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银--今朝玉-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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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师?那个天师不就是他的转世么?根本是同一个人,何来征求天师意见之说?天奴心内疑惑,口中却不敢问,只连声应“是”,又躬身等了半天,那人才懒洋洋一挥手:“回去吧,就这么和天帝说。”
出了天府大帝的洞府,抬手一抹,满头满脸的竟都是冷汗,便照着天府的话原封不动地向天帝转述了,宝座上威仪八方的天帝思忖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罢了。就把朕对迟桑的惩罚决意取消了罢,传话下去,迟桑如何处置,一切但凭天府大帝做主。”
于是又把这消息传到了天府大帝那里,这一次这位上神正逗着一只八哥,照例是等了半天,才等到他敷衍的一句话:“本君明白了,回去和天帝说,本君就将脸皮厚一厚,收了他这礼了。”
可眼下却已过了三日,他依旧是将迟桑关在囚仙阁不闻不问,仿佛已然忘了有这么一个杀了他转世肉身的人。
这一拖便从暮春拖到了炎夏,派去打听的人回来只有一句:“还关着,不知要做什么。”急得今朝恨不得亲上天庭抓着那天府问一问究竟要如何,幸而被颜渊拦了下来。
素来聒噪的麻雀精近来愈来愈安静,初时还会问:“迟桑怎么还不回来?”今朝便又掏空了心思编谎话,喝醉了;被长生大帝留住了;寿宴虽然结束了,可恰好观世音大士又开了一场法会,众仙皆要去听的;在法会上碰到从前两个好兄弟,司乐的龙四子蒲牢和司水的龙九子螭吻,被拉住了定要去叙旧喝酒,便又耽搁了……一个接着一个,总要以更大的谎来圆之前那一个,有时连自己都不信了,更何况玲珑。可是她就在眼前,一双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你,于是心里再苦涩也只能编下去,恨不得瞧见她便落荒而逃。可后来,她却不问了,素来聒噪的人一旦沉默下来,便安静地有些可怕,只缩着手耸着肩,蹲在墙角呆呆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
“玲珑……”今朝小心地靠近她,一开口唤了名字却不知说什么,墙角里的麻雀精抬起头,两相一对面,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张惶和茫然。
“仙子,我想回人间。”几经沉默,她终于说话了。
人间有她的大宅子,有她与迟桑养的几只小鸡崽,如今大约应该是长成芦花母鸡了,“说好等鸡长大了给他炖鸡汤喝的,我要回去顾着点啊,那些鸡啊,被迟桑养得叼了,非要香油拌着小米才肯吃……”她睁大了眼睛絮絮地说,眼神却空洞得很。
“妖王府不好吗?留下来,我和你作个伴。”今朝轻声说。
麻雀精一颗头摇得好似要掉下来,说什么也要回人间。哪怕独自守着空荡荡一个宅子亦好过妖王府,只因那宅子里有迟桑留下过的痕迹。一个旧板凳,亦是昔日他坐在上面翘过二郎腿的;一个旧瓷盆,亦是昔日他拿香油拌了小米,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笑嘻嘻地喂那些小鸡的;一张床一个枕头,亦是昔日他枕过睡过将她搂进怀里一觉至天明的。思念到了尽头,旧物事触目皆是伤,却偏生要依靠着这伤痛来略略慰藉一些思念,心灰成烬。
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只得陪着玲珑回了人间,一路沉默与安静,直到推开那扇褪色了的门时,麻雀精脸上的表情才略微动容。
一切如旧。那几只小鸡确然长成了芦花母鸡,因为生人的到来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走。廊下还摆着那张旧藤椅,闲来无事时迟桑便喜欢抱着麻雀精,躺在那藤椅上轻轻摇,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适和安然。正举步要走,墙角忽然一声高亢的凤鸣,今朝和玲珑同时停住了脚齐刷刷地往墙角看去。
那墙角处有一株梧桐,不知何时便长在了那里,与另外的那株香樟树遥相呼应。玲珑和迟桑未曾费心思打理过,它兀自长得枝叶繁茂绿荫如盖。此时那树上却盘踞了一只凤凰,长长的华丽尾羽垂下来,十分耀眼。
凤凰是清高的鸟,非梧桐木不栖,非清露水不饮,大约是看中了这院子里这株繁茂的梧桐树,不经主人同意,施施然地便霸占了。高昂着线条优美的脖颈,看向同为鸟类的麻雀的眼睛里三分轻蔑三分鄙夷,像是嘲讽一般地又鸣了几声,转过脖子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今朝傻眼半晌,回过神来,低声问玲珑:“可用我帮你赶走它?”
“……不用。”依旧是淡漠的一声,也不搭理今朝,兀自走进了屋子。平日里两人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占地几十丈的宅子都显得拥挤,如今剩了一人,才蓦然发现这宅子未免太过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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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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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破空而来的斑鸠扑扇着翅膀,落在颜渊窗台前,幽幽落下一根黑羽,横空里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来,指尖将那黑羽夹住,在掌心里闲闲地玩弄。
“如何?”
“有消息了。说是押上诛仙台,行诛仙刑,行完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斑鸠鸟嘴一张一合,口吐人言,平板的没有一丝感情。
残暴荒唐的天府不懂悔悟不懂慈悲,不过杀了他下凡历劫时的转世,于本尊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一个波折,到了他手里却被逮住了把柄大做文章,本就是由不得别人说一句逆耳的话,经不得别人做一个忤逆的姿态,更遑论如今杀了他,自是恨不得将迟桑往死里整。偏生却又不给个痛快,慢慢地拖着,拖得迟桑和周围的今朝、玲珑俱是满心焦焚,拖得一众人心里起了希望以为大约就这么罢了,他才施施然下了指令,将平地炸起了一声雷,旁人如五雷轰顶五内俱焚,他却看得兴致盎然。
身后忽然有人绊倒门框,踉跄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
“今朝?”颜渊回头,“你听到了。”
那仙子勉强站定,面沉如水:“听到了。颜渊,我要回天庭一趟。”
颜渊,这一去,也许便是回不来了。我断了与天界所有人的关系,东王公、崇恩、青耕,一概皆断了来往,如今再要回天庭求人情,只怕是难上加难。又或许,天府也正等着我回天庭,一时兴起,给我也安个不守天规的罪名,如同玩着走投无路的老鼠的猫,嫌只迟桑一个还不够,偏还要再加上我,那才有趣。
其实也没什么的,回不去便回不去吧。也许只几个月,等到炎夏变作了深冬,你颜渊身边的容颜就换了一张。这世上总有万种风情,姹紫嫣红地撩人眼花。固然你念旧情仍惦念着我,要找我有这样一张普通容颜的人又何其容易,总会有人和我相像,眼睛、嘴唇、侧脸,你总能找得到,将她当做我继续下去。
而我,如果有命能活下来,如果尚保留了一丝魂魄,总会来找你的,你只需在妖王府里等着,等过一年又一年个年头,也许某天我便如一丛青苔,又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对着你笑。
你总叫我小傻子。是,是,是。我是真的傻,傻得如飞蛾扑火,仿佛这一生都脱不了这宿命了。颜渊,若迟桑是我心头想小心保存的一滴血,那你便是扎在心脉上的一根针,动辄疼痛,爱恨痴怨,无不是因为你。
彼时正是炎夏,日头高升,照着院里两相对望沉默了许久的人身上,待到那草叶上的露珠慢慢地蒸干了,才听到颜渊爽朗地一拊掌:“好。我同你一起去。”
这下倒换成今朝讶异了,原以为他是会断然拒绝的,原以为他会扬起轻薄的笑容来,在她唇角印上一吻,笑嘻嘻道:“好啊,我等你回来。”可走了没几步再转头,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却不想他说:“我陪你去。”
“你……是妖啊。”还是妖王,是盗了天界紫灵珠方才出世的妖王,便这么明目张胆地随着我去,只怕天界不会轻易放行。
男人上前一步来,握紧了她的手,弯起了嘴角,一双眼睛亮得炫目:“我非要去又如何?天界的人能奈我何!”再不多话,腾起了一朵祥云来,将今朝紧紧地拉着,一同往西天而去。
南天宫守门的护卫懒洋洋地正打着盹,一头撞到龙华柱上,懵懵懂懂地看着自远处行来的两个人,傻乎乎地呆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往里头跑,嘴里嚷着:“头儿!妖、妖王!今朝!”
不耐的侍卫头领几乎一掌将那小兵拍下:“嚷嚷什么呢?!今日崇恩圣帝和九太岁青耕要来南天宫,若被你冲撞了,你担当得起么?!”话音刚落,一转眼见到了行到近处的两人,忽然变了脸色,清啸一声,立刻有无数天兵天将自暗处涌出,刀光剑影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将今朝和颜渊团团围住。
“啧,这阵仗未免过大了些。”妖王无奈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架势,腰中青玉笛隐隐泛起流光,似是快要化作了秋水剑。
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有人冷冷命令:“都退下。”
那声音似是十分有威信,方才还如潮水一般的包围圈忽然豁开了一个口子,天兵天将齐刷刷地退至两旁,低垂了头恭迎着这声音的主人。
那人一身高贵的紫袍,身旁跟着一袭青衣的女子,滴溜溜的一双眼兴致盎然地在颜渊和今朝之间打转。
还不及那人开口,今朝却先跪了下去,哽咽了许久,方才颤颤悠悠地唤出一声:“父君。”
崇恩也不应,兀自负手立着,一双眼只看了颜渊半晌,丝毫没有理地上跪着的人的打算,颜渊皱起了眉,正欲折腰扶起今朝,只见到崇恩身旁的女子冷冷地横了崇恩一眼,于是方才还一脸漠然的帝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终于做了一个虚扶的手势:“起来罢。”
起了身,终是无颜面对这曾经养育过她的人,今朝只低了头不吭一声,心里正说不出的难受,手掌忽然被人裹住了,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僵硬的指节便不由自主松了下来,终于有勇气抬起头看着崇恩,挣扎着开了口:“父君……”
冷面冷心的人挑了眉看她,在那冰冷的目光下,今朝居然又开不了口了。还是一旁的青耕看不过去这别扭的父女俩,出声替今朝解围:“是为了迟桑的事情来的么?我和崇恩正商量着呢,怎么说那刑罚也太过重了些。迟桑也是莽撞,若是别的神仙,碰到这种事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偏偏天府那种人……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青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她板了脸说,又是那副固执的样子。
青耕掩了唇笑:“这我当然知道——今朝,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是性子,”说到这忽然眼光一转,盯了颜渊两眼,“还是眼光。好了,我和你父君正想去天府洞府上求个人情,尽力而为吧。今朝,你自下界后也有六百年未曾回过天界了,去看看你师父吧。”
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远了,颜渊回过头来问:“师父?”
“嗯,我师父,就是东王公,你的父君。”
蓬莱岛上仿佛没有变过,好似那六百年只不过是一夜间,第二日起来,杏树依旧是那杏树,茅舍依旧是那茅舍。就连东王公,也依旧是精神矍铄,大老远的笑声便震天响:“今朝!你六百年也不来看老夫一眼,这会儿怎么想起来看老夫了?”
唬得今朝早在阶前跪了,对着东王公就是一个磕头:“师父!”
“哎。不必如此,起来起——”话音虽然被突兀地截断了,泰山崩于前亦不动声色的战神仿佛忽然垂垂老去,看着颜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怔了半晌,才开了口:“今朝,你先起来……”手是去扶着今朝的,眼却还盯着颜渊,战功赫赫威名天下的东王公此时也不过是人间最普通平凡的一个老父,看着自己六百年未见过的儿子抖着嘴唇五味陈杂。
“师父。”今朝站了起来,“这是颜渊,也是泊玉。他……现在是妖王。”
“好,好啊。”回过神来的东王公一脸欣慰,眼角竟泛起泪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子女好好地活着罢了。至于是贩夫走卒,抑或是达官贵人,于父母心里,始终是心头掉下的一块肉。
看着今朝扶着东王公走在前头,怎么思索脑子里亦没有关于父亲的印象。自转世以来,婆娑和长仪未曾尽过一点父母的责任便包袱款款游历天下去了,他不过是吃着狼族众长老的百家饭长大的,亲恩常伦,不过是戏本子里的台词,任凭戏台上字字凄怆句句含悲,他自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方进了屋,今朝便表明了来意,东王公长叹一声:“天府啊……行事乖张无忌,要从他手里救人,怕是难了。罢了罢了,老夫便腆了这张脸去求一求罢。”
讲完正事,又絮絮地说起了六百年来的琐事,东王公一心想知道颜渊的情况,便拣了他喜爱的来说,说是妖王勤勉得很,将妖界上下整治得井然有序,便是那些喜爱吃人的妖也被他肃清了泰半;说是妖王洁身自好,平日里只读书修身,连场花酒也是不曾去喝的。直听得东王公抚了胡须连声赞好,一脸欣慰的表情。一旁沉默不语的男人挑高了眉,一手时不时地叩着桌面,笑嘻嘻地听着今朝继续掰扯,于是小傻子脸一红,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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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后来天就黑了,九太岁青耕未曾通报,骑着坐骑一路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