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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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并不嫉妒,对中宫的职分尽心尽力。她对天寰严厉,可对后宫的女子几乎都和颜悦色。
父皇生来迷人,即使他荒芜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温柔乡和技艺巧工上,别人还是会瞻望着他。
父皇宛如神仙,笑语数句,就会令人心折。可惜,他好像做什么都不认真。
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银河的两岸并驾齐驱,谁也不肯率先呼喊对方。
母后曾对天寰说:“你像你父亲,所以他爱你。你生下来……他就把你视为第一子。”
那里天寰还不懂事,问道:“既然父皇爱护第一子,为何我没有同母的弟妹?”
母后语塞。她拔下玉钗,笑容有几分落寞,“嗯,大概因为是独一无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缘分都注于你吧。”
天寰回忆起他六岁的生日,发生的一幕幕诡异如戏。
从那时起,他的身边便多了一只黄金团龙。父皇当时的哭声令他胆寒。
父皇再未来过太极宫住宿,他虽然还是照样笑、照样玩乐,可是天寰觉得他再也不一样了。
从那个神秘的风雨之夜后,父皇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他不断地用女人和其他爱好来填补他内心的洞。但是日月侵蚀,洞已经难弥补,他的身体也垮掉了。
天寰在宫在长大,从能认识世界开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于他的视野之中。
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儿的眼里,就是包裹在丝绸下、脂粉里的身躯。她们中的大部分就像一个个有颜色的符号。她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叽叽喳喳地议论,还爆发出让小天寰纳闷的笑声。所幸他常见的母后、罗夫人、善静尼姑姨母都与众不同。
父皇因为宠爱天寰,便常把他带在身边,年幼时的他常常无奈地混迹于香花丛中。
那群围绕父皇的女子,每一个都尽量待太子好。可天寰老是没精打采的,全无和父皇独处时的活泼。只有贾贵嫔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说上几句话。所以她们失望之余,往往传播说太子孤僻古怪。
久而久之,皇后宫里的人也知道了。母后笑问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们?”
天寰心中有几分生气,闷头写了半天书帖,才大声说:“我是东宫太子。我只有一个姨母,她在兰若寺出家!”
他一口气跑到太极宫。父皇正独自坐在回廊前,沉默地望着海棠花瓣随风舞蹈。
“天寰。”父皇抱起他,“咦,谁敢惹我的天寰不高兴?”
天寰说:“父皇,以后若有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游玩了!”
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强你自己。”
父皇的手滚烫,让天寰一惊。他正要问,父皇去摇头,“我只是受 了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天寰,你将来去学点儿医术吧。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
天寰十分情愿地说好。父皇拉他进殿,“我们还是一起画画吧,上次那张珍禽图还未画好呢。”
天寰依旧有点儿担心。但父皇兴致勃勃,还把毛笔递给他。
天寰不得不认真用笔。父皇替他按住宣纸,轻声指导着他。
父皇去后堂更衣的时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亲方才饮水的瓷瓶吃了几口。
他咳嗽几声,瓶子里不是水,而是烈酒。
天寰思索着跪下。父皇回来,满脸惊讶。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么还喝酒?”
父皇双手搀扶起他,叹息一声,道:“因为我无能。”
他热泪盈眶,又恨又急,“什么叫无能?皇上能做好丹青圣手,就不能做好南面之君?”
父皇把他抱到案上,与他面对面,“我不能,所以才留给你。天寰,我不是丹青圣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胸中只有美人,没有丘壑。我呆以画仕女花卉、庭院禽鸟,但你几时看过我走笔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画天下。”
他一直记得这些话。他不觉得父皇不能,父皇只是任情随性,不喜强迫自己。
天寰已经满了十岁,还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结党营私,北朝民不聊生。要患难夫妻儿子那般慈爱的父皇,却不能分心给宫外的子民。
舅父司空告诫他,在人前莫议论朝政。天寰谨慎遵从。他不大见外臣,每每见到他们,也尽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长大。在他足够肩挑一切之前,不让外人窥见他的真实。他痛心地感到:原来父皇早就选择了放弃。
有一天,他要是不能当家中的中流砥柱,那么他们一家人只有束手待毙。
天寰十岁的时候,宠冠后宫的杨夫人生下阿宙,接着还有其他弟妹。
阿宙是个肥白可爱的婴儿。当天寰遇到他时,也会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
可是他不喜欢杨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饰,他全都不喜欢。
父皇的生辰夜宴,后宫云集,人人盛装。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
元廷宇的母亲是宫女,他不受父皇重视。元廷宇总是跟着天寰,讨好着他。
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图讨好自己的人,但对方毕竟是弟弟,他还是常常答应元廷宇来作伴。
“大哥,听说杨夫人要被封为昭仪了……”元廷宇说完把一颗葡萄放在嘴里。
天寰注视着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个座位。
父皇来迟。穿着礼服的母后紧跟着他。杨夫人穿着新式宫装,纤腰一条,美比天人。
父皇坐下来,扫视席位,对后宫上下蔼然微笑。
母后顿了顿,还是坐在了左侧。
杨夫人红唇一张,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边坐下。那新式裙摆满是泥金的花纹,盖住了父皇半条腿。在场的女子的眼光中无不妒羡。
天寰猛然站起来。父皇面带欣慰,“太子要给朕祝酒?”
天寰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御座前,把杨夫人拉下了坐垫。满场惊叹。
“皇上,夫人杨氏不过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后正室并肩而坐?”他问。
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面色端凝的皇后,再看一眼满面通红的杨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谁安排的席位?宫省严厉处治,再来报知。”
“皇上,今夜良辰,还是从宽发落。”母后低声提醒。
夜晚,父皇让天寰跟着他一起回太极宫去。因为父皇身体虚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寝宫。
“你做得对。”父皇宽和地道,“我让人把你五弟带来玩一会儿,你不讨厌他,就抱着他吧。”
宫人抱来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盖上,正牙牙学语,戴着个黄金虎头项圈。
天寰望着他笑,拉着他的小手,听他手上的铃铛响。
父皇道:“天寰,我最爱的是你。但这孩子我也喜爱,你能保护他,我就放心了。杨夫人年轻气盛,我会警示她的。”
天寰不想得寸进尺。他感到方才指责杨夫人的同时,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难堪。
他握紧阿宙说:“我会保护弟弟的。杨夫人……接连养育子女,也算有功于皇室。”
父皇咳嗽,眸光一亲,“好孩子。不过兄弟归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怀里的孩子若妨碍到你的大业,你便杀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绝不会怪罪你。天寰,记住了,你是我的第一子,即使牺牲一切,我也只会选择保全你。”
天寰没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面对怀中天真的婴孩,他瞬间茫然。
父皇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人们说他当太子时便喜怒无常。
天寰在思索中满了十二岁,父皇命他陪着支长乐宫。
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来一位气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说是要送份礼物给他。
天寰看完了父皇的来信,身子一颤。他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陌生女人。
她语气从容,“太子恕罪,这是皇上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然而,他该长大了。虽然这些来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绝。
他愣了半晌,缓缓地问:“你有没有为皇上侍寝过?”
“回禀太子,没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没入宫中的。”
他再也无话可说。他觉得这种时刻不仅不美妙,且实在像是掺满沙砾。
然而,当年的父皇,还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皇族男子,都是这么告别孩子时期的。
他面对着那位女人,她的面容却很模糊。他不知道该悲哀的是自己还是她。
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吹灭蜡烛,解开腰带,服从父皇的旨意。
黑夜里的月光凄冷,妇人的身体温热。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大约十天后,父皇带着他去山间。
天寰背着父皇的画囊,在前面开道。父皇和他有说有笑,走到一个瀑布旁。
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鹤的老人正在抚琴,水珠随着飞瀑溅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
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见过元石先生。”
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唤他:“天寰。”
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
他们下山时,有些找不到来路了。天寰劈开荆棘,为疲惫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块空地。
父皇在余晖里长出一口气。
天寰尝尝身旁的泉水,还算清甜,就用双手捧了些清泉给父皇喝。
父皇没有喝,说道:“天寰,你眼里总有水汽呢。”
他一怔。
父皇说:“你才十二岁,太辛苦。但是,以后你只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
他眼眶湿了,坚定地道:“您说什么?您不能放弃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几年,求您了。”
父皇决然摇头。
他呼吸急促,站起来抓住父皇的肩膀,“你是皇上!我还刚刚成人,即便豁出去,胜算还是不大。若您现在抛弃红尘,那我们怎么办?求求您……”
他恳求着,眼泪沾湿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终于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几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说你像我,但你不是我,你比我强多了。我知道你怪我把你们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等了。”
父皇还是没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长眠去了。
罗夫人的呼唤让天寰从回忆里苏醒。
“皇上……天都快亮了。”她说。
“朕知道了。朕在躺一会儿吧。”
有人说太极宫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认为大地的中央,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他祈祷父皇能找回他那颗心。
天下的十二分春色,消磨一分,便少一分。父皇说不能等,但他愿意在春色之外平等。
星垂平野,父皇告诉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不是你选择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选择了你。”
这并不是梦。他会迎接冬天的挑战,而后就与春日重逢。
他扶关卢清致向车驾走去。他忽然凝眸,望向彩云斑斓之处,丧父的忧伤一肯散去。
他眯着眼睛,浅浅笑涡乍现,“母后,你看东边天上的云像不展翅的大鹏鸟?”
卢清致点了点头,其实她并没有找到像大鹏的云。但是某一刻,她在那面色苍白、单薄瘦弱的儿子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瑰丽得近乎辉煌的神采。
明天,也许人们会为生在他的时代而悸动,会为成为他的敌手而自豪。
天寰转身面对皇陵,用不高却铿锵的声音发誓:“父皇,我走了。我绝不建造自己的陵墓,我定会来陪着你们的。历史不会忘记您,史官不会再苛求您,因为您是我的父皇。在我回来之前,让我先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我就来这里了。我会日夜守护好您和母后两的宫殿。
卢清致握住天寰的手,许久才说出话来:“傻孩子,你自己难道就不要睡吗?”
天寰朗朗而笑,他仰望苍穹,似乎早有答案。
一颗孤星正从深沉的黑夜中冉冉升起。大风起兮云飞扬,天地潮涌。
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暗暗想道:一位帝王,应当是醉拥丽人,醒握江山。
他从来也不准自己真的睡去。因为,他心中爱着那位美人,也爱这片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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