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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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茯苓应该与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东沈谧军中。能一路到洛阳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气有胆子的丫头了。李茯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嘟哝了半天,我和阿宙才听清她的话。她说:“我是送信来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亲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让我带信给你,他要率先过江。王绍和薛坚已到九江,沈谧不能等萧植南下灭掉他,才去与他们会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着。建康确实是虚城,皇帝和萧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内。我拉了拉下摆,完全没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话。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与他并肩,“没想到那么迅速。”
“没有想到的事,恐怕还会发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现,还有七王跟在后面。七王的脸色特别难看。而上官先生虽然一贯沉着,眉目间却还是难释重负。
阿宙直截了当地问:“先生你指什么?”
上官先生回顾七王,并不做声。只待我、阿宙与他一起走进了议事的厅堂,他才说:“我担心王绍出尔反尔,会有意外之举。”
“他会反?”阿宙几乎是跳起来。
琅琊王绍,他本来就是南朝人,倒也无所谓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诉我,他岳父写信请求让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当时七王留守洛阳,凡事可以做主。虽然七王妃说为了避嫌不要答应,但他还是不忍心,打发王菡用别人的名义回家去了。现在他才想起来对我说。”
阿宙咬了咬银牙,“小七真是,现在才说……若王绍有异动,我们来不及对南方的薛将军、沈谧提醒了。”
“莫担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说王绍是阴险反复的人……”我说。
上官先生证实我的想法。风穿过他的薄衫,屋子里似乎有株夜樱静悄悄地开着。他对我和阿宙安慰道:“我们只能尽好各自的职责了。人有天命,国有国运。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从睡足精神开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们请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处,我梦见了剑水星纹。风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红衫,化作故国的乱红一片。
我醒了,无以解忧,只能望向天边孤单的苍狼星。
第二十三章 取舍
千山万岭,苍紫一片。岚翠时分,绿絮如雪。本该荒芜的废都郊外,也在盛夏里颜色鲜明。冉冉斜阳,照在连城的白骨之上,美得诡绝人寰。邺城的风沙,并没有来欢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邺城的野花还残存着才子佳人时代的风韵,灿烂明媚。
我们在十里外安营。夜幕降临,四野死寂。这个战场毫无洛阳城攻守的激烈,倒像是诗人们梦游时所见的模糊城郭,有一种夹杂着绝望的苍凉。城内的天寰一定通过瞭望者知道了大军的踪迹。但对我来,他会怎么想?他好吗?他对于错综的战局又有什么看法呢?他像我期盼他一样期盼我吗?他对于南北战争还是继续自信?他正在邺城的哪个角落?他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我盼望着黑鸽子能到我的营帐前来安慰我的相思。但连它也不见踪影,我空等到深夜。邺城被围,我的使者进不去,他的使者出不来。我还是不甘心,又派了一名斥候,企图让他利用黑暗作掩护,穿越南军的封锁。
刁斗之声,好像敲击在人们的心房。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兵戈之斗,提早结束。梅树生的军队,没得到萧植送上的粮草。而邺城里的人,同样平静,并无反击的意图。
梅树生成为孤军。是因为萧大将军在洛阳受挫,照顾不到。更有可能是我的离间计,隔绝萧梅通信的办法奏效了。反正,那些自认为清醒的人,定会嘲笑这支孤军深入的白衣军。他们似乎铁了心要留在邺城,将它围得死死的。活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缠住猎物,宁愿同归于尽。
嘲笑别人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子。我怀着痛惜的心情,目睹了白衣军最艰难的时刻。战争犹如双刃之剑,人们用它互相折磨。南军为饥饿和疾病困扰,北朝御军们也不会好受。元天寰南征北战,多是先发制人,攻势凌厉,极少有这般死守的窝囊。我到邺城之前,被热烈的感情所激动,但今夜恢复了理智。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邺城好像并没有皇帝的存在,是静止的死气沉沉的堡垒。直到现在,天寰没有给我们任何指示,太不寻常了。
上官先生撩开帐篷,坐在我的面前,“夏初,你认为何时进攻好?” 我被他问得一震,恢复了振奋,捏着拳头,“什么时候都能进攻。但是先生你真以为把南军消灭干净是好主意?”
上官先生摇头,“不,我认为倒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他目光灼灼,直视前方,“邺城里面有三万左右我军人马。邺城外的南军,还有五万之多。你我带了七万人,若里应外合,我们蚕食病饿的南军,并不特别费事。邺城会成为一座大的墓坑。今年开始的南北之战,如果必须以一个王朝的覆灭为代价,那梅树生的人是一个都不可放过。”
他用羽扇轻轻拨开准备扑向油灯的飞蛾。我仔细听他说下去。他幽幽地看我一眼,神色淡极如烟,“不过,我有句不当讲的话。流年不利。今年的战争不宜继续。若按照你的想法——南北朝暂时停战,这数万人马就不能屠灭于河北之地。不然,你将完全失去在南朝人心中的地位。明白了吗?”
我当然懂。我探身问他:“先生为何此刻才重提不宜继续战争呢?”
上官先生道:“因为在此刻之前,我还没能看清形势。王绍一定会倒戈的。此人是我的族舅,我在四川山居时专门琢磨他。他的性格骄傲反复,同萧植一般多疑,这也是他二人多年互相憎恨的原因。进攻他的故乡建康,他这个琅王氏子弟,完全可以用两湖之地主人的身份徐徐前进,观望局势。薛坚对北朝死忠又勇猛,若他能攻下建康,王绍在他之后进入建康安抚人心,不仅得到好名声,而且也不背负太大的罪名。可王绍偏偏充当急先锋,比薛坚更积极地进军,这就是反常。天寰也是多疑的人。王绍借皇帝在邺城亲征的机会,用搪塞孩子的理由将儿子王菡骗回自己身边。即使他没有企图,将来天寰腾出手来,何能忘记此事?七王妃明礼,她必定是有预感,所以才劝说七王不要放她哥哥走。为人女儿,她总不能直接说:我父亲打算背叛。是不是?”
“先生令我茅塞顿开。”我嗟叹一声,“王绍是希望阿宙击溃萧植并杀死我的叔父,而他自己辅佐襁褓中的云夫人之子登上皇位。北朝杀戮太凶,丧尽人心。那么,所有的南朝人都会奋力投到望族王氏麾下,众志成城,抵御北军。他只要伪装一些年份,挟天子而令诸侯,励精图治,便可建立一个新的南北割据局面。王绍野心勃勃,竟至于此。”
上官先生薄唇一翘,笑道:“夏初,你把我这军师的话都说完了。”
“呸,我不信我把你的心思全说完了。”我笑起来,愁绪尽散。
上官先生摇头,“我还有些啰唆的。梅树生此人,观察他的布阵,总觉得他是个偏执的聪明人。我到邺城后,辅佐天寰与他打过不少次,胜负互有,觉得他过于信赖意志。好像给士兵灌输信念,不给他们吃饭穿衣,也能让他们投身于复仇的伟大功勋里。他打仗,用人之奢侈,不惜生命,超过少年就为天子的天寰。可是,南朝人总是南朝人。如果他们在南朝的土地上保家卫国,如果他们不打邺城不捉北帝,就必须死,那他们会无怨无悔地长久战争下去。而情况是:这些人是在江南的水土里滋润出来的,他们的家乡、亲人都在千里之外。他们关心的是从军能带来多少好处,而没有梅将军那种高远的志向。白衣复仇,最为可笑。你的父皇去世那么多年,而你在北朝为女性第一贵人。复仇的理由,能说服谁呢?”
“按照先生所说,梅树生是不切实际的人。我有一策略……”我话还没说完,远方鼓声澎湃,有人来报:“报皇后、军师,南军俘虏我军斥候,已经遣返。”
被捉住了!这梅树生够敏锐。我直起身来,等候那个斥候回来。
他毫发无损,到了我的帐子口,下跪道:“皇后恕罪,小的有辱使命。”
“见到梅将军了吗?”我问。
“见了,他……他说:回去,向公主问好,向上官青凤致意。两军对垒,纵然要奉薄酒一杯,也是捉襟见肘。送上南朝制作的杏干一碟,给二位品尝。”
惠童捧过小碟,经过上官先生身边,他冷不防摘了一片,噙在嘴中,慢慢咀嚼。他的脸变得柔和,像昭阳殿前的春雨绵绵。惠童道:“小心有毒。”
上官先生只是笑。我飞快地从惠童那里抢来一片,酸甜适中,就是太干了。我道:“先生,不如你做得好吃。”
上官先生眼睛一亮,到书案前提笔飞书,束好信札,对那跪着的斥候说:“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把我这制作杏脯的好法子告诉梅将军,说我和皇后都尝过了,谢谢他的厚意。”
那斥候惊魂未定,听军师又要他去奈何桥一游,脸色煞白,只得咬牙而去。
我望着上官先生,和他心有灵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边,沉吟片刻。上官先生侧脸问:“夏初,你想要劝梅树生投降?”
我点点头,“此事极难。但我下定决心,打算一个人去见梅树生。他了解我,我也开始了解他。若能保存我军和南军数万人的性命,及时阻止错误的攻势,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视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军师……”
上官先生清雅的脸上掠过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斗,血色涌上他的耳朵,“我要陪着你一起去。我不让你一个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还是由你支配着的吗?”
我一愣,他已跑到帐门口去了。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儿女的娇羞,而是惭愧我的推辞。我走到他背后,“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轶,你本该是凤,因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满面红光,“皇后,军师,梅将军说笑纳了,还赏小的一段杭缎。”他跪着不动,似等着我们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赏赐他一锭黄金。
上官先生与我商量妥当,对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带去这封信。还有,送上五箱药材。”
我见那斥候紧张兴奋,不禁道:“快去快回,我特别指派你去,留下药材,别丢了命。”
我知道梅树生不会杀他。但我对小人物有了喜爱之情。小人物缺乏伪装,喜怒哀乐都生动,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斥候不辱使命回来了。梅树生表示答应我们的建议。他这般爽快,我倒是有点儿惊奇。上官先生带有一种怜悯解释道:“弹尽粮绝,人的心思,总会比平日更会走捷径。”
他抖搂青衫,上面原就不染灰尘。我则养精蓄锐。我们相对沉默的时候,听见了漳水流动之声。粗听是隐约缥缈的,但渐渐响起来,就像阿宙他们追赶萧植军队的千万铁骑行进,就像王绍的无数战船冲破迷雾。我什么都听得见,就是听不见天寰的动静。我睁开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动了动唇,他瞧了瞧我,什么都不说。
我们与梅树生选择见面的地方是在两军之间,在离邺城五里的地方由双方各搭建一个帐篷。兵贵神速,茶才凉透,最简陋的“行宫”便修好了。我与上官先生上马,只带着一队精锐。上官先生的骑术比昔日精进了,他在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回忆。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雾。因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这样的浓雾罕见。上官先生的马匹和我的马匹几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减慢。对这次会面,我有诸多揣测,心情像迷雾一样。走了许久,有悠扬的琴声传来,在雾中引路,橘黄色的灯火若隐若现。琴声宛若低吟,压抑辛酸,在丝丝缠绵里保有一种雪松般的高洁。上官先生聚精会神道:“此曲乃履霜。忧国之人才能弹好履霜调。可惜,他生不逢时。”
“皇后、上官先生到。”
琴声戛然而止。橘黄的光圈里,梅树生出现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经历了那么多场苦战,依然斗志昂扬。他唤我:“公主。”
数月不见,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回。虽然和此人从未亲近,但我对这个深入北境,困住蛟龙的人,平添了一份敬意,“梅将军。”
彼一时,此一时。当日太子尚在,南师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错。我不敢看轻他。他的话,曾让我迷惘于过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话,关系到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无数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劳心过甚。”
“将军何尝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对他点头,神情如玉。
“我只尽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没,我的手下一天天减少。洛阳风雨之前,北帝竟然钻入我的圈套,把自己关在邺城内,丢给了我一大诱饵。我本有必胜的把握,可邺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应断绝。我走了,前功尽弃;但我守……明日就该和你们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赵显,平日我是不会怕的,现在我仍旧无所畏惧。但是士兵们疲乏了,他们唱着江南的茉莉乡歌,口里咀嚼的是草根。虽然酷暑快结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轻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无尊严……”
上官先生叹息一声,眼光亲切,好像梅树生是他的一个兄弟,“将军不闻河边无定骨,春闺梦里人?”
我坐下。门口两个南朝来的卫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个飞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军营垒虽远,骨笛声凄凉,撩动我的恻隐之心。我道:“梅将军,我的来意,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进入邺城不可。既然是没有输赢的悬念,何必如此执著?我见过萧植,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少真诚。云夫人被他手下的陈氏杀死了。我的叔父,只剩下行尸走肉。如今,建康有北军逼入。元君宙正压着萧植,驱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义发誓:入秋之前,我会平息这场仓促的战乱。等到和议签订后,你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