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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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但全都取决于皇帝,而不是出于你个人。这才叫忠臣贤弟。”
天寰拉起阿宙,语音温柔,“听到皇后的话了吗?五弟你只管行路。朕如今只有两个弟弟了,朕能宽容到不能宽容的地方。对你,朕从来有期望。南北统一,你立首功。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到满后无有不变的。你的担忧起源于此。朕重学《论语》,最喜欢孔子的一个思想。弟子们问如何能‘满’而保全。孔子说‘功批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只要你居安思危,谦逊守中,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他用另一只手,捏着我的手,“你们跟我过来。”
我们走到光线稍明的入口处,天寰捧出传国玉玺,交给阿宙,道:“这传国的宝物,终于归朕。可就是方才,朕发现了它的不妥。你们看看。”
阿宙的脸上带着泪痕。我在阿宙的手心里仔细瞧着那块玉,“啊,竟有个角残了!”
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以来,就一直以传国玉玺正统帝系自傲。可是……原来传国玉玺是残破的。难道数百年以来,大家都在使用伪造的玉玺?父皇留给我这个玉玺,是何用意?我有淡淡的失望,又有点儿迷惑。
天寰仰起脸,说:“当年元石先生曾讲,传国玉玺,自始皇帝时代便有传承。可是新朝篡权的时候,玉玺被年老的皇太后砸了一下,所以缺了一点儿边角。南北分裂后,除了南帝,再也没有见过传国玉玺的人,世人也就无法鉴别真伪。玉玺有缺,正合朕心。真拥有天下的人,就是不完美的,像这个玉玺一样。朕要把传国玉玺放到祖宗太庙,告诫天下人、后世之君。”
阿宙擦了擦眼睛,他捧着那玉玺,交还给天寰,“皇……”
天寰掏出手帕给他擦泪,“隐恶而扬善,是为君之德。六弟已死,有的是永远别提了。朕赐他为魏忠王。长子如意继承亲王名禄。迦叶由朕抚养到如今,从此他和如意一并由你这叔叔抚养,可好?”天寰要送走迦叶,太一不是更寂寞?但……太一总是要寂寞的。
阿宙点了点头。天寰走到门口,对侍卫们说:“迅速为六王入殓,将七王安置到军营之内。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朕夫妇由太弟护送,迁出南宫。亡国宫殿之不祥,正在于此。”
我见圆荷正等在门前,便吩咐道:“去找些白布来,亲王遇难,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
黎明快来的时候,我便背靠天寰缝制丧服。天寰不时布置手下,我只当做听不见。
惠童后来告诉我,李茯苓入殓的时候,赵王一直陪着,还将怀里几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后,皇帝在大本营内为遇难众人举行祭奠。谢如雅穿着一身白衣求见我,对我轻声道:“这次大火果然不妙。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视北朝,不愿在新朝为官的,还有大将军府的奴仆属官,都被朝廷的军队报复性抓了。皇后……虽然陈氏企图谋害皇帝,且让二王一死一伤……但让那么多南人为六王那样的人殉葬,应该吗?”
我笑了笑,把龙团茶的茶饼剪开,预备分给参加祭奠的众人。我说:“如雅,以后不要南人北人的了。天地本无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堑将成为通途,还拘泥于南北,是老套烂俗。皇上……我知他。他虽好杀,但过去乃不得已而为之。今年破城,他对建康如何?可曾有滥杀?你都看在眼里的。”我把一个茶饼递给他,“皇上不会绕过我自作主张的。他问我的时候,我自然有话。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我给你留几块,你用得着。”
谢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么?我只喝碧螺春。”
“我没让你喝,是让你送礼的。如今谁家聘姑娘不要茶呢……”
谢如雅脸一红,“那么急?”
“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崔姑娘二十多了。现在天下定了,你还遥遥无期?”
“我……”谢如雅沉默。
正说着,惠童过来了。我一笑,“请进来吧。”
崔惜宁戴着斗笠,一身素纱,宛如白梅,冷艳照水。她对我行礼,而后直接道:“如雅。”
谢如雅想了半天,说:“你来得倒快。”
“我早来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围的时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宁说。
谢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说:“这茶,皇后让我送给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宁微笑,她轻盈地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回答道:“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尔。他们一个素纱,一个雪衣。虽远处哀乐煞了风景,但此处妙人清新,时光且留住。
月老,是个任性的老人。有缘的,终能跨过千山万水;无分的,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
我进了灵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间,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着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将会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在花季里。
“皇后。”天寰叫我。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这汐儿呢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朕想平息众怒,杀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给吴王,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请问你如何才好?”
我欠身,“皇上真让我做主?”
他的眸子含着淡烟般的笑意,“朕之言,乃是法。”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听闻这些人关押在监狱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死不悔改,还有的请求皇上灭自己的三族,成全他当忠臣的。皇上英明,怎么会上当大开杀戒呢?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人之常情。请灭三族的,简直是毫无人伦。自己要死,早就可以死,还诛连三族?皇上灭他的九族、十族都可以,但这样便上了他们的当。冤冤相报何时了?且南朝少一家,我的中宫属户就少一个。不仅对皇上不利,对我也不好。因此,我要烧掉这份名单。”
我说完,径直走到灵台前,以火焚烧名单。
皇帝的本意就是给一个下马威。况且江南新治,这些人若出狱后还不思安顺,皇帝的耳目怎么会放过他们?但现在他既然有了天下,自己再出面主持屠杀,就十分不便了。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我拜祭完毕,随即退出大营,让男人们商议江南的了局。
我在大营外却见上官先生与赵显正站在柳树下。赵显愤愤不平地比画着,上官先生认真地听着。
上官先生对于昭阳殿的事情没说过一句话。事发时他不在场,事后他不关心。
南朝覆灭,北臣人人受赏。唯有上官先生在这种场合从不肯出现,他反而更显得谦逊了。
赵显说:“皇上给我封王,皇上赐我金牌,并不是我自己讨来的。他们这样陷害我,我不服气。等到会议开完,我就到皇上面前让他评评理。”
上官先生动容,笑颜温纯,“你当皇帝是谁,蓝羽军的军师?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家长,你们私下吵闹,怎敢归皇上来断?你知道那时在漠北你立了功,我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免死牌吗?就是因为你是山寨里出来的赵显。”
我接着道:“山寨出来的也是大将。不过还是要注意言行。我们就要返回长安了,皇上命你来当江南的守将,此任极大,非但江南防务,还有岭南、岭右也需要你去打平。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说赵王需要戒盈,你就需要戒口。不许再乱说话,才能防闲言。无论多大的功劳,总是皇上的家奴。皇太弟是皇上之爱弟,虽然待你不客气,但总没有打骂主人弟弟的仆人,对吗?”
赵显点了点头,把大刀抱在怀里,说:“他手下的沈某人与上官先生不同,读书人的架子大,看不得我们大老粗,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赵王手下的人,与我都不善。居然说我因为和六王结怨,才故意不赶紧救援他……不冤枉我吗?”
我吐了口气。上官先生劝道:“架子大,你不要敷衍他,当没有此人。人家说的不是事实,你就更不要去理。你才见得光明。你乃好汉,我和皇后总不会看错你吧。”
赵显倒是容易高兴。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马上又笑不出来了,“留下我守江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
我看了看上官先生,说不出准信。上官先生掐了掐指头,“江南桃花开三四回,大家便可再见。”
他何以如此肯定,我疑惑不解,等到赵显走后,我才问他。
上官先生注视着我,笑着说:“我不是神算。因为师兄已和我商议过建国之后的安排。我推想三年后,便是南巡的机会了。”
“南巡?啊……我知道了。天寰说要建洛阳东都,还要开一条大运河……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
上官先生望着天空的流云,“以全国之力,中国之富,没有什么不能的。只不过光开运河远远不够。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农为政本。我对师兄的能力并不怀疑。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天下百姓便无忧了。”
我父母的合葬,虽然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但那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
我没有哭。因为这是我心头祈愿已久的事情。我的委屈已经散了,我只要父母看着微笑的我。这样,他们才可以对远离家乡的小女儿放心。故国莺花,串起一带青罗碧。
我和天寰并坐在皇陵之前。地平线的尽头,风吹如诉,宛若大地之神送别的箫声。
我把自己口袋里母亲坟墓上的土,换成了父皇陵墓前的碧草。
我说:“我要把它送给太一看。”
天寰一笑,他的目光闪烁,极其肃穆。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事,但他只愿意放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想到了多年之前,西北落日里僧侣的一个预言。
我拉下脸许久,突然笑出了声。天寰不明所以,推推我的肩膀。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他。
预言,又能怎么样呢?
最好的预言者,只该语言最好的事情。
我望着父母安息之地的那一双合欢树,那一对石鸳鸯。任何语言,都不再可怕。
第八章 新风
又是一年晚秋时节,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宫六院,余香飘散。
我和善静尼姑漫步于林苑之中。善静尼姑笑着说:“皇后圣睿十六年到长安的时候,皇上让我到桂宫教授你朝廷礼仪。当时他说‘姨母,朕交给你一个女孩儿。朕想让她当朕的皇后。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让她喜欢上宫内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后风采胜极,桂花开满宫城,都没辜负皇上的心意。”
在姨母的面前,我总褪不去一丝少女时代的羞涩。我二十六岁了,正当盛年,桂花不论开或不开,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条里。它不怨秋风,不从群花,唤回心底的春意,洒向人间的都是爱。
告别了善静尼姑,我回到太极宫。琴声悠扬,是“流水”之曲。园荷为我披上纱衣。我静静地倚在廊下听琴。金灯之旁,上官先生看着太一弹琴。一声一声的流水音,都是他一点一点地灌到孩子的心田里去的。太一虽然只有七根手指,但弹琴并不比常人逊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绝,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万机,霸业定后,政务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学,不能说知识渊博。因此太一的师傅,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他教他六艺,也教他为人。太一一曲奏毕,肃然起立,到案边倒了一杯茶,奉给上官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弹得比以前进步了,但还有不足。”
太一生就珠耀玉润,明眸白皙,笑起来秀发如画,“我就知不好。我在宫中少见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给右手戴上蓝丝手套。
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谁说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于年龄、身份?渔夫可以为圣贤知音,老者也可以为孩童知音。”
太一靠紧他说:“渔父听琴,可以说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
“太一,红尘之中要找个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运的人,难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愿意懂你的人。你将来要君临天下的话,哪里能找到几个知音?大臣,后宫,能懂你的人,就是难能可贵了。”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乐意当父皇的儿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态还未脱天真之气,可言语十分认真。
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着拍了拍太一,“将来的事,不该揣测。顺天应人吧,不然就是逆行。”
我点头,走入殿中,笑道:“怎么,家家不能当我太一的知音?”
“家家回来了。”太一朝我跳过来。我摩挲着他的头颈。他对先生吐舌,“让家家听去了。”
上官先生起身,问我:“师兄还不到?近日首次开科取士,可别让他操劳过甚了。”
我叹息,“要我可以代劳就好了。九品中正制延续数百年,科举制推行自然是头等大事。虽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门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编书便是个伏笔。但现在真要以人才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说满朝文官,从尚书令崔大人到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谁不是高门子弟?皇上已经取了折中,将科举和品第制度结合,一半一半地来。但是朝野上下观望议论,以为废祖制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决心的事,无不尽力而为。就说这几年,均田制、租用调制、统一度量制、发行五铢钱,哪件不够他操劳的?”
上官先生默然。我对园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热着,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给阅卷的大人们送汤饭了吗?皇上他吃了人参汤吗?”
园荷稳当当地说:“遵命。惠童已传信来,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关怀。皇上用过汤了。”
我曾答应十年一放老宫女,许多人今夏都拜辞中宫还乡了。园荷却发誓永不嫁,只能留着。虽然现在她和惠童等于我在宫内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错觉园荷是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的。
我想是因为我溺爱这个丫头。虽然我宠爱她,但绝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亲人,说总把他们当孩子。其实,这只是一种爱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头翘首以待的太一眼尖,发现了以银烛宫灯为前导的皇帝。
他跑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