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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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鼻子发酸,觉得这些日子全是委屈、疲倦、烦。还是此刻,比什么都好。
他的手指抚着我的鼻尖,“辛苦你了。”
“我什么苦都能受,只要不失去你。”
“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去地府,阎王就要换人了,他不会让我去的。”他笑盈盈地调侃,话音格外好听。
我还没有回答,上官先生匆匆来了。他见我们相依偎,不禁后退回避,但他大概想起自己为何事而来,只能垂首站立。天寰松开了我,面上坦白无邪。我要站起来,他又拉住我,让我与他并肩坐在床头。不问政事那么多天,他居然能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投入纷繁的国务中去。军国大事,是他本能的一部分。他对上官先生道:“唔,南朝那边有何不妙吗?”
上官先生掂量着军报,大约在衡量是不是该让才恢复的天寰知道。我对他点点头。
天寰笑了一声,“凤兮凤兮,经历那么多,我还怕晴天霹雳?”
上官先生一言不发,把军报递给天寰。我跟在边上才看一眼,不禁失声。
天寰手指一抖,他抓住军报,又瞅了一遍,才把军报放到我手上。
天寰仰面躺下,没有说一句话。我一阵心疼。
现在本不是好时光,这个消息倒算是阴天炸雷。在九江的北军将士泣告朝廷:大将军薛坚因夏季连续作战,英年病死于大营内。之前他退出建康,就是因为染疾,但薛将军不许走漏消息。将星陨落,今年当真不吉,天不助我军。
天寰长叹一声,幽幽地道:“薛坚啊薛坚……现在就死,你对朕言而无信,实乃你的不忠。”
他的眼角涌出一滴泪,语调凄切,黯然神伤。薛坚是天寰最信赖的大将,失去了他,好比折断了天寰的数根手指,怎能不痛彻肺腑?我劝慰道:“天寰……”
天寰看着我和上官先生,恢复了镇静,说:“罢了。你们不是想息兵吗?这是你们的天赐良机。王绍有变,我想过,因为蓝羽军的经历和那幅仕女图,我始终看轻此人。但我没有料到他不顾利害,不等时机成熟就动手。当初我并不赞成七弟和王氏联姻,原因就在于我无法太信任他。不过,若王绍这次不反,一旦我统一天下后,就准备暗中赐死他,而后给他风光的葬礼,保持他家族第一流的地位。尔虞我诈,不能说他有什么对不起我。光华既然赦免七王妃,我不反对。但七弟不选择和此女离绝,他与七弟妇必须由王府官随时监视,不得随意出入宫廷。化干戈为玉帛,有那么容易?仇恨是难以消除的。我不愿看到有杀父之仇的妇人在我的妻儿左右。此事已定,不准再议。”
他说到这里,有些累了,只得停下,目光如冰山融雪,清澈寒冷。
“师兄这话说得不对。谁是我们?”上官先生说,“不是我们要求和,事到如今,不得不停战。若不惜屠戮百万妇孺,荒芜千里农田,不惜士卒虎将前仆后继,不惜北国用尽国库。那今年我们是还能坚持斗下去的。但师兄所要的,并不是如此强扭的瓜,而该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统一。秦始皇不可谓不强,但秦国之兴亡,师兄当引以为戒。王绍反,因为他知道了师兄兔死狗烹的算计。薛坚死在他的忠,因为他知道师兄的一贯作风,不愿违背圣意……”
“先生……”我打断上官先生的话。先生说的是事实,但天寰正痛心之时,我不忍心。
上官先生摇头,口气缓和了,“师兄,我言辞直率激烈,请别怪我。我先告退。”
上官先生径直而去。我摸了摸天寰的额头。天寰注视他的背影。
“天寰,我和你,才是我们啊。我求和,可有一分私心?你知道我没有。薛坚猝死,没有可代替他的人。当务之急是拉短战线,保有从四川到湖北的土地。只要君宙再逼紧萧植一些,我保证他们会来求和的。我们顺水推舟,先休养数年也不迟。我们并没有白白失去。”
天寰盯着我,“我没有责怪你们,方才只是至亲至交之间的实话。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我是皇帝,我有主责。薛坚之死,让我的既定战术破局……”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低声说,“我不是万能的,我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我陪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预备授命薛坚的副将代他职务,只是那个人未必能独胜大任。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还有一个人选……可我不敢用……”
天寰薄唇一扬,冷笑道:“沈谧?”
我点头。天寰合上眼,手指轻抚被褥,说:“光华听好了,既然天下的博弈还有数年才见分晓,我就一定要康复。在回长安之前,我会专心养病。关于代替薛坚的人选,若三日之内,五弟写信来推荐沈谧担任这个职务,你就把信退还给他,直接下令让薛坚副将代司其职。等战争结束沈谧回到长安,我会立刻借机杀掉他。若三日之内,阿宙没有推荐他,那么你就任命沈谧代替薛坚,以他是文人为由,授权薛坚副将节制他。等我到长安,再派人去监视。”
我很快领悟了皇帝的旨意。阿宙如果飞快推荐沈谧,那么他确实有借机坐大的嫌疑。但因此杀掉沈谧,难免兄弟不和。七王暂时禁锢,五王再有隙……唉,天下的事,何其难也。
我等待天寰睡熟,悄然退出。上官先生正立在蔷薇花下,抱着袖子对我道:“适才得知,五王又大胜一场,萧植军被推到长江北岸。如果我猜得不错,数日之内,南朝使者将来洛阳求和。因为谢家与你的关系,他们大概会派谢弘光来……关于薛坚的继任人,他怎么交代?”
“沈谧如何呢?”我问。
上官先生重复着“沈谧”二字,“五王已经快成了当世的霍去病。用他的手下沈谧控制两湖和四川,乃锦上添花。只不过,从此就成了大家的心病。可现在不用沈,还真是没有人。”
“那么就用他,心病不是不能化解的。沈谧有才,又建新功,不用他,不仅可能丧失土地,而且会显出北朝内的猜忌。萧植和梅树生的合作,就毁在猜忌上。古云:用人不疑。最近几天,前方的来信你一个人过目就可以。我即刻下旨用沈谧和薛坚副将共同领军。”
我转身要离开,上官先生叫:“夏初。”
蔷薇的花影罩在他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他问:“你就不怕背负恶名?”
我肩膀一耸。头顶碧空如洗,我心坦荡。我轻蔑地一笑,“先生,人生在世,不能为了‘名’活。只要我觉得值得,我什么都愿意做。文烈皇后美名绝代,章德皇后恶名万年,她们俩到底谁开心一点儿呢?我不学任何一个榜样。天寰独一无二,我也要配得上他。”
上官先生没有告诉我阿宙的来信说了什么,天寰也没有再问我。我按天寰的办法,任命了沈谧。他不辱使命。因为他的能力,阿宙的功勋,南朝使者在秋天伊始的时候来了,正是谢弘光。
北朝不想再打,南朝无法再打。为了求和而来,正中我的下怀。点破一层纸,双方达成了和议。北帝得到南朝赔偿的一大笔军费,阿宙驻军山东,沈谧驻军湘州,而南朝也得以保留了他们大部分的领土,收回所有的战俘。天寰基本没有参与商议求和的细节,他好像打定主意保重龙体,经常手拿一卷经史细细翻看。
回长安的途中,我处理完琐事,他正在看《论语》。我哑然失笑,“皇上如此渊博,怎么去看启蒙之《论语》?”
他笑了,“我以前看过、背过,但总觉得漏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秋风起,想长安的宫中月花、桂香随风飘荡,该是多么美好。还有那最可贵的——我的儿子。
这次回到太极宫,总觉得宛若梦里。我冲入殿堂,谢夫人把太一放到我的怀里。孩子瘦了些,大大的黑眼睛瞪着我。我端详他,“我是谁?太一,你不认得我了。”
“家家,家家。”太一忽然说。他搂住我的脖颈,不哭也不笑,就那么用带着清香的光脸蛋蹭我的肩膀。我心里酸楚,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懂得离愁了。
天寰走过来,把他抱了过去。太一这回声音震天:“爹爹!抱抱,抱抱。”
天寰对我一笑,柔声对太一道:“我不是正在抱着你吗?”他抱着孩子,举到头上,慢慢地摇晃。太一咯咯笑起来。
谢夫人擦着眼泪,对我道:“崔小姐在帝后入宫之前就返回私邸了。皇子因为她走哭鼻子了。崔小姐也哭,舍不得这孩子。但她说大臣之女,世受皇恩,不能冒功,所以早早回去了。”
我嗟叹良久。谢夫人又偷偷告诉我:“如雅这几个月常来宫内,同崔小姐倒也合得来了。他二人虽然不论婚嫁,但我看是有戏……”她喜上眉梢。
我说:“那可好了。话说此次洛阳和议,是谢家弘光来定的。”
“我知道。关于和议,城里议论纷纷,不提也罢……”
我没有追问,直到数日之后,天寰亲自到薛坚家吊祭之时,我才召见谢如雅问清楚了。
天寰回宫后,我照旧不动声色,他也沉浸于对薛坚的追忆里,说了许多往事给我听。
“……他本来是我打算自己百年之后,留给后继之人用的。”他说到这里,我也感到遗憾。我趁机便说:“关于你的那份诏书,我极明白。即使你垂危的那个夜晚,我也从不曾想称帝。不过,我劝降梅树生的时候,用了我称帝的话,来迷惑他的心智。在此向你告罪。”
他拉着我的手,低头吻了一次。天寰道:“从此我再也不提、不想你称帝的事了。对我来说,那道槛儿,算是跨过了。虽然这次大战损失了那么多……但也有许多收获。我,你,都在改变……”
他话还未完,百年传道:“万岁,崔大人到偏殿觐见。”
天寰抚摸我的鬓发,“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
他步伐优美绝伦,只是这一次病后,宛若浮云。
我抄写佛经,预备送给寺院为亡灵超度,写着写着却想到谢如雅告诉我的情况:虽然和平了,但这次战争让百姓怨声载道。北朝各级官员,有不少人把矛头指向我。说是皇后偏袒南朝,贻误大好机会。又趁皇帝重病期间一意孤行,给南朝媾和的绣球。他们担心我从此会走向共治北朝的道路,非_凡_youyouliu_手_打_害怕我用艳容颜来窃取元氏权柄。
我早就知道如此。虽然事实存在,但我不可能让每个人去了解事实,那才叫不近人情。如果我是北朝远离战场的一员,对于付出重大代价的一次休战也会滋生不满。我思索间,见方才给皇帝奉茶的惠童站在我背后,脸涨红了,我问:“你听到什么?”
他靠近我诉说。我一愣,“……皇上他要发罪己诏?”
天寰说过,他不会让我们来承担责任。但他因此发罪己之诏。他是皇帝,足够勤勉。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和更是权宜之计。他为何偏要发平生第一道罪己诏?为了给我平息物议?
天寰打算在中秋节发诏,而我不能听之任之。对这个人,一味地劝说并无用处。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一个月后,我主持完中秋宴席,便把我的一道奏表送给了尚书省。
我要求自降为昭仪,暂时移居到桂宫。我当然知道我这道奏表的效力,一石必定激起千层浪花。
降为昭仪,是我自愿的。他们总以为我是皇后,对自己的地位无比珍视。但那不过是名分,就像头上的花冠,华而不实。我在乎的,是我总是皇帝的妻子,他只有我一个女人。
北朝国法:非皇后不得居于正宫殿堂。我也不能违例。
群臣似乎被我的先发制人吓住了。他们对此不可理解。同情,理解,居然都向皇后涌来。我庆幸自己没有让天寰率先发罪己诏。我只对为此而不快的天寰道:“你的罪己诏,没有必要。”
“难道你请求自降,就有必要?”他微微而笑。把我当孩子,最令人着恼。
“有。我自降为昭仪,比你从神自降为有爱妻的寻常丈夫要好。”我说。
他愣着瞧了我许久,喉咙沙哑了,“那么,既然你喜欢,从今夜起你就回到桂宫去吧。”
我惊讶于他的话,但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当即迁居到桂宫。桂宫的夜里,比当年冷,简直就是一座广寒宫。虽然生了火,但我因为双脚寒冷,难以入睡。我只在桂宫住了两夜,皇帝给我的赏赐,就足够宦官们折腾了。从膳食到衣服,从被褥到纸笔,全被搬来。我不禁对圆荷道:“早知道那么费事,我就不该到这里来。”
“那说明皇上念着皇后,不出几天,群臣们就会懂得收敛,皇上会来请皇后回去。”她自信满满。我扑哧一声笑了,这丫头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不过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事情,倒也就和儿戏一般不能当真。
桂树落花满地,我踩上金色花絮,茜纱灯里,裙影飘飘若仙。
掌灯时分,御前会议结束,圣旨下达,诏不准皇后炎氏自降之请,即日回原宫居住云云。
此事不能皇帝亲口对我说,必须过尚书省,由内宫总管传达。帝后虽为夫妻,但有的事情,必须做给臣子们看。看来我让一步,男人们倒是没辙。我对张老宦官道:“时候晚了,我回去会影响万岁休息。桂宫本是我的故地,让我在此再歇息一夜,便返回太极宫。”
那天的夜,香醇如米酒。我因为手脚凉,没有睡沉。迷糊中,听见窗户轻摇。我起身,大黑鸽子蹲在窗台。我摸了摸它的翅膀。半夜三更来,什么消息都不带,是戏弄我不成?还是皇帝想念我呢?我嗔怪着披起绸披风,抱着黑鸽子在黑夜里徘徊。玉纱灯旁,宫女们酣睡,有一个张开嘴。我摇摇头,让她别出声。我步行到桂宫那座废弃的旧殿门前,还未推动门扉,门自动开了。天寰站在里面,俊朗面庞,含有意蕴深长的诗意,他穿了一身淡色龙袍。
我一愣,笑了,抚摸着黑鸽羽翼,“我就晓得是老男人来了。”
天寰拉着我进殿,放走黑鸽,又锁上殿门。废旧的殿堂里,燃起灯光。他发如黑漆,目如秋水,雪白肌肤,比丝质的衣袍更显光滑。他侧过脸,说:“明儿就是中秋呢。”
“所以我明日就要回去。和你、太一,一起过团圆的夜晚。我在桂宫回想这几年的时光,夜里一会儿苦,一会儿甜。我是怕翻来覆去扰了你,才留在此处。”
天寰目光明亮,坐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