里云层皆被佛光染成金色,端坐于云中的如来讲起凡尘俗世种种爱恨嗔怨,归根结底不过一个痴字,于轮回中不得解脱,字字句句皆珠玑佛理,却度不了今朝仙子一颗执念的心。
法会开到第三天上,药师佛涅槃的佛舍内忽有小沙弥惊叫着冲了出来,一脸的慌张,在众人面前结结巴巴,话也说不顺畅:“有、有紫光!刺眼、睁不开!”
众仙面面相觑,皆神色茫然,只有我佛掐指一算,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